皇帝气鼓鼓地说不出话来, 坐在炕上一动不动。
父子两一时谁也没言语。
沈一奴瞧着气氛不对, 忙上前笑眯眯地道:“哎呀,瞧奴婢这记性, 陛下今日给太子殿下带来了上好的玉山霜寒茶, 奴才方叫人煎上,竟忘了呈上来。”
皇帝气道:“还吃什么茶, 再好的茶也叫这气给气饱了。”
沈一奴哄道:“陛下息怒, 您来前还说这玉山霜寒茶,只有心静方能品出妙处来。”
李辰舟瞧见皇帝确实气得不轻, 想到后面只怕他还有更多的气要受。
一时倒也缓和下来:“既然都煎上了, 那便端来尝尝, 陛下的茶那可全都是好的。”
皇帝听此点了点头。
沈一奴忙拍了拍手。
殿前的帘子被人缓缓掀开, 几个宫女端着茶盏鱼贯而入。
打这些人掀开帘子,李辰舟就冷了面色。
冷眼看去,这些宫女各个生得雪肤花容,腰肢细软, 眉目含情。
这些宫女盈盈拜倒在面前,举起手中茶盘, 面色通红地低着头, 只露出雪白的脖颈。
皇帝接过茶盏来, 轻微嗅了嗅道:“不错, 火候刚刚好, 满是冬霜雪雾之气。”
李辰舟坐在一旁,却不伸手接茶,只是咳嗽了一声方道:“才想起来我还在吃药,不便喝茶。”
自这些打扮妖艳的宫女掀开帘子进来,他就心中一阵恼怒。
这哪里是吃茶!
皇帝喝茶的手一顿。
他下午在东宫里兴匆匆地瞧了瞧那女使,果然生得是国色天香,天生的尤物。
怪不得儿子动心。
他吩咐沈一奴便照着这个模样,先给儿子找上几个先用着。
至于婚姻大事,那自然要从各个世家贵女中去慢慢挑选,既要出生好模样好品性好,又要温柔善解人意,可不是一时能寻到的。
他娘亲不在,也只能我这个做父亲的多给他留意一二。
只是瞧见儿子的目光一刻也未在这些宫女身上停留,皇帝到底有些怀疑起来,难道我儿子当真有问题?
那些女子靠得极近,身上的脂粉香气熏的李辰舟脑仁疼。
他赶苍蝇一般地道:“全都出去。”
那些端茶的宫女面色慌张,到底在沈一奴的目光下退了出去。
李辰舟冷着脸道:“陛下大概忘了,我说过我的婚事自己做主。”
皇帝瞪眼道:“我何时忘了!”
说完瞧见儿子木着脸,忍不住怒道:“这些只是奴婢,你若不喜欢便遣走,喜欢宣来侍寝也就罢了,和你的婚事有什么相干。”
“朕是答应过你,你的婚事你的人我都绝不插手,但你已经老大不小了,连你九弟的儿子都会背书了,你倒是准备怎么着?朕真后悔当初答应了你这般无理要求。”
李辰舟却下了逐客令:“外面天寒露重,陛下出来许久了,还是赶紧回宫吧。”
皇帝黑着脸道:“用不着你撵我走!”
说着气冲冲地下了塌就往外走。
他原本兴匆匆地在东宫待了一个下午,除了招了那女使来瞧了瞧,居然发现这文华殿里一个女人也没有!
敢情那些人竟只是些摆设。
他原本火热的心一下子凉了彻底。
难道他儿子真如传言那般,是个断袖?
若是个断袖,如今做的这些又是为哪般?
皇帝实在想不明白,忍不住回头道:“你昨夜闹得这般大的动静,到底是为什么?你若不是想告诉别人你起了娶妻纳妾的心思,为何要去抢老四的女人?”
李辰舟在灯影下坐着,闻言抬起头,脸上清冷一片,却闭口不言。
皇帝瞧见他在烛火之下瘦弱的模样,眉眼与他母亲实在太过相似。
连这倔强的性格也是一模一样。
他心中一堵,愈发怒气冲冲,沉着脸便塌了出去。
。
秦小良在西北角上正给小太监烧纸祭奠,不想立马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她并不知在宫中烧纸乃是大忌,茫然地就被一群人抓了要将她送去皇城司。
她正自惶惑,不想刚好谢传英路过一眼看见了她。
又是她!
