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不合
◎荣亲王夫妇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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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晌午, 日晒蝉嘶,何皎皎乘车出荣亲王府,在大门口恰逢凌昭回来。
二人一起进了宫, 凌昭还是不进门,留在老人家寝殿门外候着。
何皎皎没空管他,满头急汗地跨进殿内,一眼瞧见苏皇后坐在榻边给太后喂药。
太后斜靠背榻半坐在床上, 眼神浑浊,腊黄面上竟然笑着。
她老态龙钟,却如孩童般天真好奇朝何皎皎看来, “问澜, 这是谁家的女娃娃啊,生得可真好看。”
何皎皎手一抖, 愣在原地。
老祖宗…不认得她了?
一旁来个嬷嬷抬手揩着泪,引何皎皎落座。
她低声与她耳语道:“今儿一早醒来,老祖宗人就糊涂了, 一转眼变个样子, 认不出来几个人了。”
“诶, 怎么哭了?”
“喏,老祖宗这儿额有糖,过来过来, 吃了糖就不哭了啊。”何皎皎忍不住眼泪,太后一脸心疼唤她过去, 老人摊开手, 两手都紧紧攥着黏糊糊的糖果子。
“一、二、三……”
她认真地数着, 分出来三个递给何皎皎, 仰脸笑得痴傻, “乖乖,莫哭莫哭啊。”
何皎皎低眸,看太后苍老干枯的五指落泪,半晌伸不出手去接,苏皇后朝她摇头道:“善祥,别吓着老祖宗了。”
何皎皎脑中空白,许久才稳住气息,强挤出一个笑去接糖。
“你是谁?”
太后却收回了手,把糖往怀里藏,警惕地瞪何皎皎,“哀家的糖是留给令仪和小十三的。”
她去拉苏皇后袖子,“问澜,几时了,怎地哀家的孙孙们还没下学?”
“老祖宗……”
何皎皎上前一步想去拽太后衣袖,苏皇后看少女双眼通红神情几近奔溃,示意宫婢们将她搀了出去。
凌昭不远不近,守在回廊亭的阴凉处等。
四处热气翻滚,草木打焉儿,他远远听着啜泣声隐约,混着蝉鸣聒噪,手心湿汗不断。
宫婢来奉茶,凌昭问里头是谁在哭,宫婢红着眼,也只摇头。
一壶凉茶饮尽了,燥热不减分毫,凌昭等不住了,脚抬了又抬,始终挪不开步子。
他是太后最心疼的幺孙,可太后也不是不心疼她别的孙子。
凌昭杀了六王三王,害死了十一十二,宗室剩下那些个……苏皇后要一绝后患,都要让凌昭去。
这是他递的投名状,但他不敢见老祖宗了。
盛阳缓慢偏西,凌昭坐立难安,终于看见何皎皎出了门。
他走过去握紧她的手,而不等他问,少女敛目将手抽回来,轻声道:“老祖宗痴呆了,身边离不得人,你母后让我进宫侍疾。”
她越过凌昭往后喊:“雪蕊,你带人回府收拾我的衣物进宫,咱们不回去了。”
凌昭怔楞一瞬,随即沉了脸,竟是一手拽了何皎皎往外走。
“凌昭?!”
何皎皎猝不及防,让他大步流星拽上车辇方反应过来。
她杏眸含泪,伤心且烦躁,“你干什么,你没听明白么,老祖宗她…”
她话到一半低了头去擦泪,肩膀止不住微颤。
他半点不担忧老祖宗么?
“出宫,我们回去。”
凌昭叫了车夫驾车,车身一晃,外头传来苏皇后的喝问:“凌昭,你又犯什么混?!”
少年抿紧了薄唇,解下自己的牌子扔给车夫,通畅无阻出了宫。
“凌昭?”
“凌昭!”
何皎皎挣不开他,让他拽回了荣亲王府。
进了主院院门,凌昭仍不放开她,一路不言不语,径直将她轻轻推进佛堂里,方沉声道:“念你的佛去,别的少管。”
何皎皎没站稳,一连后退到桌案前,她让凌昭不为所动的冷漠模样震住,撑着桌案回望过去,杏眸微怔,没说出话来。
凌昭堵在门口,良久垂了眸,缓声道:“过几天我要去勝南收拾凌云赫了,他们要再拨给我三万兵马。”
“母后怕我后头不服管,想看着你。”
何皎皎哪里不明白?
可没有太后,也会有别的由头。
更何况……
“在宫里宫外,有差别么?”
她抹了一把泪,顿下半息瞬了气,她起身出门,神情平和推凌昭让路。
凌昭巍然不动,他牵了少女的手,轻轻捏着她的指尖,酷暑中,何皎皎手指却冰凉。
他不想同她起争执,耐心温声解释道:“等我再整合勝南乱军,手上就有了六万人,我能打下章沧二州……”
“章沧背靠湘江,我能守得住。”
“羽林卫我起码能调动一半,府上的人管事的都是我从裕阳带回来的,你院里的粗使丫鬟手上都有功夫,只要你不搬回宫里头去,我……”
凌昭原是想说,我护得住你,然他莫名自嘲一笑,改了口:“母后现在不会同我撕破脸,她不会硬让你进宫。”
夕阳烧红天穹,似漫天血色,胭脂般照得少女面上殊色。
她恍然望进凌昭黑眸中,嫣红唇瓣喏喏:“你要……?”
