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北梁夜袭,败。
七月,北梁反攻,败。
八月中旬,今年齐周皇宫里头没有人过中秋。
北梁来使,恳求和谈。
此战,大捷。
八月底,凌昭寄回来的信,写了点儿别的东西。
他跟她抱怨:“和什么谈,爷能一口气打到他们王都去。”
何皎皎捧着信纸笑了,笑着笑着落了泪,打湿信纸。
她第一次给他回信,问他:“那你何时回来?”
九月初,北梁使者到京。
朝堂上,凌行止还在同苏长宁吵。
苏长宁主战。
他今年五十有二,从苏盛延起来后,外头军事皆由他这位义弟去。苏长宁自己牢牢握着十六万禁军拱卫齐周皇城,稳如泰山,巍然不动。
可自他年轻时起,也是同北梁打了大半辈子仗,输输赢赢,心里头有一口气,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头去。
苏长宁上书,不受降,不和谈,已经彻底拿下北梁边防了,何不一鼓作气,将整个北梁疆域收入齐周版图?
他甚至自请出兵,还要继续打。
可是拿什么打,大半个年头,国库已经快打空了。
凌行止骂完他舅舅穷兵黩武,还是那两个字:“没钱。”
苏长宁:“……”
他还真怕了这两个字。
不晓得后头怎么说得,九月初六,北梁使者盖印降书,以六百万两白银赎回那六座城池。
这回轮到何皎皎不懂了,她问苏月霜:“怎么要钱不要城啊?”
“北梁苦寒,他们边塞那几座城荒芜得很,拿了我们与北梁的战线要拉长多少里,每年要加多少军饷到边防上,得不偿失啊。”
苏月霜跟她细细解释道:“要是把北梁逼得狗急跳墙了,他们又起兵怎么办,难道还打个十年八年的,不如见好就收。”
“对了。”
她似乎想起什么,道:“表哥要放燕东篱回去了。”
或许看出来北梁真不在乎他的死活,总不能一直白养着他。
等四皇子尸身抵达齐周后,燕东篱便要随使者回北梁。
而凌昭,归期却未定。
第53章 郎无心
◎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
九月十一, 与北梁一战大获全胜,苏皇后四十三岁千秋寿宴,举国同庆。
是夜, 杯盏推换,觥筹交错。
女眷席上,何皎皎与苏月霜同坐,缠着她喝了几杯果子酒。
杯子小, 拇指大那么一点儿,何皎皎没咂巴出来味儿,还要继续喝, 厮磨着苏月霜呢。
苏月霜耐不住她缠, 又要给她打掩护,一旁温荣抱着迢迢出声了:“月霜, 别理她,令仪你要再闹坐我身边儿来。”
她面前的嘉宁捻了根糖丝逗迢迢,嘉宁虽然没看何皎皎, 但语气轻快和她说话:“不晓得你哪儿沾的酒瘾, 真成小酒鬼啦?”
何皎皎撇撇嘴, “果子露算什么酒?”
果子酒闻着又香又甜,还不许人馋么。
苏月霜好笑地呛她:“某些人果子露都能醉糊涂啊。”
她话音落,殿内气氛凝固一瞬, 默了半晌。
春日宴遭劫的人都开始出来走动了,大家伙儿心知肚明, 心照不宣, 都不提那过去的伤心事, 高高兴兴地往前头过日子。
可苏月霜一句话落到地上, 架不住有心人多想, 当时春日宴,何皎皎不正是因醉酒逃过一劫的么。
当场有些许人或惊或怨垂眸低头,脸色不好看了。
何皎皎看苏月霜脸色略有无措,乘机去抢摆在她手旁边儿的酒盏,大声道:“就喝就喝我就要喝。”
苏月霜反应过来,何皎皎在给她解围呢,反手捉住她手腕,“还管不了你了?!”
“啊,放开我。”
两人闹成一团,众人掩唇收敛神思,跟着嬉笑一阵。
萧贵妃正同数位妃嫔,伴着凤座上的苏皇后跟太后说话,见状笑着劝道:“今天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令仪,咱们可不兴喝醉了。”
苏皇后眸光轻柔,只微笑望着她们,不说话。
“不就是几杯果子酒么,怎么喝不得了。”
太后却是护犊子,朝何皎皎招手,“令仪过来,老祖宗这儿有。”
“诶。”
何皎皎欢喜应道,再朝苏月霜哼哼,作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到太后身边去了。
不过她晓得分寸了,啄完一两杯,自己乖乖放下杯子。
太后拉着何皎皎的手不放,让她陪着自己坐。
何皎皎在老人家面前赖了一会儿,听外头高喝,“皇上驾到,太子爷驾到。”
建成帝跟凌行止应酬完百官,过来跟皇后太后坐会儿子。
萧贵妃连忙给建成帝让了位,凌行止跪下给苏皇后磕头行了个大礼,“儿子祝母后凤体安仪,日昌月明。”
吉祥话说了一大通,苏皇后依旧是不急不缓的笑,“今儿我生辰,可没东西赏你,好了,起来作罢。”
何皎皎避退下来了,回苏月霜桌前去坐。
苏月霜把柳眉一挑,“回来干什么,喝你的酒去啊。”
“嘿嘿,月霜姐姐~”
何皎皎挪着小步子,蹭着她坐下了。
苏月霜却偏头往她身侧看去,疑道:“表哥怎么还不起来啊?”
