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哥哥……”
她仿佛站不稳,扑过去揪住凌行止衣袖,靠他掺了一把才没摔,哭得不能自已,“温荣姐姐和嘉宁姐姐都死了,他们不让我见老祖宗。”
“凌昭、凌昭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说其它,何皎皎扑在凌行止怀中,只哭她自己的。
男人僵硬许久,神色晦暗不明,终踌躇一叹:“令仪,你…不怨我么?”
何皎皎泪流满面的摇头,怨他又能如何,她貌似伤心不已,只哭。
哭老祖宗,哭她在宫变之夜无辜丧命的姐妹们,哭现在的凌昭有多冷漠残忍。
她仰起脸,眸中带泪,似喜却悲的一笑:“太子哥哥,我还以为你也死了呢。”
凌行止眸中警惕退去,他微微侧首,避开何皎皎目光,手落到她单薄肩膀上,开始哄她了。
像以前一样。
何皎皎只是个深宫长大的懵懂少女,如果不是被凌昭带着胡闹,她最是乖巧懂事的。
凌行止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的,突逢巨变,可令仪心软,舍不下他们数十年兄妹情。
她和凌昭的婚事,在京中成了笑料,刚成婚时,荣亲王夫妻不和的传言便漫天飞,到现在更是愈演愈烈。
凌行止想,天地君亲师,纲常伦理,何皎皎容不下凌昭跟着苏家谋逆。
之前若非她给苏月霜透漏风声,让他提前有了准备,他早已成了阶下囚……甚至一命呜呼都说不定。
因而,凌行止拭去何皎皎的泪,温声问她:“令仪,以前是太子哥哥糊涂,你能帮帮我么?”
第76章 旧相识
◎有位旧相识需得何皎皎去见一见◎
*
末时一刻, 何皎皎找了凌昭点给她那几名“手上有功夫”的婢女们。
她要回府,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婢女们还真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正赶上众多香客往返, 何皎皎换了衣裳,另坐了一辆马车进城。
马车并未驶进荣亲王府,在隔了一条街的小院前停下。
婢女们领路,带何皎皎进了小院耳房里, 壁上一副戏蝶挂画挪开,墙挪砖倒,露出一条昏暗密道来。
何皎皎扯了扯嘴角, 莫名想发笑。
弄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她跟着婢女东拐西拐, 再见夏阳时,她们从一座假山后出来, 便到了荣亲王府后院。
婢女躬身道:“王爷这时应在府上,奴婢去寻?”
何皎皎摆摆手,让婢女们都退下了。
漆红抄手游廊环亭台阁楼, 目光探过水榭池塘中的茂密碧荷。
她看见凌昭了, 他坐在前方凉亭的石阶上, 旺盛草木遮挡,身形隐约。
何皎皎走了过去,她没想好该如何跟凌昭说, 因此脚步很慢,踩着蝉声走了许久。
风倾翻荷浪, 四处声响嘈杂, 凌昭竟没发现她靠拢。
而何皎皎下了回廊, 停在檐角阴凉处。
她看清了凌昭在专注何事。
何皎皎从未想过, 竟会有…撞见他与白猫玩的时候。
蝉鸣轻躁, 蛙塘水沉,树荫遮过凉亭的一角,浓绿盎然。
凌昭曲着长腿,他从来不太讲究,差不多是坐在地上了。胳膊搭着膝盖垂下去,手里捻了根纤长的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
白猫探起圆滚滚的身子,不太灵活地去扑狗尾巴草的头穗。
凌昭似乎看得入神,瞌下的长睫掩住眸中神色,唇边噙着浅笑,周身闲适宁静。
猫笨,扑着摔在他脚边。
它便犯了懒不肯起来了,滚来滚去蹭着凌昭长靴,伸爪子去拨他的小腿,叫声奶糯。
凌昭弯腰去抱猫的时候,发现了何皎皎。
他面孔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在何皎皎面前,一直不待见白猫,前些时日还拿白猫来威胁她,结果被她撞到了心口不一的现行,不免尴尬。
少年讪讪然摸了摸鼻尖,眼睛不自在往一边儿撇去,“咳…你这猫…挺肥的啊。”
何皎皎静静站在檐角下,脸上木着,心中泛酸发涨,说不清感触,大概一开口就要落泪。
她好久没管过猫了,都是底下人喂着,成天满院子乱钻,成了野猫似得。
她恍然若梦似的,许久没见过凌昭这般闲散肆意模样。
可他们,不本该这样过日子么?