何皎皎半知半解,应是吓白了脸,可彤红晚霞中看不出来,她不自觉回握紧他的手。
“我从勝南回来,我带你反出京去。”
凌昭将她圈进怀里,微微俯身揽住少女纤腰。
他亲了亲她的脸,声嗓越发软和,对她露了弱态:“我没出息。”
“你要搬回宫里头去了,我没那么容易带你离开京城了。”
何皎皎定定凝望着他,少年侧颜坚毅。
她喉头哽咽,半晌抖出声音,“你、你疯了?”
他如今驻军苍州,只准带一小队亲兵回京,遑论谁,根本不可能让凌昭带军进京。
他拿什么反出京去,便是羽林卫全听他的,也不过万把来人。
可京郊东西二营十几万禁军,莫非是吃素的。
“凌昭…你、你不能…”
何皎皎慌乱落泪,话遭人打断。
“王爷,王爷!”
游廊边下来个小厮,隔了老远喊道:“王爷,宫里头来人了,皇后娘娘懿旨到,宣王妃出去接旨呢。”
“我去跟她说。”
凌昭又把何皎皎推进佛堂,她提裙追上去,颤起哭腔喊:“凌昭,我们不能不管老祖宗啊。”
左右上来两个丫鬟拦住了她,凌昭大步踏上抄手游廊,随小厮远去,嘶声低笑:“我身上,也不差不孝这个名头了。”
他亲手了结他的三哥六哥,十二十一是他喊人灌的鸩酒。
手足相残,六亲不认,不忠不义不孝。
正好。
凌昭管不了那么多。
苏皇后告诉他,他二哥心窄容不下人,他只有跟他们一道才有活路。
可他们明明能在春桑前起兵,将太子同众藩王一网打尽,苏皇后却选在了春桑后,放了大部分宗亲回封地。
造成了如今各地驻军蠢蠢欲动,天下动荡不安的局面。
太子至今下落不明,苏月霜跟他一起失踪前,又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因而,凌行止现下还在他们嘴巴里“卧床养伤”。
凌昭起初以为,他们都指望着找回苏月霜,只要苏月霜回来,她便会A“诞下”一名男胎,苏家又有了名正言顺把控朝政的由头。
然各地藩王频频举了反旗,凌昭发现了。
赵玄通…不,不只是赵玄通。
禁军中各处要职,大大小小将领,甚至连苏长宁身边数名亲信,实则都听苏盛延的。
凌昭不晓得为何,苏皇后再对她的亲大哥下手,他们借由镇压叛军,分苏长宁手上的兵。
苏长宁两个儿子作主帅在西南的战场上一死一伤,蹊跷得很。
他与苏皇后对峙数回,全被她四两拨千斤应付过去。
苏长宁似乎也警惕了,近来称病,连朝都未上。
苏皇后告诉凌昭,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凌昭觉得荒谬。
他只想淌过这一淌混水,带何皎皎安然无恙脱身。
不管那些他从未看清真面目的“亲人们”,如何明争暗斗。
他想她好好的。
夕阳缓缓沉下山脚,天地橘红,热风扑面,何皎皎口干舌燥,“放我出去。”
她让丫鬟们拦住,出不了主院院门一步。
雪蕊跟出去探查情况,没一会儿回来答话道,“娘娘,王爷带着懿旨进宫了。”
丫鬟们冥顽不灵,不肯让路,何皎皎热得面皮通红,让雪蕊劝进屋里头去等。
她等到天色浓黑,夜风泛起凉意,没等到凌昭回来,院里各色的花开得正盛,香得人头昏脑胀。
何皎皎不知不觉伏在窗台下睡了过去,朦胧间感觉到有人将她轻柔抱起,抚了她的发,空落落的。
她眼皮子分外沉重,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案上一盏残烛轻晃。
她被人抱回了榻上,暗光模糊,她身边却空无一人。
“雪蕊。”
何皎皎撑起身子往床帷外探,问道:“他是不是回来了?”
雪蕊应声:“回来过一趟,好像又出去了。”
她顿了顿,犹豫开了口:“娘娘,十三爷说宫里头用不着您操心,让您后头安心在府上待着便成了。”
何皎皎一时气结,盯了盯那几个守在门口板直高挑的丫鬟们,翻身倒下,拿薄氅蒙了头。
这王八蛋。
她气得一晚上再没和过眼,找取竹姑姑去守住外院的动静。
天不亮何皎皎起了床,气势汹汹在书房堵住凌昭。
“王爷这是要把我看守起来,不准我出门了是吧?!”