谢传英满脸怒气,可到底还是将她带来了文华殿,听候殿下处置。
秦小良被押在宫门口候着,心中忐忑,没成想自己竟然无意中犯了忌讳。
原来不管是在鹿笛村还是在东宫,所有墓碑纸钱,一切她所做的,都是为人所避忌的,全都是禁物。
几个押送的侍卫退到了一旁,那公公进去禀告久久没有出来,她便只能在门口等着。
天气骤然冷了下来,空气中似乎有冰凌子一般,刮在面上感到生疼。
秦小良今日腿方抹了药,到底未好,在寒风中拼命打颤,只得咬牙拼命忍住,好不容易才没有倒在地上。
文华殿里瞧着还是灯火辉煌,灯火透窗而出。
隐隐绰绰地宫人在其间站着,身影映在地上。
不知此刻他在哪盏灯下,又在做些什么。听闻自己又惹了祸,有没有恨得牙痒?
许久也未见人出来,她却瞧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女埋头进去了。
那些宫女生得竟比那女使还不逊色。
果然这东宫里,美女如云一般。
连女使那般见所未见的姿色,在这里竟也遍地都是。
想必他此刻温香软玉在怀,估计是又要宣人侍寝了吧?
她埋下头,压住自己酸涩的内心。
没了她,他总是要过自己的日子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跑了出来。
手一伸,那只被收缴的刻刀正躺在他的手心。
“传太子殿下令,放人,下不为例。”
说完便转身进了殿内,消失不见。
下不为例。
秦小良愣愣地接过刻刀,感到双腿已经麻木,心底里更是漏风一般。
他到底没有追究我的过错,不过给我的也就只有“下不为例”这四个字。
。
皇帝气哼哼地出来,不想夜已经很深了,銮驾早已在门口候着。
东宫本就设在皇宫里,只是自成一府,不过在这北角有道宫门可以直回大内。
一声令下,圣驾回宫。
行了一会,皇帝感到一阵气闷,打开车帘,余光里突然看见远处一个女子的背影正往西去。
那女子身姿轻忽,黑灯瞎火里瞧着有些惊悚。
皇帝吓了一跳,眯了眯眼睛,这才发现这女子穿着宫女的衣裳,腿脚也不利索,一瘸一拐地耷拉着脑袋,瞧着像是无根的游魂一般。
他忙敲了敲车壁,车辇立马停了下来。
沈一奴上前道:“陛下有什么吩咐?”说着瞧见陛下指着远处的背影。
其实沈一奴早就瞧见了,低头禀告道:“那是太子殿下宫中新进的宫女。”
不等皇帝吩咐,忙有侍卫上前去叫住那女子。
那女子茫然地转过头来,双目无神地看了看这里。
就着侍卫手里的灯,皇帝心头一突,眼尖地发现这不是苍阳府秦家的那女子!
一瞬间他突然全都明了,原来竟是为了她?
皇帝原本就怒气冲天,此刻更是恨得牙痒,立时命人将她带上前来。
秦小良在黑暗里远远地望见这豪华的车辇,一时有些无措。
几个侍卫将她带上来,一把按下道:“跪下!这是圣驾!”
圣驾?
她有些茫然地想,原来是李辰舟的爹爹啊?
皇帝挥了挥手,周边所有伺候的人全都离了开去,这才道:“你居然又找到这里来了!”
阴沉的声音自车辇里传出来,秦小良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皇帝道:“你当年那样对他,以为朕不知道?如今怎么发现他是太子,地位尊贵,又上赶着来巴结来了?”
秦小良嗫嚅道:“我没有,我。。”
皇帝冷笑道:“你可别告诉朕,你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那么做只是为了成全他。”
说着突然拔高了声音道:“这种鬼话你以为能骗谁?”
秦小良脸色一片惨白,嘴唇哆嗦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你虽然出身卑贱,他却一直求朕,想要纳你做个姬妾。朕当年以为你对他或许有半点真心,便是勉强也就罢了。”
“不想你到底是个见钱眼开,无情无义的。”
姬妾?原来他当年已经想好了,让我做个姬妾啊?
秦小良茫然地想。
皇帝透过车窗,瞧见她一脸迷茫不为所动,他面目隐在车里,杀心四起。
可到底想到和儿子的承诺,只能作罢。
当年李辰舟受伤回宫,他要立他为太子。
他那时候旧伤方好又添新伤,一直缠绵病榻,对皇帝要立他做太子一事,面上毫无喜色,却与他谈起了条件:“我做太子可以,但是希望陛下答应我一个条件。”
“凡是我的人,我的婚事,我自会处置,陛下不要干涉。”
“今日朕见了你,恨不得将你乱棍打死,凌迟处死!他当年因为你受的苦,朕想要让你千倍百倍的还回来。”
“如今你福大命大,既已入了东宫,成了他的宫人,朕便不会食言。”
“只是不要将你秦家那些腌脏玩意带到这里来!”
