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裴临监察不力,纵得异心之人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在城中布下暗阵,险些动摇金犀城的根本。请尊主降罪。”
江岚影瞧着他:“起来回话。”
“是。”
伴着甲胄叮当,裴临垂手立于江岚影身侧。
“此事不怪你不察。”
江岚影稍稍向他侧头,“早在同赴旧城之时,本座便发现有异心之人混在其中。后来许是诸事纷至沓来,许是过于疏忽大意,本座竟将此事抛于脑后,没曾想此人还真搅出了一些水花。”
裴临微微低眉,静静地听着。
“对于此人,你可有头绪?”
“回禀尊主,是‘靴底油’。”
裴临抬眸,正对上江岚影的眼。
“此前旧城发生爆炸,属下不慎重伤,后续清查名录时,发现其余的魔修全部殉于那场爆炸。属下也曾返回旧城核对尸首,只是爆炸及其引发的大火,将现场破坏得太过彻底,就……就这么被那‘靴底油’钻了空子。”
他说到这里,小心观察过江岚影的表情,才继续道:“那‘靴底油’逃出生天之后,重新伪造了样貌和身份,隐姓埋名地布置了一切。此事说到底,还是裴临失职,请尊主责罚裴临。”
江岚影拍拍他的肩甲,叫他直起身,半点没提责罚的事:“旧城爆炸的险况,本座听老熊说起过。那时那景,除了功力深厚的你,还真是只有‘靴底油’有本事逃出来。”
“此人惯擅逃命是其一。其二,当时爆炸发生得蹊跷,如今想来,恐怕也是‘靴底油’的安排。他自己的安排,自然是给自己留了活路。”
“本座知晓了。”
江岚影深吸一口气。
在水月洞天中都未曾解决的难题,如今终于有了答案,她心里却不见轻松。
“老熊如何了?”
“老熊……”
裴临斟酌着字句,“老熊撞破了‘靴底油’的诡计,被他……一剑贯穿。”
江岚影默了一阵,沉沉开口:“带本座去看。”
老熊的尸身还陈列在金瓯湖畔。
他趴倒在地,手里攥着给江岚影传信的笔,侧过来的脸上双眼圆睁,后心里插有“靴底油”的剑。
他佝偻一生的背终于挺直,却已僵硬冰冷,再不能动弹。
江岚影俯身,用手缓缓拢上老熊的眼。
她回来了,他也该瞑目。
“尊主。”
裴临生怕江岚影伤心,“ ‘靴底油’业已斩杀,尊主可要亲自确认?”
“不必。”
江岚影直起身,由指尖打出一团业火,抛给裴临,“烧了罢。”
裴临用箭尖接住业火:“是。”
裹挟业火的细箭扎入泥土,铺满衰草的金瓯湖畔便烈焰滔天地烧了起来。
江岚影望着那奔向天幕的青烟:“裴临,本座这一走,人间转过了多少光阴?”
“将近十年。”
裴临侧身向江岚影,“这些时日里,那摇光可有为难尊主?自尊主走后,裴临曾向尊主递过千百封信,俱是音信渺无,裴临一度冲动着,要上天界劫人――”
江岚影转过眼,看着裴临焦急到发抖的唇。
她知道,金犀城的去信,应当是被摇光截下了。
可老熊的这一封怎么偏偏……
她如今没有心思深究,只好将此问暂时搁置:“他没有为难本座,倒是本座没能杀他祭城,心里总有遗憾。”
她沉了语气:“摇光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
她看着裴临的脸,识海中又浮现出他被生刮的画面。
滑到嘴边的话忽然没有力气去说。
“到时候裴临愿为尊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裴临接住她的话。
“你不准死。”
江岚影冲口而出,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失态,堪堪转开眼,“本座会手刃摇光。”
她会手刃摇光,以保护金犀城,保护裴临。
这时,火势渐熄,金瓯湖再次清晰地出现在江岚影眼前。
“ ‘靴底油’的大阵还在城中?”
她稍稍扬起下颌,“本座要亲去拜会。”
“这等小事何须尊主出手。”
裴临向她颔首,“属下幸不辱命,在击杀‘靴底油’之前,就已将全部阵眼逐个祓除。”
这么多年来,江岚影只有在面对裴临时,心情才能好一些。
裴临见她眉眼松动,心里也欢喜:“如今只剩收尾的事。尊主,‘靴底油’等人主要破坏了西山界碑,按照他的大阵,他原本计划以西、南、东的顺序逐一击破。只是――”
他凑近一些。
“――‘靴底油’并不知此阵的解法,不是击碎界碑,而是补全北方界碑,再向阵眼中投入足够的祭品。”
江岚影望着环绕金犀城的三座大山,轻轻缓缓地“嗯”了一声:“不过界碑破损,也会导致‘萧’中怨气外溢,不可掉以轻心。”
她瞧着裴临:“还有力气么?”
