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的声音劈头盖脸往下砸,“郡主娘娘,接旨吧?”
“郡主娘娘,郡主娘娘?!”
何皎皎觉得冷,浑身僵硬,却冷得出了汗,顺着眉毛流下来,打湿她浓密眼睫,眼前一团团光影模糊。
太监等得不耐烦了,“郡主娘娘莫非想抗旨不遵?”
屋子里宫侍跟着跪了一地,何皎皎袖子被身后的雪蕊扯了扯,雪蕊好像哭了,哭腔压得极低,“小姐。”
却是哭也不敢哭,叫了从前对何皎皎的称呼。
“郡主娘娘,接旨啊!”
太监不停地催。
何皎皎直不起腰,用尽全身的力气抬了头,太监手里展开明黄龙纹的丝帛,是圣旨,盖着玉玺。
皇命如天……不容她拒。
只是她一时伸不出手去接。
太监手里的是第二道,两道圣旨其实何皎皎都听清楚了。
第一道说,苏皇后认了她作女儿,以后她便是上了玉蹀,正儿八经的令仪公主了。
第二道赐了她红妆百抬,风冠霞披,凤鸾花轿,与她红妆十里,送她去北梁和亲。
嫁给燕东篱。
“令仪郡主,接旨!”
太监加重语气,显然耐心耗尽,何皎皎头脑空白,不受控地颤巍巍抬起了双手,“令仪…谢主……”
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动作慢了又慢,那冰凉的丝帛最终落在她掌心。
如一座要将她压得永世不能翻身的大山般。
然而何皎皎必须得稳稳捧住,还得再拜一次。
要谢主隆恩啊。
“滚!都给哀家滚!”
手上的重量却忽得轻了,太后冲了过来,谁都没拦住她捡了圣旨砸到太监脸上。
老人家看上去要疯了,笑着落泪,笑着打骂人:“你们还要不脸啊,要不要脸啊?!”
“老祖宗,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
老人身形蹒跚地撵走了太监们,满脸泪的来牵来搂何皎皎,“令仪,你别怕,别怕……”
可她没能走到她身边,捂着心口喘起粗气,一步再迈不出来,倒了下去。
“老祖宗!”
何皎皎瞳孔缩了缩,她朝她扑过去,堪堪接住,没让老人家摔到地上去。
太后真得病倒了。
今年一年,她断断续续病过好几次,这回倒下后,十天出头,没再睁开过眼。
慈宁宫多了许多的生面孔,原先在慈宁宫当值的宫侍,还有何皎皎身边的人,没有一个能再出慈宁宫的大门。
宫墙檐角四处,却挂起了红绸。
开始筹备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婚了。
何皎皎守在太后床榻前,从老人枯槁的面容,盯到窗外,看落叶一片片凋零。
她想了起来,他们婚期在十月初五。
癸亥已卯,黄道吉日,宜嫁娶。
过了小半个月,苏皇后方在慈宁宫露了面。
她坐在榻边,用热水拧了干净帕子,仔细地为老人擦身子。
苏皇后别的什么话都没提,只问了几句太后的身体,替老人捻了捻被角,起身才走到一旁候着的何皎皎身前。
何皎皎有一瞬的慌乱,那两道圣旨被太后使人扔出来慈宁宫大门,没有人来治她的忤逆之罪,也没有人再来给她说这件事。
只是没有任何由头地关着,耗着。
“令仪……”
苏皇后抚上她的面颊,脸色淡淡哀切,依旧没提一个字,悠长叹息:“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何皎皎不知作何反应,不明白她的意思,脑子是僵的,哭不出来,于是迟缓地对苏皇后笑了笑。
少女生着双杏眼,一弯眼角便是个乖巧讨喜的模样。
可神情僵硬地很。
苏皇后似是不忍,转身离去了。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可在苏皇后要跨出太后寝殿时,一道人影飞快冲了过去,当即被左右随侍拦住。
她又连忙跪了下来,磕头,地面“咚咚”地响,何皎皎看见了血。
她认出来是取竹姑姑,取竹姑姑嗑完头跪着过去想抱苏皇后的小腿,哭声凄厉:“您救救太后吧皇后娘娘。”
取竹姑姑伺候了太后几十年,她懂药理的。
她说,这段时间,来给太后问诊的太医,开得都是一些寻常的滋补药物,根本治不了太后的病。
那一瞬,何皎皎似乎听到脑子里有一根弦,断了。
苏皇后将替太后问诊过的太医全宣了过来,不等她发问,太医们一个接一个跪下,也是磕头,也是求饶:“皇后娘娘,臣上有老下有小,饶了臣吧!”
何皎皎在隔间,看宫婢为取竹姑姑收拾额上的伤,她平静到有些麻木,问:“姑姑,你为何不跟我说呢?”
她这些天没有哭,鲜少说话,声音哑得厉害。
取竹姑姑面如菜色,说话无波无澜,“跟您说……有用么?”