“还有滚远点,你这种卑贱之身不要靠近太子,妄想再打他的主意。”
銮驾走了,秦小良自地上爬起来,一时有些摇摇欲坠,也有些神智恍惚。
她能明白陛下的怒火,作为一个父亲,他爱自己的儿子,不愿他受到半分伤害。
如今瞧见了儿子的仇人,没有杀了她已经是仁心了。
其实不用他警告,他们早已经结束了。
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她自然再不会纠缠他。
秦小良感到脑子空空的,木木地往回走。
。
“她的东西呢?”
苏玉墨忙将今日收缴来的石块和几张纸钱用布包了,递了过来。
李辰舟却直接伸手要去拿圆圆的白色纸钱。
“太子殿下,”苏玉墨急道,“此等隐晦之物,不敢叫殿下脏了手。”
李辰舟嘴角微出一丝冷笑,拿起那片纸钱,瞧见这久违的东西,恍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纸钱铺子。
那铺子便是在秦家的院子里。
那时候真是狼狈,纸钱飘得满天都是,那时候山沽也在。
“你卖墓碑,我卖香烛纸钱,我们很是般配。”
当时满心满眼全都是她。
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眼睛里都是笑意,比天上的星子还要耀眼。
谁能想到,不过五六年光景,一切都变了模样。
只是她还是她,还是在为人刻碑,希望这世上的游魂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李辰舟自回忆里回过神来,心中陡然生出强烈的渴望。
我想要见她,还想要问问她,这些年过的好吗?
从再见她到现在,再没见过她展颜一笑,她对着自己的目光里,全都是沉甸甸的愧疚。
从前那个敢爱敢恨的小姑娘,似乎已经不见了。
只是明明是她对不起我,难道还要我主动去寻她?
余光里却见苏玉墨站在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今日心情不好,也懒得搭理他。
只是命人取酒来,要最烈的酒。
直到一旁的烛火爆了花,他才揉了揉眼睛。
苏玉墨忙走上前来伺候。
李辰舟瞧见他的模样,醉醺醺地骂道:“你想说什么吞吞吐吐?”
苏玉墨忙小声道:“回殿下,陛下銮驾回宫的时候,遇到了秦姑娘。”
李辰舟跑到浣衣坊的时候,阴冷了一个晚上的天空突然飘起了大雪。
第108章 雪夜
◎意乱情迷◎
圣京的第一场雪便这样悄没声息地来了, 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跟着的宫人慌忙去寻伞和衣裳。
李辰舟衣衫单薄站在门口,喘息未平,瘦弱的身体微微弯了下, 却停住了脚。
听到苏玉墨方才的复述,他连件衣裳也来不及披便一路飞奔了过来。
涣衣坊门窗紧闭, 里面的灯烛全都熄灭了, 在雪花飞舞之下静悄悄的,似乎全都睡下了。
原本晕晕沉沉, 被酒染的滚烫的脸, 在一片冰雪之下早已经清醒过来。
雪花落在发顶上,瞬间就白了头。
苏玉墨忙上前给他披上雪氅, 打着伞站在一旁。
自他今晚瞧见那一模一样的刻刀, 才突然意识到这秦姑娘在殿下这里哪里是旧人如此简单。
他低垂着眉眼,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李辰舟缓缓上前, 去定在了门口, 一时踌躇起来, 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小小的门板,却如隔了万里。
他伸出手来,却又缩了回去。
是拍开门去,直接寻到她的床前?
还是派人进去, 将她叫出来?
如此天寒地冻,漫天飘雪, 将她叫出来做什么?
况且见了她又要说些什么。
谢传英瞧见忙道:“殿下, 可要属下将门打开?”
李辰舟一声不吭, 满目犹疑不定。奔得太急, 只感到胸口有些难受, 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寒冷的冬日冷风呼啸而过。
那雪不过片刻就转成鹅毛大雪,天地之间静地只有雪落的声音。
李辰舟咳嗽方毕,摇了摇头,失魂落魄地转身准备回去。
行了几步,突然余光里看到有一个人影耷拉着脑袋从一旁走了过来。
那人缩着脖子,发上,肩头上已经落了雪。
雪下得大了。
她的身影瞧着弱小极了。
行到门前,这才发现门口竟站着人,不由唬得一跳。
李辰舟也一惊,两人四目相对。
是秦小良。
“小…”他欲要上前一步,却瞧见秦小良瘦的尖尖的小脸上泪痕未干,一双黑黑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慌。
两人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有再开口。
不知她方才受了委屈,躲到哪里哭了一场。
瞧见她明显哭过的面容,红肿的双目,李辰舟忍不住心脏紧缩成一团,如被千万只手紧紧抓住,感到自己透不过气来。
只是大雪落在她的身上,已将她裹得如雪人一般,她嘴唇冻得青紫一片,浑身微微抖着。
他忍不住一把脱下衣裳,将她包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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