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抬眼,浅色眸中的目光冰冷,犹如毒蛇的蛇信。
他张手,被捆缚的江岚影便踉踉跄跄地落入他掌中。
他抓着江岚影背后的绳结,将她按到城墙边,迫使她向城下看――
遍野横尸焦土之间,江岚影看到被天兵俘虏的裴临。
黑压压的人影将裴临围困在当中,两个天兵押着他的手臂,将他按跪在地,另有两个天兵执长刀架在他的脖颈。
昔日白衣沾满尘污,骄傲的将领再也抬不起他的头颅。
“不要,不要杀裴临。”
江岚影神色空洞地摇头,状若呓语。
“那你要听话。”
摇光松开抓绳索的手,将其抬至江岚影的头顶,顺着她的后脑,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发。
“你若死了,我第一个叫裴临给你陪葬。”
江岚影一动不动地,似乎真成了摇光心爱的一只手偶。
“随本君回仙宫?”
摇光问。
江岚影木然地,点头。
.
天界自南边漫过海潮似的乌云,凉风穿堂,似乎是要下雨了。
春夏忙着加护花圃里那些纤弱的花草,忽然有一道残破的影子从高天直坠下来,软绵绵地倒进花丛中,再听不到声息。
惊雷乍响,春夏周身一抖,一把将手中的花铲举了起来。
什,什么东西?
她紧攥着铲柄,夹紧肩线,一步一步试探着向花丛凹陷处靠近。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幕,借这稍纵即逝的白光,春夏认出,那蜷缩在花丛里的一团,似乎是个人。
“江宫主?!!”
春夏的惊呼穿破雷鸣。
她连忙将花铲丢了,跪伏下去拉起江岚影的手。
江岚影紧闭着眼,整个人好像一块被用旧的抹布,任春夏翻看也毫无反应。
春夏摸上江岚影脉搏的那一瞬,福至心灵,顶着隐隐飘洒的雨丝向天上望――
浓云里,她望见模糊的,观音莲的法相。
是摇光。
是摇光将重伤的江岚影从那么高的地方扔下了。
他疯了。
春夏起了寒颤,她将江岚影的手抱在怀里,俯身仔细瞧她。
天界与凡世时间流速不同。在春夏的眼中,江岚影不过离开了一炷香的功夫,再回来时就成了废人:伤重及五脏六腑,业火被封在丹田中再发不出,嘴唇……
嘴唇还肿了。
看这深重的齿痕,难道是被狗咬了?
春夏呜咽着抱紧江岚影。
她这苦命的江宫主哦……
“怎么还被狗咬了呢?”
随春夏的眼泪一道洒下的,还有漫天的大雨。
这个灰暗的午后,是春夏拼上全身气力,将江岚影背进启明宫安置。
窗外狂风骤雨,天,似乎再也不会亮。
.
不知是否是因为那天淋了雨,江岚影发了一场高烧,烧得人气息衰微、昏迷不醒。
她似乎铆足了劲,要把仅剩的气力全部化作高温烧出去,就像火焰一样,最后炽烈淋漓地燃烧一次,就走向烛冷灯熄。
其间摇光来过一次,一只脚还没迈进启明宫的门槛,就被春夏挥舞着花剪给打了出去。
那矜贵的帝君叹了口气,遥遥往错杂的宫室里望了几眼,莲藕似地拉了几回丝,就抬抬手,叫春夏同他出去。
不知摇光跟春夏说了什么,总之春夏是嚎啕大哭着回来的。
自此之后,摇光再也没有踏进启明宫半步。
又过了三天,江岚影悠悠转醒。
她似乎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她想起很多很多叫人难过的事:
她想起幼时流浪街头饥寒交迫,想起影宫里不得不提起的屠刀,想起她为了活命,曾杀了那么那么多的人,想起金犀城破,想起她无从选择的、遭人恐惧唾弃的一生。
她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地痛苦地想着,几乎要被压垮在难以自制的情绪里。
然而最终叫她崩溃的,是她梦见了“万骨销”的形成。
所以她醒了。
她醒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春夏正在擦拭她屋里的梅瓶。梅瓶上浮起的埃尘在日光里清晰可见,笔直的光束照在身上很有些热量,可江岚影却只觉得冷。
“南塘如何了?”
她嘶哑的嗓音被春夏误以为是哪个腐朽的柜子开了门,低头排查了一圈,才疑惑地仰起脸,一眼撞见床榻上苍白的人。
“江宫主你醒啦?!”
