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专注地权衡着“莲蓬头”和“鬼钱”的能力, 没一阵就被“小道士”烫回了神。
这小子胸口怎么这么热。
“木牌”江岚影不太舒服地探出半个身子。
心还跳得这么快。
她抬起眼, 看到“自己”近在咫尺的脸。
噢。
解毒呢。
江岚影欲盖弥彰地转开脸,发现原本披在“小道士”肩头的绛衣落到了地上, 摊开的衣料正对着交缠的两人,视野绝佳。
“别看。”
木牌从“小道士”怀中挣出,落在绛衣上,“不然本座废了你的眼。”
可是木牌小小一块,趴在绛衣上,也并不能挡住什么。
“看不见了。”
然而摇光很配合地说。
“也别听。”
绛衣两端缓缓卷起,就像人捂紧双耳。
“听不见了。”
摇光忍着笑。
江岚影摊在摇光身上,很有些郁闷。
她好不容易挨到了解毒完毕,看见“自己”向着阵门走去,要去平复影宫亡魂的怨气,她有些不自在地,想找人说说话。
“摇光。”
江岚影拍拍绛衣。
绛衣死水般地,没有任何动静。
“摇光?”
江岚影在绛衣上来回磨蹭。
绛衣卷起的衣角被她蹭动,如同垂死之人的手一般,无力地摊平开去。
江岚影抬眼,在远处“自己”的护腕上,发现了转附而去的摇光。
你小子――
江岚影咬牙。
她想了想,冲上来的火气缓缓熄了。
你小子……
她万般明艳地,眯起眼。
摇光此前对她说,他开启水月洞天的执念,是自己回忆的一些缺漏;他想补全回忆,难道不应该待在“小道士”身边吗?
可他去看了什么?
他去看了江岚影的伤,去看了江岚影孤身以赴的儿时阴影。
摇光啊摇光。
你在进入水月洞天之前,心中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
随着冲破一切的滔天火光,摇光回到绛衣上。
江岚影发现他又变回了不愿说话的闷葫芦,就像他看过玫瑰伤疤后的那样。
“你回来干什么?”
江岚影睨着他,“一会儿这件衣服就要被本座给烧了。”
摇光抬眼,喉咙里发出欲言又止的,“唔”的闷响。
因为这声“唔”,江岚影莫名觉得他的眼神湿漉漉的,又很热烈,好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有话就说。”
江岚影避开他的眼。
可摇光到最后都没能说出一个字,那件绛衣只是缓缓卷起来,包住了木牌。
他看到了江岚影的不幸。
他无力改变那一切。
他想抱她。
江岚影一瞬僵直。
绛衣那样宽绰,盖在小小的木牌上,就像一床柔软暖和的锦被。
江岚影本能地觉得缓了口气:
她像久久飘零终于回乡的旅人,像沉冤昭雪的囚徒,像一切尘埃落定的野心家。
这种“缓了口气”是带有脱力感的,连眼眶都开始发烫。
反应过来的瞬间,江岚影冲开绛衣,趁乱回到了“小道士”的身上。
她在那里,看到绛衣被捡起来,被火烧。
如果摇光真这么死了。
江岚影控制不住地想。
她会觉得痛快又哀伤。
灰烬飞起来的同时,江岚影在木牌中,被什么东西一撞。
“挤一挤。”
摇光在她耳边说。
江岚影:……
她不哀伤了。
她巴不得摇光方才就被烧死。
“这么多物件可以附身,你怎么偏要跟本座挤这木牌?”
“别动。”
摇光跟她挤得那样近,顺手揩一下她的眼角,似乎也不会显得多么奇怪。
他给江岚影看他指尖沾到的水迹:“这是什么?”
“跟你挤着太热,出的汗。”
江岚影说起鬼话来眼都不眨。
“是汗。”
摇光煞有其事地点头,而后抬眼,看向前路。
“接下来的事本君记不得了,还要请教魔尊。”
江岚影:……
你最好是真的。
“方才在那阵眼前,本座遭了暗算,后边的阵眼没能走对,不慎中了你们天界的诡计,被困在幻境天牢里。说到这――”
她忽然想起什么。
“――本座还有一事要问你。”
“魔尊请讲。”
江岚影却卖起关子:“到时再说。”
她说得轻巧,摇光却好像被皮鞭子挠了心。
.
