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临闻声转身,迎出几步:“尊主在此,冒冒失失地成何体统!”
“大人恕罪。”
一个脸生的魔修跪倒在裴临脚边,“属下正是于城中望见了尊主的业火,这才找来了西山。”
江岚影望过去,发现那魔修灰头土脸的,浑身布满了见血的新伤。
“城中如何了?”
她问。
“城中……城中事小。”
那魔修见江岚影亲自开口问话,哆嗦得更厉害,“城外……城外……”
裴临上去踢了他一脚:“当心你的舌头。”
那魔修一个头磕在地上,哭喊道:“尊主,摇光来犯!”
裴临闻言一怔,立刻拧身看向江岚影。
江岚影望着天际,那层层厚重的乌云里,的确被掀起了一角天光。
摇光。
她将指节捏得“咔”的一响。
他终于还是来了。
.
鬼骥飞驰出城,就像是刺穿乌云的闪电。
江岚影本该立刻加入混战,可她还是勒紧了缰绳,在半空悬停了一瞬。
她看到了她的噩梦――
她看到城外的黄土被浸染成了猩红色,薄薄的土渣漂浮起来,底下是还在流动的血;她看到雪片一样飘落的天兵,他们似乎无穷无尽,倒下一批,又站起来一批;她看到座下魔修像鱼肉一样给天界屠戮,矛尖抽离后心口的血会飙得那样高,声声嘶吼是那样刺痛着她的双耳。
一切都与上一世一样,一切都与天河的预言一样。
鬼骥敏锐地察觉到江岚影的不支,正欲抬起翅膀托她一托,就见雪亮刀尖势如破竹一般削着它的头顶而过,刀锋所经之处业火张扬似海,如潮似瀑地自九天泼洒而下。
赤红的影灼亮了整座太阴山。
一股麻意从裴临脚底一路蹿上灵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一骑当千的人,貌似刚刚从噬骨焚身的“萧”中爬出来……
而鬼骥被包裹在火光里,亦张大眼――
江岚影那一瞬的犹疑似乎只是它的错觉。
“驾!”
伴随着江岚影的喝令,鬼骥乘业火掠至战场,漫山寒鸦凄切,肃杀与死亡的气息自十八层地底蔓延至地上,正厮杀着的,无论是魔修还是天兵,都同时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凉。
他们不由自主地,向战场中央的绛衣人望去。
业火始终在砂砾与血污中影影绰绰地烧,又在鬼骥长嘶之后猛地暴涨、炸裂成遮天蔽日的黄沙。
众天兵被掀了个人仰马翻。
混乱中,江岚影勒马高喊:“金犀城的将士们,到本座身后来――”
待到尘埃散尽,天兵们聚拢成新的阵型,而重伤的魔修们也肩并肩地站在江岚影身后,用血肉之躯组成了金犀城新的鬼门。
江岚影一人一骑傲然立于阵前。
对战十万浩然之师的,似乎从来都只有她一人。
也只需她一人。
江岚影一手执缰绳一手提刀,垂眼将十万蝼蚁一扫――
摇光并不在这里。
他十指不沾血地坐在崇高天云里,懒懒地看着修罗地狱一般的战场,就像在看一盘寻常的闲棋。
“棋盘”上的局势已然一触即发。
十万天兵到底人多势众,他们齐刷刷地盯着江岚影,每一道目光都如冷箭寒枪。
江岚影攥紧红缨鬼头刀的柄:“尔等若要动金犀城一砖一瓦,先要从本座的尸身上踏过去。”
掷地有声的字句上达高天,摇光稍稍歪头,纤长的手指并起,向下一削――
杀。
十万天兵势如海潮,向前推进。
业火拔地而起,筑成高墙。
“裴临,领兵回撤,死守金犀城!”
火墙随江岚影决然的一嗓而暴涨。
裴临知道,这场业火烧得不仅仅是江岚影的修为,还有她的命。
“是!”
裴临定定地望了那火墙下渺小的绛衣人影一眼,即刻率全员退入城内。
战场受命,不得有误。
于是直面十万天兵的,真真只剩下江岚影一人。
火墙不知疲倦地烧。
冲锋的天兵穿过火墙,便被烧成狰狞扭曲、不堪入目的炭块,可即使如此,他们依然前仆后继、一潮接一潮地涌来。
远处,天兵弓箭手挽弦如满月,挟有灵力的冰雨撞向火墙,将其侵蚀得千疮百孔,细密的白烟不断由旷野升入青天。
鬼骥硬生生将四蹄刨入黄沙半尺,随鼻息喘出的热浪一触上冷风便化作白雾。
江岚影的面容隐匿在灼目的火光中,瞧不出一丝端倪。
甚至说,哪怕她如今死了,她经脉里的业火依然会源源不断地涌出,依然会化作固如金汤的高墙,抵御一切不速之客――
而她的亡魂,会化作金犀城的太阳。
如果可以的话,江岚影宁愿以命换城。
然而她的命在摇光眼中,似乎还抵不上城墙脚下的草芥。
鬼骥力竭跪地的同时,颓然倒塌的火墙间弥漫起腥甜的血雾。
江岚影半跪在地,只用手撑了一下黄沙,就抬起头来。
她下颌到脖颈间缀满了发黑的血。
她眼前,是数万冰冷的铁蹄。
杀!