裴临站正身子:“全凭尊主吩咐。”
“同本座走趟西山。”
“是。”
.
西山山形瘦高、直插入云,山势陡峭如同刀削,是三座山峰之中最为险峻的一座。
滚滚黑烟淹没了西山山脚,一直要爬到山腰,才能像从汪洋大海中上岸一般,自黑烟中挣出身来。
江岚影站在一株冷松下,俯瞰无边潮水似的黑烟:“本座未在‘萧’上建城时,‘萧’便是这么个样子。”
是十里方圆的巨坑,是窥不见底的深渊,里边盛满了世人避之不及的悲、苦、憎、怨。
“没曾想,短短六百年,本座就又见到了它的原貌。”
江岚影一己之力的营建并不结实,倘若“萧”的封印进一步松动、溢散出的怨气越来越多,金犀城之所在极有可能塌陷,数百年基业与城中所有的活物,都要为“萧”献祭。
满城魔头死有余辜,糟糕的是,一旦“萧”失去镇守,积压六百年的怨气就会顺太阴山直泄而下、灌入人间。
那将是比五百年前尖角怪作乱更为可怕的灾难。
“尊主打算如何?”
裴临也扫量了一圈形势,扫量得皱眉。
“倒也简单。”
江岚影神色淡淡,“如遇洪水决堤,先解决水,再补好堤。”
裴临望着满城黑烟:……
什么妖怪。
对着此情此景说“倒也简单”。
说话间,江岚影召出红缨鬼头刀,只听“刷”地一声,业火就自刀柄一路烧至刀尖。
她将赤红的长刀举至与胸口平齐,手腕用力一甩,长刀便如风火轮一般飞掠而出,所经之处即是一条笔直的火道,火道周遭的烟丝被照得纤毫毕现。
接着,业火顺烟丝蔓延开去。自半山俯瞰,墨色被炽烈的红一点一点蚕食吞噬,最终连天际都瞧不见一丝异色,上下皆是张扬滚烫的火光。
不多时,火光里斩出一抹银线,红缨鬼头刀原路凯旋。
铛。
江岚影将长刀接入手中,刀尖划破周遭空气,激起阵阵朗润的松风。
松风里,裴临有些出神。
江岚影背手执刀,看向裴临:“你――”
这时,她自裴临眼中的熊熊火海里,瞧见浴火而来的一道白色鬼影。
铮。
她的刀比她的识海还快。
等江岚影转过眼时,那道鬼影已然被她的刀尖划中。
鬼影“吱”地叫了一声,拼命从刀尖上脱下身来,迅速没入山林不见。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仰息之间。
裴临有些懵:“这东西……是从那里边蹿出来的?”
他抬手,指向怨煞、业火交织的海。
江岚影顺着他的手回看过去,不置可否。
“这东西就是从那里边蹿出来的。”
裴临收回手。
方才是他面向山下,他亲眼看见的。
只是,这怨煞之中,哪里来的活物?
江岚影瞥了眼火海,就又转过身来,向着鬼影消失的地方:“追。”
.
鬼影受了重伤,一路留下些潮湿、腥臭的黏液,并不难追。
江岚影大步赶了一阵,就在一棵高大的杉树后,发现了那抹白色鬼影。
鬼影同时发现了她。
它尖叫一声,慌不择路地要往更深处去,然而还没挪出半寸,后方就掼来一股伟力,一举将它压制在地。
萧萧叶声里,江岚影一只脚踩着鬼影,手下用刀尖挑着它的下巴,拨过它的正脸。
那张脸浮肿、死白,好像在水里泡了八百年。
“尊主――”
裴临追到近前,手中长弓已然张如满月。
“没事。”
江岚影抬起两根手指,止住了他的箭,“是只倾坟。”
她说着,刀尖一沉,就将那只倾坟劈成了两半。
倾坟抽搐一下,便不再动了,一只金色的东西从它肚里掉出来。
江岚影扫去一眼,忽然蹲了身。
她看到那个金色物件是盏细长的手持灯,灯身是含苞待放的莲花形状。
净魂灯。
假的净魂灯。
净魂灯或许不止有摇光手中的那一盏,但如此仿造的净魂灯,天上地下只有那么一个――
天璇伪造的那个。
江岚影握上伪净魂灯的手柄,仰头望向天幕。
那盏被月老丢弃在“禧”中的灯,怎么会出现在金犀城?