殿上苏皇后免了凌行止的礼,可男人一身朱红金绣蟒袍,依旧跪着,腰身挺拔,对高坐上三人抱了拳。
听他朗声含笑道,“今天母后喜寿,孤与母后父皇和老祖宗求个恩典,再添件高兴事儿。”
他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殿内所有人听得清楚。
不少人都停了手上动作,朝他们望过去,安静少许。
何皎皎还拉着苏月霜袖子跟她撒娇,闻言笑着回了眸,好奇他要做什么。
便见男人俯身拜下去,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掷地有声,“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哐当”一声,不知何人惊得摔了手中杯盏,随后便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屏住呼吸,失了态,慢慢瞪大眼睛。
凌行止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打得在场所有人眼前一黑,应对不及。
“你说什么?!”
建成帝率先反应过来,双目大睁。
“孤求娶令仪……”
“混账,闭嘴!”
建成帝看他还敢再说,恶狠狠将手中酒杯砸到他背上去。
殿内静可闻针落,探究的目光四面八方刺来,何皎皎耳中嗡鸣,怔怔对上苏月霜惨白的脸。
她也正在看着她。
神情滞在面上,失尽血色的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何皎皎且还拽着苏月霜的袖子,她抖着手松开了,后退小半步撞到案几上,杯盏倾倒坠地。
一片狼籍破碎声中,何皎皎回了一点儿神,她扑通伏跪下来,忍着双膝疼痛,颤声惶恐道:“陛下,皇后娘娘,我、我……”
“我不知道…”
往日桩桩件件浮现眼前,她紊乱不安一丝一毫都抓不住,只觉耳中嗡鸣,眼前发白,怯懦反复道:“我不知道……”
少女身姿孱弱,伏跪于地头不敢抬,颤抖着单薄肩身,惊惧中出了哭腔,“我真得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这样说,我……”
何皎皎连哥哥都不敢喊了,她真得不知道,为什么啊。
“令仪,你莫怕。”
酒痕污蟒袍,凌行止内心嘲讽,却只顿了半息,他一字一顿坚定重复道:“孤求娶令仪为太子妃。”
他再抬眸望向面上青白交加,说不出来话的太后,“老祖宗,孤与令仪相伴多年,情谊深厚。”
男人声音暖容,甚至笑得郎月清风,“您老人家放心,孤此生定不会辜负她的。”
“太子!”
建成帝又气又急,下坐要踱步过去踹他了,肩膀上一重,让苏皇后摁住。
苏皇后一脸铁青,她扬高声音喊道:“来人啊,没见着太子爷都醉得说胡话了,还不快把他带下去醒醒酒!”
随侍太监慌忙上前,低头屏息,一时却不敢乱动凌行止,求道,“太子爷,您跟奴才们下去罢。”
“孤今晚所言,字字真心,望父皇母后成全。”
凌行止却自有一派从容不迫,说着又要拜。
“把他嘴给我堵了!李长呢!李长死哪儿去了!”
建成帝几欲暴跳如雷,苏皇后没拉住他,合目一叹。
“爷,太子爷,咱先下去吧。”
李长屁滚尿流上前,好说歹说,凌行止终于起身,告退下去了。
“哈哈……这人一醉啊,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了。”
张氏早已将苏月霜拉到自己身前,笑着打起圆场,瞥眼见苏月霜魂不守舍,眼泪摇摇欲坠。
她恨铁不成钢狠掐她一把,咬牙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还想让多少人看笑话?!”
苏月霜吃痛回神,硬是直了直脊梁,她弯唇笑道,“是啊,表哥、表哥只是喝醉了。”
却不忍声音颤抖,眼眶泛红。
“许前线大获全胜,今日又是皇后娘娘千秋,太子爷高兴多喝了几杯。”
“是啊是啊。”
其余人看帝后脸色,强堆出笑脸,满头冷汗纷纷附和起来,打着哈哈把这一惊世骇俗的一出,当作乌龙笑闹过去了。
谁不知道,皇后和太后要把令仪郡主许给十三皇子的,两人从小到大就没分开过。
太子怎么想得,他亲弟弟刚在前线为他打了胜仗,他竟然在后头,明目张胆求娶起他的未婚妻来了…可也不对。
十三皇子同令仪郡主,的确没有定亲啊。
但太子跟苏月霜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了。
苏家是好相与的?