“你还没给它起名字啊。”
少许。凌昭打破沉默,语气是故作的相安无事。
因着老祖宗,他大概觉得跟何皎皎闹得很僵了,他真怕她怨上他。
他们早别扭很久了,成婚后,何皎皎摆着一副六根清净冷淡面孔,没给他好眼色。
果然,他见少女敛了目,没甚反应地过来,一贯不冷不热的,从他手里接了猫。
何皎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凌昭甚至分不出闲心去想她为何突然回来了,不想添堵,空落落地留在原地看她走开。
风摆柳,太阳暴晒过的浓烈荷香四溢。
何皎皎没听见有脚步声跟过来,她蓦地停下,极为忽然的一句,冷冰冰地,“我今天遇着你二哥了。”
凌昭没反应过来,少女眼眶通红,落了泪。
“你给我搭的秋千呢?”
她语气怨怼,瞪圆了杏眼骂他,“骗子。”
他说过的,何皎皎没记清是东跨院还是西跨院,反正两个地方都没有。
何皎皎说话跳脱,凌昭一时转不过来弯儿,但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松动。
她没怪他啊。
他三两步赶到她面前,心里已在傻乐了,但没敢笑,明亮双眸小心觑她:“我……”
“你什么你?”
就挨了打。
何皎皎扔了猫,一手攥他衣袖,一手攥拳捶他,“你王八蛋,你混帐!”
凌昭装模作样,要躲不躲:“疼。”
他皮糙肉厚,何皎皎才不信。
可她也疼,说不清的心疼。
她也不嫌热,搂住了人埋在他怀里,她今日哭得太多了,头昏脑涨颠三倒四,“你二哥在南山寺,你别让他被抓回去了。”
何皎皎仍旧气不过,去揪他腰上的软肉,凶狠道:“然后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从勝南回来。”
凌昭又懵了,抓紧她小臂,下意识道:“不行。”
“凌昭,你…我们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何皎皎脑子混乱地很,但她想,这是他们的机会,她耐下心劝凌昭,“你二哥手里还有人,他信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凌行止没有要逃出京城去的打算,他今日便是同谋位朝臣在南山寺会面,不慎走漏了风声方落了难。”
他在等着反扑。
何皎皎想,若是能趁机摸清至今潜伏朝堂上太子一脉,能做的手脚,能寻的转机便太多了。
重中之中,是苏长宁的女儿苏月霜。
“我说了你别管。”
凌昭长眉一拧,又要跟她卯上了,何皎皎背身过去,学她的语气,“那你也别管我。”
“你也管不着我。”
没几天凌昭要出征了。
“你二哥信我你都不信我!”
她像胡搅蛮缠地赌了气。
凌昭沉眸看她娉婷背影,蓦然挫败:“是你不信我。”
“王爷—”
两人要拌上嘴了,穿堂风吹来一声呼唤,一婢女穿过月亮门,头疼焦急道:“县主午歇醒了,哭闹着寻你呢。”
何皎皎便听身后凌昭嘀咕抱怨道,“该管的你不管。”
她抱了迢迢回来,听不得孩子哭喊着要娘,也不怎么管。凌昭军营皇宫两头跑,回来还要抽空去哄小娃娃。
他十二三岁就开始嫌何皎皎管东管西是个管家婆,没成想把人娶回来后,人家不耐得管他了。
他握上何皎皎的手,拉她去看迢迢,“羽林卫风火山字旗,都是我的人。”
何皎皎撇撇嘴,知道他让步了,让他牵走。
何皎皎悄悄回了南山寺,在她的掩护下,凌行止趁夜离开。
她不清楚他具体去了何处,不过何皎皎笃定,凌行止会回来找她的。
何皎皎长住了南山寺,凌昭离京后半月,京中却起了风波。
北塞五州,包括裕阳张岳在内的数十名守将,以莫须有的渎职罪名,卸职归了京。
当日旁晚,何皎皎在南山寺后院偶遇了吏部尚书夫人。
她自称进寺烧香,顺道给荣亲王妃请安,何皎皎没跟她逗留片刻,几句寒暄后让雪蕊送她出去。
稍后雪蕊回来传话,说:“尚书夫人说,甜水巷有位旧相识,需得您去见一见。”
凌行止残留的势力比何皎皎想象中的要大,居然一来便是六部的人。
何皎皎造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把吏部尚书的名字记了上去。
据说,苏皇后以前线空缺为由,让苏长宁自己选,去北塞守边关,还是上西南对阵七王、五王、四王联手的叛军。
苏长宁去了西南。
赵玄通和另几个何皎皎没听过的武将,到了北塞任职。
何皎皎琢磨了一夜,他们各自的考量。
北梁十年如一日,在北塞边防虎视眈眈,事关国之根本,苏长宁约莫觉得到了北塞,他便轻易动弹不得了,因而去了西南。
他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自视甚高,恐怕以为平乱后便能回京。
可苏皇后却是不惜动摇国本也要让他走……
何皎皎还是理不清,且按下不表,修书一封给了凌昭,让他千万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五日后,荣亲王府来人传话,说迢迢感染了风寒,何皎皎回去了。
后头下了几日的雨,八月初三,乌云密布,细雨纷纷。
何皎皎换了身粗布衣裙,从密道出府。
她只由雪蕊陪着,进了甜水巷一处废宅。
灰败瓦片下蛛网密结,坠落雨珠破碎,空寂院落野草横生。
何皎皎四处张望一番,没看出有人行走的痕迹。
她推了门进屋,天阴屋子里更暗,呛人的灰尘扑来,身后忽袭冷风,一股大力摁住她的后颈。
房檐上落下来一人,掐着何皎皎脖子将她摁在一根倒塌的房梁上。
何皎皎吃痛,力道却霎时送了,身后人依然反拧着她的手,清丽女子声音惊诧传来,“皎皎?”