“尊主……”
裴临见江岚影始终不说话,又低声唤了她一回。
然而江岚影只顾看那盏破灯。
裴临不知那灯有什么门道,正要走到近前去看,就听江岚影冷不丁的一句:“本座知道了。”
裴临虚落的靴跟定在半空。
而后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他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小心观察着江岚影。
江岚影垂着眼,将金灯拿高一些。
眼下这事,只能有一种解释――
“萧”与“禧”是贯通的。
这倾坟是在“禧”中吞吃了伪净魂灯,而后顺流直下,一路游进了“萧”。
她从前在典籍中读到“萧”与“禧”互联共通,还以为仅仅是指二者阴阳调和、两相平衡,没想到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贯通”。
这就像是两个贯通的湖泊,即使明面上没有水道相连,在那看不见的地下,也一定存有暗河。
倾坟和伪净魂灯,就是“暗河”存在的最好的证明。
江岚影起身,穿林打叶,将手中的金灯交给裴临:“收好。”
“是。”
裴临接过金灯,一双眼始终瞧着江岚影。
江岚影望向林外:“怨煞焚烧得差不多了,随本座去补一补山上的缺口。”
“遵命。”
裴临向她折腰。
.
“西山被捣出的缺口,大抵是在囚牛洞、戮仙台以及无定崖。”
江岚影在狭窄的山路上走着,听着裴临在她身后禀报。
“实不相瞒,在尊主离开金犀城的那段时日里,这三处要塞就曾被人破坏。当时事情发生得突然,解决得也突然。等到属下听闻讯息、率人赶到西山时,就发现三处要塞已经不知被谁人修补好了――”
听到这里,江岚影脚下一顿,回眸看来。
裴临不遮不掩地回看过去。
“这般奇诡?”
江岚影挑眉。
“属实奇诡。”
裴临应了一声,“要塞虽已被修补,但这三处地方还是成了西山最薄弱之处。是以‘靴底油’的大阵一经运行,就最先击穿了它们。”
二人说着,就行到了囚牛洞前。
这是个深嵌入山体的洞穴,原本是纵处更深,虽然有无数条盘根错节、复杂幽密的溶道,但条条皆是死路;如今在大阵的撕扯下,却竟一直通到了山的另一边,江岚影在入口站着,就依稀能望见出口透进来的微光。
如虫蛀枯树,被打穿漏风的山体,自然也不能充当好的界碑。
裴临挽弓搭箭瞄了一圈,正打算设下结界封住那洞口,臂弯处就被江岚影轻轻一按。
那块软肉不禁按,裴临敏感到腰背一紧,耳尖登时就红了。
“尊主有何吩咐?”
他放下弓箭,垂了眼,目光只敢落在江岚影的靴尖。
江岚影没注意他的反应:“先不要动。”
她说着,就迈步向洞中走去。
山体已被打穿,能走的路其实很少。江岚影没一阵就来到了另一端,抬手抚在并不规则的山岩上。
这里的山岩豁口很新,依稀有些割手的碎渣,确实是最近才被捣坏成如此;不过在这些看似新鲜的断裂处,也当真如裴临所言,有旁人旧法的痕迹。
看来第一次的破坏被弥补得相当及时,几乎是破坏一发生,就有人出手遏止了灾难。
谁会这样关照金犀城?
江岚影捻了捻指尖的碎屑,并指结了一个印。
赤红色的法阵在她脚下铺展开来,山岩上每一丝旧法的痕迹,都与她的法阵起了共鸣;共鸣声叮咚,好似铜制风铃的脆响。
风铃,风铃……
江岚影细细分辨着法阵传回的提示。
比起风铃,这动静更像是同心锁相撞的、轻而沙沙的响。
江岚影于阵中抬眼。
她大概知道,当初是谁在关照金犀城了。
与此同时,法阵与旧法的共鸣达到极致,赤红色的光自阵中脱出、奔向洞口,复原出当年旧法的情状――
无数条系有同心锁的红线横亘在洞口,它们一条搭着一条,织成蛛网一般密密匝匝的线网。
月老。
江岚影望着那线网,眸色加深。
“当初你赴西山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她问身后的裴临。
裴临一身的白甲都被线网映得发红。
“不是。”
他诚恳说。
江岚影:?
不是?
她转身看向裴临。
裴临对上她的眼:“当初先属下一步补好缺口的,是一张金色的结界。”
金色的结界。
几乎是在听到这几个字的同时,江岚影忽然闻到了自洞口吹来的,澄澈冷冽的观音莲香。
她转过头,仔细盯着线网扫量,这才瞧见匿于细缝里的、淡金色的流光。
那低调沉默、不争不抢,非要用力钻研才得以窥见的流光。
显然地,是金色结界在先、出了主力,而铜锁线网只是额外加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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