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总得要先保全自身吧。
回了坤宁宫偏殿。
婆子退下后,何皎皎跌坐榻上,筋疲力尽。
掌心忽得一痒,她低眸看见小猫在舔她的手。
猫身一侧上血色星点,皮毛打结。
何皎皎把自己手心掐得流了血,沾了小猫一身
她没觉出疼痛,脑子混乱,理不清思绪。
她和凌昭,真得就这样了么?
何皎皎不清楚。
她怕凌昭不管不顾,为了她跟帝后还有太子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可是……从何皎皎十三岁起,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嫁给除了凌昭之外的人。
她更不想嫁去北梁。
但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一个无父无母的郡主,一个从小混到大,没有任何助力的纨绔皇子。
她们能做什么?
第二日,何皎皎便没法再出坤宁宫偏殿的大门了。
不晓得苏皇后怎么跟凌昭说得,她当真没再听到他半点儿消息。
便如此吧。
何皎皎得偿所愿,却又怅然若失,她脑子里拥挤堵塞,望着窗外落雪枯坐,自个儿都不清楚,她心绪不宁地想了些什么。
这场雪一连下了三天,似乎眨眼一瞬,便到了十月初五。
凌行止大婚,何皎皎没有出去露面。
苏皇后说,她如今出去,会招人眼,不合适。
全宫的人似乎都聚到盛金殿和东宫。
坤宁宫异常冷清,在偏殿值守的宫人们也都挤到宽阔处,去看漫天绽放的绚烂烟火。
礼炮声音震耳欲聋,掩不住人声欢呼沸腾。
这一切都与何皎皎无关。
她独自坐在屋子里,长久的出神,炭火烧得很暖,她无知无觉,指尖发冷,一寸寸冷到心里。
“哐当——”
身旁忽来一声巨响,打断何皎皎思绪,紧接着猫叫声弱弱。
绒绒潜伏在暗处,看小主人发了很久的呆,抓准时机飞快冲过来一巴掌掀飞小猫,又飞快地跑走。
橘黄一道的残影钻进柜子下面,竖瞳瞪着何皎皎。
她和凌昭的猫,好像在怪她。
何皎皎回神,看了看小猫没有大碍,她走到柜子前蹲下,唤它出来,“绒绒,出来,里边脏。”
绒绒一直欺负小猫,何皎皎管不住,也不怪它。
它只是一只猫,它晓得什么呢。
“绒绒,绒绒?”
何皎皎脚蹲麻了,手伸酸了。绒绒趴在柜子底下甩尾巴,喵呜应她几声,绿瞳幽幽如莹,一动不动。
一人一猫僵持半晌。
何皎皎鬼使神差,蓦地喊了它一声,“威武侯?”
她喊着便落了泪。
酸涩密密麻麻,刺得她整颗心生疼。
“喵呜…”
绒绒应她,真钻了出来,一身灰的来蹭何皎皎。
何皎皎抱紧它,少女流着泪,又弯唇笑起来,“你还记得讨厌鬼啊?”
绒绒好久没见过凌昭了,可它还记得。
钦天监日子算得很准,今天一早雪停了。
可何皎皎也记着呢。
那天雪下得很大。
凌昭给她捉来了一只幼猫。
何皎皎偷偷算了算日子,等她把猫儿养大,应该就到了她与凌昭成婚的时候。
绒绒起初只有她巴掌大,她刚开始总担心养不活它,用小篮子装着,不离身带着,用筷子头沾着羊奶一点点喂它。
它活下来了,长大了啊,都可以欺负别的猫了。
可她跟凌昭,怎么就成这样了。
窗杦半掩开着,光影绚烂变换,烟花绽开,眨眼消逝。
可一朵又一朵应接不暇,前仆后继,夜穹上空便长久留着眩光。
何皎皎远远地,似听到有人在说恭喜。
何皎皎俯身抱着绒绒,绒绒昂起脑袋,“喵呜”着想往她脸上舔舐。
少女泪滴一颗一颗打湿猫背,何皎皎蹲在地上,抱着猫泣不成声,她且不清楚她为何如此伤心。
没由来的,空茫茫的悲哀扼住她全部的感官。
何皎皎无助地想,凌昭哪里去了?
她却也是不知晓想凌昭作甚,她看不见路在哪里。
“小姐?”
许是听到少女压抑的哭泣,雪蕊领着一人走了进来,她连忙过来扶何皎皎起身。
从何皎皎被封为“公主”后,她私底下再也不喊何皎皎殿下或是娘娘之类的称呼了。
雪蕊眼里也泛着点儿泪光,语气却轻快,“小姐,你看谁来了。”
“奴婢参加公主殿下。”
尖细的嗓子压低了,何皎皎听见怪腔怪调的一声。
她满脸泪的抬起头,看见个面生又面熟的矮个子宫女,挤眉弄眼地朝她福身行礼。
“小林子?”