江岚影站起即扬刀,刀锋裹挟着流火,冲在最前首的那一排黑压压的人影,居然被她一人一刀给拦住了一瞬。
负隅,顽抗。
江岚影自己也清楚。
下一瞬,洪流般的天兵就冲破了她的防线,数不清的各色仙家法器一齐向她挥斩而来。
江岚影抬眸,满眼皆是刀光剑影,再也窥不见一丝青天。
好吧。
江岚影抓紧红缨鬼头刀柄,决意搏命。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万千灵力压下的那一瞬间,江岚影五感尽失。
她想,她或许是死了。
可是还没有。
巨大的观音莲在包围圈中绽放,金光推开数万天兵,秋池水的味道冲入血腥气中,显得尤为冷冽肃杀。
江岚影不用抬眼就知道,是摇光来了。
摇光盛装落在江岚影面前,垂眼看她:“本君何时撤了你的禁令,允许你出启明宫了?”
江岚影蹭了下唇边的血,嗤笑一声:“荒唐。”
她抬眼:“你我皆是一方至尊,要打便打,要杀便杀,少动这种嘴皮子功夫。”
摇光整张脸都像刻凿好的玉石神像,唯有那双薄唇轻轻地动:
“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那数万天兵便突破江岚影的防守,向紧闭的金犀城鬼门攻去。
江岚影抽刀便要去拦,岂料一道金色剑影赫然撞上她的刀刃,蛮横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魔尊。”
摇光在她身后开口,“请赐教。”
平地腥风起。
江岚影用全然不要命的打法与摇光快速过了几招,整座太阴山都随之翁鸣,硕大的山石沿坡滚落,群鸦蔽空。
江岚影退守到城门之上,竖刀插入阙楼里,张手撕下绛衣下摆,系于刀柄。
绛衣随风飘扬,一如沁血的旌旗。
城门下,数万天兵几欲踏平高墙。
城门里,裴临领兵,万魔布阵。
而江岚影亦与城门化为一体。
“身死,旗倒,城破。”
她一字一顿。
摇光紧追入阙楼里,江岚影赤手空拳去迎,然而这一次,摇光并未出剑。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任江岚影的指爪没入他的心口。
摇光瞥了眼刺穿他衣料的利爪,而后顺着那人手臂看去:
手臂下是她立誓的“旗杆”,手臂上是她充满杀意的血红色的眼。
宿敌一名,从此坐实。
摇光背着手没有任何动作,扎在他心口的利爪,就又往深处没了一寸。
血迹如盛夏的红莲,在他心口嫣然绽放。
摇光也觉得痛,可他低了头,才皱眉。
再抬眼时,他的神色温柔、纵容,像是在说――
闹够了没有?
我任打任骂,你可以消气了吗?
我把心都献给你,这样破了你的城,你还会不会怪我?