接下来的事与江岚影的描述一般无二:
一行人破解了错误的阵眼,触发了天牢幻境,并在天牢幻境中九死一生。
天雷地火杀到眼前时,江岚影眼都不眨一下,唯一叫她皱起眉心的画面是――
她看到“自己”拖着“小道士”,在天牢里跑。
不是,她这破毒解得有这么频繁?
好在江岚影已经磨炼了心性,面对这种场面已经能做到临危不惧。
简单说,就是人麻了。
“麻了”的江岚影操纵着木牌,自“小道士”的怀中跳出来,随后她面不改色地拖着摇光,来到牢房的一角。
虚影摇光已然盘坐在那里。
看见那道半透明的影子,摇光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隐隐觉得,江岚影要问他的问题,能要了他的命。
于是识海翻涌得快要冒烟。
瞧见摇光这么辛苦,江岚影决定,先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
“算算时间,景曜兵败回天,就将你打入了天牢?”
“是。”
摇光一心难以二用,只得如实招来。
“以何等罪名?”
“父君责怪我办事不力,没能守住大阵入口。”
摇光语气平平,听不出悲喜。
江岚影记得,摇光所说的“大阵入口”,就是她初次巡视战场废墟时,曾进过的小楼。
那栋小楼中确实有一道摇光的影子,只不过当初并非是摇光不敌,他的影子可以与江岚影拼个鱼死网破,至少是打成个平手;说起来,那时江岚影能够全身而退,还有赖于摇光放了她一马。
“你既奉命守阵,为何还要放过本座?”
“魔尊是凭本事逃出生天,并非是本君放过。”
摇光摆出个油盐不进的得道高僧样。
狡辩。
江岚影眯起眼。
不过她不愿与他深究:“进入金犀城的第十天,你的分神大病了一场。发病当晚,天上雷光滚滚,那是你在受刑?你的分神生不如死,可是因为与你一体同心?”
“是。”
摇光抬眼,“魔尊心细如发,猜得都对。”
江岚影抬手止住了他的奉承话:“你受重刑,也是因为没能守住小楼?”
“是。”
摇光一眨不眨。
“不就是没守住个破阵门。”
江岚影想起那晚声势浩大的雷雨,“至于吗?”
摇光眸色晃动。
“魔尊可是……”
他缓缓凑近,“在为本君鸣不平?”
等江岚影反应过来时,摇光的呼吸已然扑在咫尺之间。
这块木牌对于两个魂魄来说,还是太小了。
“算是吧。”
江岚影推开摇光,鼻尖的空气陡然变得寒凉。
“你那父兄倒是万年难遇的坏。你杀了他们,也算替天行道了。”
“不敢。”
摇光靠在木牌边缘,听到“杀了他们”时,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手掌捂上小臂。
江岚影留意到他的动作。
“办事不力的莫须有之罪,早该揭过去了。”
她盯着他的小臂。
“你再度获罪,是因为弑父弑兄?”
“是。”
摇光脸色苍白。
江岚影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腕,拉开他的手。
她看着露出来的黑色印记:“为了推翻他们受几道天雷,值了。”
这是江岚影第二次宽恕他的罪。
“岚影。”
摇光难以自制地抓住她的袖摆。
江岚影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冷静些。”
她无甚表情地转开眼。
这时,虚影摇光正结了那破解天牢的印,天光就从细窄的门洞里漏进来。
“说说吧。”
江岚影抱起手,“你当初为什么要教本座这套手印?”
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这才是她最想问的问题。
摇光:……
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他把编好的说辞全忘了。
“救你。”
他不装了。
他摊牌了。
江岚影转过脸,挑眉:“摇光,你的目的不愿说也就算了。何必编这样蹩脚的理由,来侮辱本座?”
摇光:……
“我――”
“不必说了。”
江岚影转过身,抬起一只手,“本座不想听了。”
摇光看着江岚影的背影。
他忽然觉得,她应该是相信了。
她只是耻于承认。
她也高兴的。
然而江岚影还以为摇光看不出来。
.