她一句话没说完,捡了纸笔砸过去,从小功课没合过格的,这会儿跟她装起来了。
凌昭人高马大立在墙角,一动不动任由她砸,何皎皎看他如此,牙磨了磨,手指攥紧了,到底没把沉重的砚台扔过去。
她心里堵得慌,砸得书房满地狼藉,筋疲力尽伏在案几上抽噎起来。
“凌昭,老祖宗最心疼你了,你不能这么对她。”
她岂止是为了老祖伤心难过?
他要走的那条路,悬在万丈深渊上,行不通的。
但何皎皎,也看不到别的能让他们走出去的路。
“没有不让你出门。”
凌昭的手平稳抚上何皎皎的背脊,他绝口不提老祖宗。
他早就做好取舍了,“你身边的人我都清理干净了,你想去街上逛逛多带点儿人,我月底出发去勝南,最迟两个月……”
他伸手给她擦干净泪,少女眼角湿润,漾出了恨意。
她微嘲笑道,“凌昭,我究竟哪一回等到过你?”
她推开凌昭僵在半空的手,转身离去。
何皎皎当下喊了人备车出府,听到她要进宫,车夫讪笑擦汗,不肯动弹。
日头晒得何皎皎头重脚轻,她口干舌燥,分不清心中是恼是怒。
她气性上了头,推车夫下去,一把夺过了缰绳。
凌昭没有露面,丫鬟小厮婆子们涌上前,烈日下跪了满院求她,“娘娘,您别为难奴才们了!”
能出门,但是不许进宫。
僵持许久,何皎皎把缰绳扔给了车夫。
她热得一头密汗,躁意不止,声音疲惫,“不进宫了,上南山寺。”
可她彻底跟凌昭怄上了气。
“雪蕊,收拾几件素衣,我们去南山寺小住一段时间,为老祖宗祈福。”
没人再拦她。
当日下午,何皎皎在南山寺安顿下来,片刻后浩浩荡荡佛寺进了六百余羽林卫,守住了她落脚的后院。
何皎皎净手燃香,坦然处之。
后头凌昭来看了她几次,何皎皎皆以法事不能中断为由,一次不肯见他。
却抵不住午夜梦回,她时常回想,她口不择言拿话刺他时,凌昭垂睫掩住眸中一瞬慌张的无措模样。
这不该怪他。
可他们该怎么办?
何皎皎这一小住,在南山寺住了大半个月。
凌昭二十六走,雪蕊话里话外,在劝何皎皎回去了。
何皎皎请主持给太后做的最后一场法事,在七月二十四晌午结束。
炎阳照琉璃金瓦,璀璨刺目,何皎皎眯起眼看沙弥们收了依仗。雪蕊搀她回屋,边走边斟酌着开了口,“娘娘,奴婢领人去收拾东西了?”
她换着花样催何皎皎该回去了。
何皎皎敛眉盯着鞋尖儿小步往前走,脸上神情不明,半晌没吱声。
雪蕊便当她默许,扬了笑,乐呵呵喊来几个婢女忙活开。
何皎皎依旧不得展颜,伴着两个小丫鬟进了厢房。
门扉刚一开合,面前却是雪亮一晃,小丫鬟们的尖叫戛然而止,两名彪形大汉迅疾抬手,打晕了她们。
“不许出声,不然要了你们的命!”
刀横在何皎皎脖颈前,许是看出她穿戴非寻常人家,汉子暂且未对她下手,仅仅凶狠威胁道。
外边喧嚣另起,“娘娘,王统领来报,说有禁军搜查嫌犯过来,让他拦外头,您看……”
王统领,是凌昭调来护卫何皎皎的羽林卫将领。
雪蕊推开了半扇门,脸霎时惨白,僵在门口。
冷汗滑落脸颊,何皎皎屏住呼吸喊她,“雪蕊,本宫似乎染了暑气,想歇一歇,你守在门口,别让人吵着本宫了。”
她难得用了本宫的自称,为得警告不知何时潜入她卧房的匪徒,不要轻举妄动。
雪蕊点了点头,刚要关门,何皎皎身后汉子一扬刀,“进来!”
“等等。”
一道男子低哑声音从里间传出来,里边似乎躲着的人还不少,慌忙几声主子喊过,珠帘撩起,男子扬声,“令仪?”
何皎皎愣了愣,她极快回神,转身看见了门厅处同样神色震惊的凌行止。
他着了青袍,身形萧索,一手捂了左肩,大片血迹染开,怔然望来。
在各方势力围追堵截下,凌行止没能逃出京城去,他东躲西藏数月,行踪最终败露,慌不择路奔逃,遇着了何皎皎。
不,何皎皎想,是菩萨显灵了。
凌行止撞到她手上了。
还喊她那个烧死在火里称呼呢。
何皎皎内心冰冷讥讽,想要笑,可她面上稳住了,少女睫毛轻颤,红了鼻尖,抖下一串泪来。
她声嗓怯怯,含着委屈,“太子哥哥?”
雪蕊抖着手关上门,听着屋里的啜泣,胆战心惊。
汉子们放下刀,何皎皎脚步踉跄,随凌行止进了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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