何皎皎认出他来,小林子学他主子扮了宫女,故意搞怪想逗她笑。
何皎皎睫毛上眼泪未干,心沉甸甸的,哪里笑得出来,忙问他:“你怎么混进来的,凌昭呢?”
小林子抓抓脑袋,话说得含糊不清:“十三爷还好,不过托我来问殿下一句话。”
不等何皎皎开口,他随即正经了神色,语气郑重问道:“郡主娘娘,我家爷说他什么都不要了,就带您走。”
他喊着喊着,喊回了郡主娘娘。
小太监面皮白净,他一瞬不瞬打量何皎皎,接着问道:“您舍得下么?”
其实凌昭没有后头这一问,小林子自个儿添的。
并非问何皎皎愿不愿意,却是舍不舍得下。
寒风透进半掩门窗,吹干何皎皎的眼泪,脸上如刀割,周遭静默一瞬。
一边雪蕊从隔间里翻出了身宫装,出来小声催促道:“小姐,您换上我的衣服吧,趁太子大婚,没多少人注意咱们这儿,快些走吧。”
“十三爷接应的人在梅林外边等着呢。”
这一两天,雪蕊原是跟凌昭接应上了,怕打草惊蛇,没同何皎皎说。
她三言两语解释完,似乎没想过何皎皎不跟凌昭走的情形,伸手便将何皎皎往卧房里拉,要为她最后一次梳妆打扮。
何皎皎弯起唇,再度落下泪,心里百般滋味揉碎,似哭非笑一声:“这个傻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他们能往哪儿走?
“郡主娘娘?”小林子还在等她回答。
“我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何皎皎心很沉,见不到底的往下沉。但她一把擦干净眼泪,少女声娇,口吻却前所未有的坚定:“那我也什么都不要了,我跟他走。”
走得掉么,去哪儿呢?
何皎皎无谓地想,再说吧。
纵使前路茫茫,一无所有,可是她要跟凌昭走。
她还不到十六岁呢,天真也好,痴傻也罢,总要撞几回南墙的。
“小姐……”
雪蕊喃喃地唤,何皎皎起身去接她手里的宫装,可雪蕊不但没松手,反而将衣服背了身一藏。
她慌乱地拽了拽她衣袖,再喊了一声:“殿下……”
身后扑通一响,小林子蓦地伏跪在地,寒风忽然大盛,吹得何皎皎后背发冷,寒意直冲头顶。
“令仪啊。”
听建成帝漠然缓声道,“你什么都不要了?”
“我们自小锦衣玉食将你养着,同皇子皇孙一道在上书房习得字,识得道理,你受得是天家尊待,万民供奉……”
他语气淡淡讥诮:“放眼整座京城,哪个宗室贵女比得过你,到头来你一句什么都不要了,呵,倒是我们对不起你了?”
何皎皎僵硬地转了身。
烟火声势浩大,建成帝与苏皇后不知何时过来,帝后无声无息在游廊处携手而立,庭院中跪满了一地人。
今日太子大婚,帝后皆穿明黄朝服,凤冠龙冕,通身威严漠然。
他们,为何会突然到这儿来。
何皎皎呆楞在原地,她方才还来不及欢喜雀跃,此刻生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镇定和疲倦。
凌昭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太子争,他们可以什么都不要,这样都不成么?
何皎皎便没有说话,直直立着,没有下跪,少女面上神情迟钝,也是漠然无谓。
哦对,他们还要送她去和亲,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何皎皎连表面上的和睦都不想跟他们维持了。
“公主殿下只是太久没出坤宁宫了,她与太子妃素来交好……”
雪蕊跪在地上用力地不停磕头,给她找借口求情。
“朕在问令仪公主,有你个奴才插嘴的份儿?”
建成帝喝道,“来人,拖下去掌嘴!”
何皎皎猛地抬头,下意识要冲过去拽雪蕊,苏皇后身边出来两个粗壮的婆子,牢牢钳住她的双臂,将她摁在原地一动不动。
少女眼睛睁大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雪蕊被拖到院落一觉,婆子们巴掌重重落下,随天穹烟火绽放明暗交换。
何皎皎听不到她的痛呼,将她眨眼红肿的脸颊,和嘴角浸出鲜红刺目的血看得清清楚楚。
她眼前晃然。
“放、放开我。”
何皎皎的平静破裂,她挣扎不开婆子们的钳制,后知后觉恐惧起来。
雪蕊他们……要怎么办?
小林子跪在她身侧,面色煞白,两股战战。
“你父兄昔年背水一战,以身死换我齐周江山社稷安稳,你受百姓供养长大,一句什么也不要了,便要视两国盟约为无物。”
“令仪,你可曾想过九泉之下,你何家满门,如何自处?”
建成帝语气不似训斥,何皎皎怔然向他递出目光,竟从他不咸不淡的面上,看出大义凛然。
所以,她父兄为齐周牺牲,她也该毫无怨言地当一个牺牲品么?
那么她究竟为何而牺牲?