出了天牢、去往老魔尊旧邸的路上,两人谁都没吭气。
其实摇光心情不错,总是忍不住地想说话。
只是话到嘴边,又怯懦,字斟句酌之后,觉得还不如不说。
如此憋了一路,憋到了老魔尊院子里,他才道出一句:“这段本君记得。魔尊领头开出了三条暗道,一行人兵分三路,各自探索。”
“嗯。”
江岚影沉沉应他一声,“还好你说得及时,不然这段都快演过去了。”
她说话时,“贼眉”“鼠眼”已经主动请缨,选择了最平顺的一条路。
江岚影盯着站到“贼眉”“鼠眼”身后的“莲蓬头”和“鬼钱”,说:“跟紧他们。”
话音未落,她就脱离木牌,附到了“贼眉”身上。
“贼眉”总是耸起的眉毛放下来,佝偻的背也挺直,整个人都仿佛窜高了一截。
几乎是同时,对面的“鼠眼”也按住了乱动的眼珠,稀疏的眼睫垂下来,竟有些悲天悯人之态。
脱胎换骨的两个“小魔头”对视一眼,并肩走上了那条未知的暗道。
.
这条暗道是江岚影几百年前就洗劫过的,被清理得相当干净,昏沉的日光照在浅黄的衰草上,倒显得比别处更亮堂,堪堪伪造出一番风和日丽的假象。
“留心些,这条路上折了人。”
江岚影对摇光说。
“多谢魔尊关心。”
摇光似乎很高兴。
江岚影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本座――”
她刚起了个话头,就堪堪刹住,两指并起做了结印的姿势。
她听到了一些动静。
摇光看着她:“没……”
“嘘。”
江岚影拦住了他的话,两指绷得更紧,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使不出法力。
“没用的。”
摇光缓缓接上前言,“水月洞天所展示的一切,到底只是过去的回忆。其中诸事不可变动、不可篡改,我等只好旁观,也只能旁观。”
他这番话说完,意外早已发生个彻底,血一路淌至二人脚下。
后边的魔修全都疯了。
“安静,安静!”
摇光仿着“鼠眼”的样子,手舞足蹈地稳定住众修。
众修一窝蜂地缩到摇光身后,而江岚影顺着清空的小路,望见被钉死在枯树上的两条人影。
不属于此处的幼嫩藤蔓攀附在尸身上,绿得悚人。
江岚影踩着新鲜的血迹走过去,看到尸身的脸。
瞳孔微微放大――
是“莲蓬头”和“鬼钱”。
怎么会是他们。
江岚影皱眉。
她尚算清晰的思路,一下子断了。
摇光走过来,轻飘飘地瞥了眼树上的尸首,就看向江岚影:“很显然,这二人在影宫外形迹可疑,并非是做了歹事、心中有鬼。”
他顿了顿。
“恰恰相反,他们是发现了什么,才会一眼一眼地往那阵眼上瞟;他们知道得太多,于是被那异心之人灭了口。”
他说的这一切,江岚影都清楚。
可她在听到这番话时,还是忍不住地觉得寒毛倒竖。
是啊,“莲蓬头”心细如发,“鬼钱”精通阵法,他们在最具嫌疑的同时,其实也最容易发现别人的诡计。
“魔尊。”
摇光语气郑重,“这条路是你亲手扫荡过的,这里不应该有杀人的藤蔓。这藤蔓一定是从另外两条路上驱遣过来的,而排除你亲率的部下,驱遣藤蔓的只能是裴临那队人。”
“那队人中……”
尽是些不出彩的货色。
江岚影一时也想不起来,有哪几个甲乙丙丁。
她出神地转开眼,摇光却紧追着,用胸膛往她的目光里撞来――
“本君是说,就是裴临。”
闻言,江岚影目光上扫,无甚波澜的眸子里,透着寒凉彻骨的冷气。
“摇光,本座不知你与裴临有何过节,是憎恨他屡屡大破天兵还是如何。”
她一字一顿,“本座明确告诉你,他是本座的心腹,是金犀城最出色的将领。金犀城上下谁人都有可能背叛本座,唯独他,绝无可能。”
她撂下这句,拂袖而去。
摇光大步追上:“魔尊为何对裴临如此特殊?只是因为五百年前九州沦陷,你在金犀城外,救了他?”
江岚影靴跟蹭上地面,堪堪驻足。
手不自觉地摸上咽喉:“你如何知晓?”
“回答本君,是,与不是?”
摇光的神情如火一般,炽烈地烧过来。
二人僵持片刻,江岚影转开眼,深吸一口气:“是。”
尾音被气息扰得发颤。
“救下裴临的经历对本座来说至关重要。”
她继续向前走,目光飘得很远,“六百年了,唯有救下裴临的那一刻,本座才觉得自己不是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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