春夏一激动手一滑,可怜的梅瓶就往地上摔去。
江岚影下意识勾起食指,催动法力去接,可枯竭的经脉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流出,那只梅瓶最终还是摔在地上,碎了个清脆。
铛。
碎瓷声里,江岚影恍惚地收起食指,团到掌心里攥紧。
春夏已经向她走来。
迎着笼罩而来的影子,江岚影又问了一次:“南塘如何了?”
“南塘?”
春夏脚下一顿。
“南塘很好呀。”
小仙娥疑惑地挠挠头,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听到答复,江岚影明显松了口气。
却没能说出第二句话。
大病一场,江岚影改了性子。
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作锋利的打扮,每日只将长发从头梳到底,穿一袭拖尾长长的绛衣,成日站在窗边看日头东升西落,再西落东升,不再开口问有关世俗的任何事。
一骑当千的魔尊成了行尸走肉,但胜在情绪稳定。
只是她每晚依然做梦,夜夜都梦见“万骨销”吞噬人间的惨状。
这晚,持续的噩梦叫江岚影觉得五脏六腑抽痛,人像是坠下万丈高崖一般,身底陡然一空。
她十指紧绷,人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被噩梦惊醒的时分,江岚影转过头,望见雕花窗棂下大束大束的月影草。
是梦。
是梦。
江岚影一面喘息,一面松开紧抓的薄被,被她抓过的地方微微湿凉。
她正在启明宫的卧榻上,没有去什么人间,她心心念念的“禧”也没有堕为“万骨销”。
日光转过檐角,外边已然是可爱的清晨。
江岚影总觉得心口压着什么东西,她想去屋外转转。
她洗漱、整装、推开门,立刻见到了守在门外的春夏。
“江宫主早。”
看到她时,春夏洋溢的笑容松动了一分。
“江宫主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仰起头,仔细瞧江岚影,“又做噩梦了吗?”
江岚影懒于应付,也未看她一眼,目光始终高高地飘在春夏头顶之上,迈步就要往前走。
“江宫主。”
春夏退开一点,依然挡在她身前,“天帝陛下有令,不准江宫主离开启明宫分毫。”
小仙娥的眼中带有一些不甚确定与怯懦,可身子却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定地横在那里。
江岚影转开眼,目光擦过檐角,望见半空百般叠加的禁制。
她:……
她现在身子倦,懒得起什么冲突,被这样一搅和,也没了晒太阳的兴致,干脆转身,回屋去。
春夏从未见过这样好说话的江岚影。她心里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有些愧疚;她想叫住她,却又没有勇气。
几番纠结之下,她只是垂了眼,向着江岚影的背影,小声嘟囔:
“我放了那么多的月影草,按理说,她不该再做梦的啊……”
熏风将这声嘟囔送入江岚影耳中,她靴跟一顿,转眼望去窗下。
雪白的月影草正在日光下招摇。
春夏说得对,有这么多月影草放在她屋内,她不该再做梦。
一个悚人的念头于江岚影心底滋生。
那不是梦。
这世上,有另一种东西与梦境肖似――
是天谕。
上天的启示。
.
天谕做不得假。
即使不是天谕,江岚影也该想到,金犀城落入摇光之手,那“萧”八成是要出事的,与之相连的“禧”自然也会受到波及。
是时候重振旗鼓,做一些事了。
于是春夏眼睁睁看着江岚影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
“这禁制,是专禁本座一人,还是旁的人都禁?”
“呃,这……”
春夏为难地移开目光。
看来是专禁她一人的。
江岚影懂了。
“去外边递个话。”
她语气淡淡,“本座要见摇光。”
时隔半月,江岚影终于说了这许多的话,还说要见摇光,春夏听得眼睛都亮了:“江宫主放心,我马上就去办!”
小仙娥乐颠颠地跑出去,过了午后,才蔫头耷脑地折回来。
这时,江岚影正坐在屋里,揪着几根倒霉的月影草,编小兔子――
如果兔子是长脖子短耳朵的话。
“江宫主……”
春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本座知道了。”
江岚影眼都没抬,“摇光说不见。”
春夏简直要崇拜上她了:“江宫主你怎么知道?!”