外厅一阵瓷器破碎声响,苏皇后摔了茶盏,这是何皎皎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
向来从容端庄的妇人气得像是站不稳了,一手撑了案桌,一手抚了额头,肩身起伏,喘不过来气。
“哈哈…”
何皎皎无端地,竟是惝恍笑出两声来。
她明白苏皇后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何意了。
他们愿意敬着太后时,太后方是皇城里头人人尊敬的“老祖宗”。
愿意宠着她的时候,她才是人人艳羡的郡主娘娘。
他们不愿意了呢?
何皎皎朝外厅走去,脸上笑收不掉,将它变得无害而柔软了些。
步子很沉,她走得慢,可就几步路的距离,能走多久呢。
眨眼之间,何皎皎撩起珠帘,笑着喊了苏皇后一声:“母后。”
苏皇后红着眼眶望过来,一下落了泪:“令仪?”
何皎皎没有任何犹豫跪下,对苏皇后嗑了头,扬声喊:“儿臣参见母后。”
“诶。”
苏皇后应了一声,过来扶起了她,妇人似喜极而泣,眸光慈爱地为她理了理鬓发,紧接着用力握紧她的手,“令仪啊,你有几个婶婶一直在往我宫里递帖子,着急忙慌想要见你。”
“你知道该怎么和她们说吧?”
【📢作者有话说】
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不会嫁,只是笨蛋情侣要当一段时间苦命鸳鸯了QAQ我尽量快点儿把这段剧情写过去,凌昭大概下章,最迟下下章就要回来了。
第55章 初雪
◎他一直想送她一只猫◎
*
何皎皎一声母后喊出了口, 太医重新给太后诊治,施针。
新的药服了三天,太后便能睁眼了, 只是睁了眼,说不出来话,手沟壑众横,颤颤巍巍的, 拉不住何皎皎了。
何皎皎守了她最后一夜。
苏皇后让何皎皎搬到坤宁宫,陪她住一段时间。
妇人从来一副温和慈善的眉眼,“令仪啊, 你这一走, 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你这孩子从小就招人心疼……”
她说着眸中沁了盈盈泪光, 何皎皎脸上微笑,没有劝她别哭。
出嫁不是喜事么,哭什么呢。
何皎皎发着懵, 凝望着苏皇后的面颊, 发现自己看不清她了。
太医不给太后对症下药的事, 她事先知道么?
从她斥责太医的情形来看,不知道的吧。
皇后娘娘一直最良善温柔不过的人了不是吗?
可何皎皎不敢信了,她看不清, 想不明白。
还有凌行止呢?
他不知道么。
就因为他几句话啊,就因为他几句话啊。
他轻飘飘地说完, 便再也不露了面是么。
她不知道他与苏家的明争暗斗。
可何皎皎什么事都没做啊, 她犯了错么, 为什么啊?
“令仪?”
苏皇后目光殷切。
何皎皎便又跪, 又拜, “母后养育之恩,儿臣没齿难忘,此生无以为报……”
“令仪。”
妇人神情忧郁哀愁,扶她起来,“是我去求得你皇帝伯伯,说我想要一个女儿,不然你要怎么办呢?”
“你皇帝伯伯把御书房都砸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吧令仪,不然等十三回来,你让他们兄弟两如何自处?”
何皎皎在她怀里抬头,泪模糊视线,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目,眸中带泪地笑起来,“那我能叫你一声娘么?”
她小时候其实和嘉宁一样,特别想当苏皇后的女儿。
“好。”
苏皇后将她拥入怀,拍着少女的背。
半个月,何皎皎瘦得一把骨头,伏在苏皇后怀里,肩胛骨嶙峋支起,苏皇后仿佛真心疼她极了,“令仪想喊我什么都可以,等会儿我让赵嬷嬷去你收拾东西吧。”
她依然体贴,万事周全,“老祖宗病得厉害,咱们不让老人家操心,月霜回家待嫁去了,你不用怕。”
何皎皎哪有拒绝的余地。
她那声娘,也没有喊出来。
何皎皎埋在苏皇后怀中,内心平静至冷漠。
她想,她这辈子,是没有母女缘分的。
只有雪蕊跟着何皎皎出了慈宁宫。
她住到苏皇后寝殿的暖阁,夜里雪蕊总是哭,哭都不敢哭出声来,反复地念叨:“十三爷怎么还没回来啊?”
北梁定的日程,四皇子尸身十二月上旬到齐周王城,于是,建成帝下旨,提前放燕东篱走。
十一月初六,何皎皎要出嫁了。
她没有力气宽慰雪蕊,在这一刻,却和取竹姑姑心意相通了。
少女低了眸,轻轻一笑,“他回来了,又能如何呢?”