半晌,她松开了她。
何皎皎疼出了眼泪,屋内昏暗,她转身过去,还是一眼认出了披着灰扑扑斗篷枯瘦憔悴的女子。
何皎皎目光往下,落在女子隆起的小腹上,她喉咙发干,一时没有言语。
苏月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肚子,反而朝她笑了笑:“六个月了。”
凌行止,竟是直接把苏月霜交给了她么?
何皎皎也想对她笑,弯唇时滚下泪,她心中悲戚,真心实意为苏月霜而流了几滴泪,“月霜姐姐……”
她脑子转得很快,瞬息想明白了凌行止的动机。
于他来讲,苏月霜不是底牌,是他的探路石。
苏长宁已出京,朝堂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家兄妹早对上了,凌昭如今是京中唯一的宗亲,肯定是要站在表明他是正统的苏皇后一边。
如果何皎皎有异心,苏月霜出点儿什么事,苏长宁仍旧手握兵权,凌行止再暗中挑拨。
到时乱斗一团,他总有机会翻身。
凌行止拿苏月霜试探何皎皎,不管她真心假意,他不会亏。
“你哭什么?”
苏月霜席地坐下,说起了她这躲藏半年的经历,“我爹追得可紧了,好几次差点儿把我逮回去,我跟表哥没在一处,前几天接到消息,还以为他来接我了。”
她语气轻松,不甚在意,宫变时她与凌行止分隔两处,她一身武艺,自己逃了。
初秋雨凉,何皎皎看她衣衫破旧褴褛,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低落道:“他是你爹,你回去不好么?”
她手落到苏月霜肩上,捏到一把骨头。
“我回去了,他们就彻底不会给表哥留活路了。”
苏月霜抚着小腹,望向残破的窗外,声音平缓,“表哥说,实在不行,他带我逃出京去,我们就隐姓埋名,做一对寻常夫妻。”
何皎皎张张嘴,无言以对。
实在不行。
她想凌行止不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不会回头的。
苏月霜再看向何皎皎,玩笑道:“喂鹌鹑,你不会憋着坏要算计我吧?”
何皎皎没接话,低头瘪嘴,想忍哭但没忍住的委屈模样。
苏月霜这样问,便也是信她的。
何皎皎领了苏月霜走,将她安顿在密道相连的那间小院里,调了几个婢女去守着。
迢迢病好后,何皎皎又搬回了南山寺,将不理世事的形象深入人心。
中秋节,勝南传来捷报,凌云赫在腾县被斩首,凌昭要回来了。
张岳一行人先回来了,闲赋在家。
接到凌昭的家书,何皎皎松了口气,往张岳府上递了帖子。
有着亡父的交情在,她倒不用避讳太多,直接登门拜访。
张岳的正妻林氏接待了她,“你叔叔吃了挂落,把自个儿关在书房生闷气呢。”
之前何皎皎要去和亲北梁,她同林氏生了嫌隙,两人相处尴尬。
何皎皎饮了半盏茶,便告了辞。
她走出张府主院,一边过来个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物。
何皎皎认出来,妇人是在裕阳帮过她的张岳妾室余氏。
余氏笑声爽利:“娘娘这就要走了?且慢且慢,妾身有一物要还给您。”
何皎皎对她心怀感激,停下了等她,待妇人离得近了,雪蕊讶然出声:“娘娘,好像是绒绒?”
余氏怀里抱着一只橘黄的猫,那猫见她撇了脑袋,但乖乖让余氏塞进她怀里。
何皎皎愣住,呆呆低头,看见猫身上秃了好多块,是斑驳不平的伤痕。
猫一张大圆脸,仰头很凶地朝她呲牙哈气。
可没从她怀里挣出去。
余氏笑道:“当初王爷回裕阳,让妾身帮忙养着,这不跟老爷回京了,想着还给你。”
她说着神情怅然唏嘘,本以为小两口能躲得远远地,谁知连只猫都搞得一身的伤。
何皎皎回神,却是听不清余氏的话,慌慌跟她道谢数声,魂不守舍抱着猫上了马车。
一进车厢,猫跳出去,翘着尾巴拿浑圆的屁股对着何皎皎。
真得是绒绒。
何皎皎蹲在它身边哄它,颤着手翻它的皮毛,最长的一条疤绕了脖颈一圈。
像有人拿利器活剥它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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