――叫江岚影恨到了骨子里。
“惺惺作态。”
她痛骂一句,再度收紧五指。
这一次,摇光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指爪就再也不能僭越半寸。
其实江岚影很清楚,现下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无不在摇光的操控之中。
上一世,她就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一世她的境况更遭,若非摇光首肯,她根本不可能近他的身,更不可能抓穿他的心口。
可是听着城下的兵戈之声,她已失去了全部的考量。
她不可能后退。
纵使摇光之力胜于她千倍百倍,纵使她的所作所为如以卵击石一般可笑,她也要像飞蛾一样撞上摇光这团烈火。
她从跨上鬼骥那一刻,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受死。”
江岚影自唇齿间挤出嘶哑的一句,翻掌赌上全部修为,业火最后一次张扬热烈地向摇光烧去。
摇光抬起一只手,绘有映日流云的袖摆被风鼓起,从中涌出照亮天幕的金光。
嘭。
金光很轻易地消磨掉业火,江岚影被扑来的气劲挑向高墙边缘,又被摇光张手揽回阙楼。
江岚影用力推开他,他就停在三步远外:
“御敌的火墙耗了你近半数修为。”
江岚影听着,默默捏紧指节。
云下,守城死阵由裴临最终落定,汹涌的魔气挡住了几波天兵,全部魔修都在各自的阵眼上拼上了性命,可是那些残兵败将看上去,并不能挨过今日。
“与巨龙顽抗让你精疲力尽。”
摇光不依不饶,“清退汪洋怨煞又是几多消耗。”
“是你。”
江岚影抬头,两道目光如毒钩一般,勾住摇光脆弱的咽喉,“是你布了此局。金犀城上百封来信石沉大海,没有你的准许,老熊的信又怎么进得了启明宫。”
“不是本君。”
摇光说。
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神色又是那般漠然,这让他的话听上去没有半分可信度。
江岚影根本不会信他。
她抓起手边的红缨鬼头刀,倾力一挥――
毫无意外地,她的刀尖被摇光空手接住。
隔着一柄刀的距离,摇光开口:“本君曾许诺过魔尊,对魔尊有求必应。如今魔尊要本君死,本君一样会遂了魔尊的愿,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用力一拽长刀,将江岚影拽至身前。
仰息交融的距离,江岚影需要扬起头,才能看入摇光的眼。
她失了业火、失了气力,耳边听的是四面楚歌、大势已去,布满血丝的眼睛就在摇光的俯视下全然崩溃。
“既然你执意要屠金犀城,好,我要殉城。”
她喉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杀了我。”
“本君永远不会杀魔尊。”
摇光清浅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这般重诺听上去又像是一句谎话。
更何况,在如今的境况下,他这是要江岚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岚影看着他,万念俱灰。
摇光借由二人共握的长刀,抬起食指,点了点刀尖。
食指上残留的、他的心头血,应召逆流。蜿蜒的血丝间掺杂着他金色的修为,金红交加的液体凝成一条绳网,绳网绕过江岚影的颈子,将她的手捆缚在背后。
江岚影行尸走肉一般,再也没有反抗的气力。
红缨鬼头刀摔落在她脚下,就像那摇摇欲坠的金犀城门――
一样地任人鱼肉,任人宰割。
城将破。
江岚影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幕。
摇光第一时间发现江岚影要咬舌。
他识海还没反应过来,手就伸了出去,四指勾住江岚影的下颌,拇指塞入她的唇瓣,指尖碰到了什么湿湿软软的东西。
她的舌尖。
摇光灵台一瞬空白。
所幸他的手还算顶用,指尖继续撬开她的皓齿,代替她的舌尖垫在了她的齿下。
江岚影被迫仰起头,嘴里咬着摇光的拇指。
她像是逆水之人一般,湿漉漉地皱眉。
摇光还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江岚影松开皓齿,猛地别头,挣脱摇光的手。
城下,鬼门只剩最后一丝防线。
江岚影就这么别着头,再次咬上舌尖。
摇光简直心急如焚。
又急又气。
他一手抓着束缚江岚影的绳索,一手托着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脸来。
而后,他埋下头,吻了上去。
江岚影懵了。
她反应过来后拼命咬紧牙关,同时用肩膀去撞摇光的胸口,试图把他推开。
可惜她牙关处失了守,人也没能撞开分毫。
江岚影恨极,用力咬破了摇光的唇角。
血很快流下,连江岚影唇边都蹭上了一些,腥咸的味道在二人唇齿间蔓延,可即使如此,摇光都没有后退。
他起初是救人心切,如今是真的动了情。
他怎么可能不动情。
他放过江岚影的下颌,转而去托她的后脑。他不满足于撬开她的唇齿,不满足于触碰她的舌尖,他要像攻占金犀城一样,攻占她。
唇角的伤口被挤压扯动,血迹一路淌过摇光的脖颈,淌过他缓缓滑动的喉结。
他完全占领江岚影的那一瞬,鬼门大破,城楼失守,数万天兵的铁蹄践踏上金犀城的领地。
江岚影被迫与摇光唇齿交缠的同时,她的将士们正惨死于天界的屠刀之下。
她怎么可能不恨。
“滚――”
江岚影一脚踹开摇光。
摇光有些头晕,接连踉跄了好几步,二人之间拉开了一些距离。
江岚影的两只眼睛完全红了,依稀透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像是陈列在琉璃匣子里的尖刀,周身上下萦绕着冷冽的杀气,却又是那么伶仃脆弱,仿佛经不起任何触碰。
“你为什么不杀了本座――”
江岚影弓起身子,向摇光大吼,
“为什么???!!!”
摇光任她吼着,抬手抹掉脖颈的血,又勾起食指蹭过唇边。
他慢慢冷静下来。
“不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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