她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了。
天好似一夜之间冷下来的,还没立冬呢,一日晨,竟飘下来一阵碎雪,不过很快地无影无踪地化了。
快得何皎皎没回过神,恍恍惚惚,终觉大梦。
可她怕冷,便冷得受不住了,换了冬衣,出门还要再搭一件棉绸的披风。
苏皇后安排她在坤宁宫梅林里见那几位“婶婶”,只派了让一个小宫女单独领她过去。
些许梅树枝头已经冒出了不少的花苞,风吹得冷香幽幽,若有若无。
何皎皎盯着脚尖,只管跟着小宫女往前走,想到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她不太抬得起头。
小宫女一声“到了”,她跟着停下。
小宫女却是又朝她俯身拜退,“公主殿下,奴婢先退了。”
天灰霾着,少许何皎皎没听到声音抬了眸。
她身后亭台阁楼过一条绵长回廊,而前方梅林空空荡荡,风萧瑟,不见人影。
何皎皎在原地愣了愣,听身侧少年声音朗润,“殿下。”
旁侧的梅林里,缓步走过来一位青氅的清俊少年。
何皎皎便目望去,对上他遮了漆黑眼罩的左眼。
是她今年没再见过几面的燕东篱。
他长身挺拔,抬手扶开一株缀着星点嫣红花苞的梅枝,走向何皎皎。
“喵~”
少年另一手中,居然还托着一只纯白的小猫,皮毛略长,瞧着品相优越,是只玳瑁的幼猫。
燕东篱面上本来含着轻浅笑意,对上少女空茫的眸子后,他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知道,何皎皎近来的日子肯定很难熬,可是……以后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他会对她好的。
而何皎皎这些天,早已将自己所有的心绪都收敛好了,她甚至没有去想,燕东篱为何会出现在坤宁宫的梅林边。
她笑容不变,盈盈福身一礼,“燕…九殿下。”
北梁的使者来后,便不能再叫他燕世子了。
何皎皎拎得清。
再抬眸,燕东篱抱着猫立到了她身前,挟来一阵未绽放开的初梅冷香。
离得近了,何皎皎方发现,他怀里那只玳瑁竟生着一双蓝绿鸳鸯色的眼瞳,流淌着上等珠宝的光泽。
“好漂亮的小猫啊…”
她便扬高一点儿语调惊呼一声,伸手逗了逗猫,猫很乖,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向何皎皎。
何皎皎再笑着看向燕东篱,“九殿下从哪里抱回来的啊?”
少女这副模样,燕东篱是熟悉的。
他从前时常见她这样杏眸顾盼生辉,无忧无虑笑着跟别人说话,玩闹。
可这是何皎皎第一回 这样对他笑,她往常见着他,总是怕的。
少女离他近极了,窈窕身量矮他大半个头,杏眸仰望他一眼,便垂首逗猫去了,发髻上的浅香盈满他鼻尖。
燕东篱喉咙哑了哑,托着猫的胳膊僵了僵,反而是他不自在了。
半晌,他无措地出声问:“你喜欢么,我想送给你的。”
他许久许久以前,一直想送只猫给何皎皎的。
“好啊。”
何皎皎语气欢快,没跟他说谢谢,如今跟燕东篱道谢,不合适。
“好。”
燕东篱喏喏跟着说了声好,他来得时候生怕会看见何皎皎会哭,少女的顺从让他内心生出欢愉,和些许的慌乱。
他想,何皎皎起码,是不讨厌、抗拒他的。
可等燕东篱低了眸,想将猫递给何皎皎时,他的欢愉戛然而止。
她头埋得很低,仿佛注意力全在猫身上,可她一只手将帕子攥得很紧。
何皎皎本来就生得白,手背让她攥得浮出青黛色,尤为显目。
她在忍啊。
燕东篱光略微暗淡,心中轻轻叹了一声没关系。
他将猫递给何皎皎。
何皎皎接了抱过去,笑着抬头想对燕东篱说些什么,脸上温凉。
少年微微俯身,抿着唇抚上何皎皎的面颊,眸光深邃而遣倦,“殿下,北梁很好的,你别难过好不好?”
声音微不可查的颤,是只有燕东篱自己知道的紧张。
没关系的,她抱了他的猫。
没关系的,她没哭也没闹。
没关系的……他们可以慢慢来。
何皎皎望进他右眼里,才发现自己笑得有多难看,她下意识想躲,仍旧忍住了。
燕东篱送给她的猫乖乖卧在她怀里,她也跟猫一样乖,少女容颜娇俏,眉眼弯弯,努力着不露出丁点儿伤心神色。
她说:“好。”
难过有什么用呢。
燕东篱笑颜更盛,少年人眉骨流畅,仅有一只的眼眸仿佛一汪寒潭。
他抚着何皎皎面颊,她无法低头,只能仰望着他,便细细用目光描攀起他的容颜。
可她怎么都绕不开,燕东篱的遮住瞎眼的漆黑眼罩。
42/70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