江岚影轻嗤一声,她想说她和摇光宿敌多年,知己知彼,摇光一张嘴,她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不过。”
春夏小心地,“江宫主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生气。”
江岚影塞好最后一根草叶,“气得恨不得将他扒筋抽骨、剥皮啖肉。”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字里行间却莫名冷嗖嗖的,听上去不像是玩笑话。
春夏不由得缩了缩颈子。
“不过,本座如今身子不济,没有精力和那厮置气。”
江岚影说着,抬眼,“你再去给本座办一件事。”
春夏连连点头:“江宫主尽管吩咐。”
江岚影将手里的草兔子递出去,“今夜丑时,你在天界最西边布一个招魂阵,本座的鬼骥会应召而来。你将这东西交与鬼骥,它知道该怎么做。”
“啊,鬼骥……”
春夏错开目光,手不自觉地搓捏着袖口,“相传阎王殿不收之人,才会在弥留之际被鬼骥带走。是以三界之内,无论是人是神是鬼,都没怎么见过鬼骥的真容。”
天界清清白白的神仙,不会想和鬼骥对上。
“不必多虑,鬼骥是很温顺的灵兽。”
江岚影难得有耐心,说宽慰人的话。
呃温顺……
春夏不信。
不过……
“好。”
她咬咬牙,“江宫主,我答应你。”
她接过月影草编的物件:“江宫主的意思我也知道。这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江岚影:……
“这是兔子。”
“啊兔子。”
春夏一惊。
她看看手里的东西,再看看江岚影;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江岚影。
最终吐出舌尖“嘿嘿”一笑,扭身跑了。
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这玩意儿能是兔子。
.
春夏不在启明宫的这一夜,江岚影又接到了与“万骨销”有关的天谕。
她与过往的每一晚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人间山颠海倒、生灵涂炭。然而这一次,她发现,这份天谕其实是一则预言,现实中的“禧”还没有堕为“万骨销”,人间还有救。
于是她虽疲倦却安心地,一觉睡到了天明。
春夏在天亮之前就回到了启明宫,回来后一整个上午都在侍弄花海,没有搅扰江岚影运功疗伤。直到午后,她才轻轻敲响了江岚影的房门。
“进。”
江岚影停止调息,收功抬眼。
春夏走进来,手里托着昨日带走的“兔子”。
“江宫主。”
她垂着头,小小声地,“我在宫门口捡到了这个。我昨晚明明把它交给鬼骥了,不知道它怎么又自己找了回来。”
江岚影轻轻皱眉,拿起“兔子”翻了又翻。
春夏小心瞧着她的脸色:“要不……我今晚再去试试?”
“不必了。”
江岚影将“兔子”抓在手心里,“定是鬼骥难堪大用,不怪你。”
春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江岚影已经不愿再听了。
“下去吧。”
她向春夏摆手。
“好。”
春夏从未见过江岚影如此发愁,想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并不敢触大魔头的霉头,退出去的时候,心里就盘算着这一整天都不要再进来。
砰。
房门被轻轻合上。
与此同时,江岚影紧皱的眉头一松。
她瞥了眼房门,继而向着雕花窗棂打了个响指。
刷。
窗上的竹帘落下。
禁入禁看又禁听的法阵,悄然笼罩住整间卧房。
昏暗的日光里,江岚影将“兔子”放在桌上,向着它唤了声:“裴临。”
草编的“兔子”一动,彻底如死物一般倾倒过去。与此同时,一道白衣伶仃的身影出现在江岚影面前,袍角一掀,单膝落地。
“罪将无能,未能守住故城,也未能殉城而去,实在愧见尊主。”
“瘦了。”
江岚影看着他,说。
裴临心头一撞,抬起眼,却又在接触到江岚影目光的那一瞬,埋下头去。
“自金犀城破,属下被俘,锒铛入了天牢。日日受严刑拷打事小,只是属下每时每刻都记挂着尊主能否吃好、能否安睡。一想到尊主还在不知名的地方受苦,纵有粗茶淡饭果腹,属下也觉得食不下咽。如今终于得见尊主无虞,属下死而无憾了。”
“休说那‘死’字。”
江岚影嗔他一句,又叹气,“或许我早该将你接到身边的。”
她俯身,指尖向着裴临颈侧的鞭痕,稍稍停顿了一下,并没有触碰上去。
“只是我的处境也如临深渊,而今我又失了护你之力。此前听春夏说,你在天牢里,暂无性命之忧,我便想着,或许那里是比我这里更安稳的去处……反倒叫你受苦了……”
“尊主莫要说这样的话。”
裴临隔着衣袖,恭敬地捧起江岚影的手,将其贴在自己的鞭痕处,“您做事自有十足的考量,属下永远唯尊主之命是从。”
江岚影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不由得用手背贴了贴裴临的脸颊:“坐着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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