“主子屋里不挂心着,自己全跑到一边吃酒耍乐,一群偷奸耍滑的东西,都给朕拖出去乱棍打死。”
建成帝却并不问责何皎皎,轻飘飘把话丢出来,“另有玉琼殿、承乾宫两处宫人欺上瞒下,全部杖杀。”
第58章 出嫁
◎出嫁的当晚,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
“饶命啊!”
“陛下娘娘饶奴才一命罢!”
“公主殿下、殿下救救奴才, 救救奴才啊公主殿下!”
侍卫当即上前将院里子所有跪着的宫人拖出院外施刑,有人惊恐万状,惨叫着爬过来拽何皎皎的裙摆。
押着何皎皎的婆子们一脚狠狠踹开他们, 将她护到身后去。
苏皇后垂眸执手,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木棍闷响沉重,哀嚎惨叫此起彼伏盖过了烟花炸开声响, 尖锐刺进何皎皎耳朵里,搅得她脑海中天翻地覆。
恍惚间,她似嗅到寒风冷透的血腥味儿, 混着火石硫磺。
她唇抖了抖, 却先无言地笑出一声。
算了吧。
“父皇,母后。”
何皎皎膝盖一弯, 婆子们都有眼力见儿,见她要跪,松开她退了下去。
何皎皎头磕到地上, 极为恭敬的大拜, “儿臣知错了。”
她真得知道错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里。
皇权是这天底下最利的刀, 一句话将人逼上死路,到头来还是他们的罪。
她可以头破血流地去撞南墙,粉身碎骨了怎么撞?
地位, 声势,富贵, 清白都可以不要。
命总不能不要吧。
不止她一个人的命啊。
“陛下。”
苏皇后不紧不慢, 此时方悠悠开了口, “太子大喜的日子, 见了血冲煞。”
建成帝敛目不语, 哀嚎不绝于耳,何皎皎浑身冰凉,她肩膀上一轻,视线中出现金绣凤尾的衣摆。
苏皇后行至她身旁,扶她起身,“令仪,三天前,十三刚回来那日深夜,他提刀闯了东宫。”
他们瞒得紧,没有露出半点儿风声,苏皇后用力扶着何皎皎的小臂,硬把她扶了起来。
“我大哥将他带回军中关着,没半天让他跑了,半个时辰前在宫门外,把他同一伙儿江湖客抓了个正着。”
“令仪啊,你知道夜闯东宫,行刺储君、勾结贼人欲闯禁宫行不轨……若换了旁人,几个脑袋够他掉得?”
灯火模糊妇人温柔眉眼,她眸光怜悯,在何皎皎耳边轻声道:“他现在被拿进了镇抚司大狱,眼下也还只是关着,他这狗脾气驴性子我们养出来,我和他父皇担一半。”
苏皇后握紧何皎皎的手,要她抬头看她,已稳不住声音颤抖,“他方才是赌咒发誓说要与我们恩断义绝,什么都不要……哈哈令仪,你说我们为人父母,听着这话会不会心寒?”
建成帝负手背了身过去。
何皎皎望进苏皇后眼睛里去,恍若混沌中抓住一丝清明,她明白了。
等他们彻底对凌昭心寒了,不想对他担待,便不仅仅关着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九皇子凌云赫离京那天,建成帝甚至不许人去送他,他也是他生身骨肉啊。
凌昭原来,同他没什么差别。
建成帝唱得好一出白脸戏,苏皇后使得好一把温柔刀。
何皎皎看明白了,又能如何?
“父皇母后,您饶了他们吧,都是令仪一时糊涂,害怕去那天高地远的北梁,所以说了胡话。”
少女跪下去一连三个响头,“我和十三皇兄自幼在老祖宗膝下相伴长大,不是亲兄妹,兄妹之情却浓于骨血,他不忍我远嫁,情急之下失了分寸情有可原,过段日子便好了。”
“父皇母后,您放过小林子和雪蕊吧,我有东西想让他们还给十三皇兄,他看了,慢慢会想明白的。”
何皎皎直起身,额心已是在冷硬地面磕出红痕,面上笑容乖顺。
建成帝抬了手,远方的烟火终于停了。
最后一簇烟花消逝于夜空,再不掩近处惨叫声,而寒风悲泣。
何皎皎进了屋,把绒绒抱了出来,“十三皇兄当初给我养的,养大了,该还给他了。”
她轻轻补充道:“我也有新的猫了。”
他们两个人都没想到,真得会有这一天啊。
何皎皎笑着,清泪不止。
她将绒绒递给苏皇后身边的宫人,绒绒竟然是个窝里横,让陌生人抱住,弱弱喵了几声,没敢动。
太子新婚夜,便如此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偏殿守着何皎皎的人换了一波,雪蕊伤得太重,一张脸上没了好肉,苏皇后最后让月枝去送的。
燕东篱离京的日子又一次提前了,何皎皎没再见到任何相熟的人,同样听不到半点儿关于凌昭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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