何皎皎感受着四处有意无意的打量探究,浑身僵冷,她还伏在地上,不知道要怎么起来。
苏皇后缓和了语气,“瞧那混小子,把咱们令仪都吓坏了。”
太后此时终于三魂七魄归位一般,疲惫地抬抬下巴,让取竹姑姑将何皎皎搀了过来。
“老祖宗,我真得……”
何皎皎到老人家面前,委屈地止不住哭,她怎么都想不到,凌行止会对她起这种心思,她惶恐至极,完全失了应对。
“别哭别哭,你太子哥哥喝醉了而已。”
太后拉她到怀里搂紧了,勉强朝众人笑笑,“这孩子让我惯的,胆子小。”
她俯身贴了贴何皎皎面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令仪,遑论多大的事儿,咱都不把他当个事儿,坐好了。”
何皎皎怕。
怕别人会把事儿怪到她头上,怪她同时与两兄弟不清不楚的,才闹得这样一出来。
此时见太后待她如常,且愿意护着她。
她方慢慢定了心,从太后怀里起来,低眉颔首端坐好,同旁人一样,作一个无事发生的假象。
但她脸上僵硬,如何都笑不出来,不敢再往苏月霜的方向看一眼。
萧贵妃长袖善舞,引着大家伙儿说起旁的话,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而其中心思各异,无从得知。
建成帝冷静些许,仍旧坐不住,脸上带笑熬了半个时辰,道,“朕不胜酒力先下去了,皇后,今日你千秋,委屈你了。”
他找好托辞先行离去,苏皇后知晓他肯定收拾凌行止去了,轻声道,“你好好跟他说。”
妇人垂眸声音轻轻,看不出神思。
却听得建成帝火冒三丈,再绷不住脸色。
距建成帝拂袖而去不过一二刻,太后神情疲倦地开口,“这人年纪一大,的确不中用了,皇后,哀家让令仪先送哀家回慈宁宫,熬不住了。”
何皎皎扶了太后,总算逃离这是非之地。
车辇上。
太后吩咐雪蕊,连夜将何皎皎东西收拾好,这些时日让她搬来慈宁宫住。
“尤其是贴身的小衣之类的,一件不拉都收拾好了。”
老人家原本神情语气皆如常,说着说着却突然哭出一声,“都怪我,我要是早点儿、早点儿……”
她为何不早点儿把何皎皎跟凌昭的亲事定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凌行止当着张氏和苏月霜的面犯得混啊,这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住,苏家岂会善罢甘休。
待凌昭回来,兄弟俩该如何自处,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嫡亲的兄弟啊。
何皎皎连忙过去搂了老人家哄,“怎么能怪您呢?没人怪您啊?”
她笑着落了泪,“谁要怪您,令仪第一个不依的。”
“他…这孩子心怎么变得这么窄,他想做什么啊他。”
太后已是哭得直不起腰。
何皎皎生怕老人家伤心欲绝,又害了病,“老祖宗,都怪我,都怪我好不好?您别哭了……”
太后欲言又止,流着泪再说不出话,后头何皎皎也憋不住了,同老人家紧紧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怎么会这样。
后边要怎么办?
另一旁。
小太监领着凌行止到了御书房,建成帝在等他。
房内只燃了一盏灯,亮在书案前,照得建成帝身影嶙峋,眉目晦暗。
“参见父皇。”
凌行止恭敬行礼,建成帝自太子监国,现在来御书房,朱笔御批,几乎没再碰过。
他此刻低头翻看凌行止近日批阅好的奏章,看不清脸色,声音倒平静,“章豫两地的灾民,都安置好了?”
听到完全不相关的话,凌行止心中微微讶然,少许,且不动声色应了,“是,钦差不日便归京了。”
“昨年发大水,死了三万多百姓,今年又发大水,死了九千多,到处都是家破人亡。”
“自你监国以后,为何年年都发大水?太子爷,你没话可说么?”
凌行止抬头,对上建成帝目光,尚不算年老的帝王面色疲倦,一双黑眸却沉沉,锋芒毕露,“监国,嗯?”
凌行止真让他问住了,斟酌片刻道,“天灾人祸,儿臣已尽力……”
“天灾人祸,好一个天灾人祸,你也知道天灾人祸?!”
建成帝捏着一方奏折的手背凸了青筋,猛地砸向凌行止,盛怒爆喝道,“天灾人祸不断,战事方修,哪里不是百废待兴,你还有心思跟苏长宁明争暗斗,还生得出来闲心去算计你弟弟,你怎么不被洪水冲走去?!”
凌行止长身立在原地,不闪不躲,灯烛照他面上一半阴霾,奏折硬角磕破他额角,流下一串血来。
“令仪、令仪这丫头比你小了快十岁,是你看着长大的,喊了你十年的哥哥,你是要逼着她去死吗?!”
他吐息粗重,“朕都给你腾地方了,你还觉得你屁股底下的位置不够稳么太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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