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夕阳自天边漏下,正好照亮她的侧脸。
“你没有见过裴临当时望向本座的眼神,是那个眼神让本座觉得,本座也做了一次顶天立地的英雄,本座也是那样真切地被人需要着。”
说到这里,她看向摇光:“本座救了裴临的命,然而裴临又何尝不是本座的救赎。”
意外地,她发现摇光竟听得入了神,颜色清浅的眸子稍有晃动,内里浸润着隐秘又莫大的欢喜。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格外开怀的事。
真是个古怪的人。
江岚影转开眼的同时,摇光向她看来:“如果你当初救下的不是裴临,是旁的人,你也会如此不顾一切地,偏爱他吗?”
多莫名的问题。
江岚影皱眉。
“没有这个如果,摇光。”
她说得斩钉截铁,言罢,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没有这个如果。”
可是摇光不依不饶:“本君换个问法。”
他非要从江岚影口中问出点什么似的。
“ ‘在乱世之中救下某人’这件事,与裴临这个人,哪个对你更重要?”
江岚影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几乎是在摇光发问的同时,她心里就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叫她自己都惊讶。
于是她抿紧唇角,没有出声。
虽然没能听到江岚影亲口说,但摇光知道,江岚影的沉默已经表明,更重要的是前者。
只是她不愿意说。
摇光眼中的欢喜更甚:“所以,抛却‘救赎’的光环,裴临本人对你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对吗?”
不等摇光问完,江岚影就迈开步子,将摇光远远地甩在身后。
这一问江岚影不敢想。
不愿想。
摇光三两步就追上。
他不顾一切地,拦在江岚影身前。
“回答本君。”
他低了眉,语气蛮横又卑微。
他像是风雪夜里,奢望半个冻馒头的乞儿。
可惜江岚影不是他的施主。
她绕开摇光:“他很重要。”
她是说,裴临很重要。
说是最重要也不为过。
她会手刃一切对裴临不利的人。
摇光愣了一瞬,依然跟在江岚影身边走,沉默地走。
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近,近得他现在就可以牵起她的手;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是那样远,远得他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二人相隔的鸿沟。
如此并肩同行的光阴还能有多少呢?
摇光偷偷看着江岚影。
这样的每一秒,他都珍重到不舍得呼吸。
.
暗道的尽头是白玉祭台,江岚影来到此处时,另外两队人马都还在路上。
夕阳西下,江岚影踩着血色的石阶,一步一步登上祭台。
向晚的风还未凉尽,江岚影将魂魄蜷缩在“贼眉”的躯壳里,仍由这副躯壳自由行走,带她去往既定的前路。
忽然地,摇光从身后拉住她的袖摆。
“小心。”
他低声说。
江岚影将袖摆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
他一早说过,他们无法改变水月洞天里的一切,此时又何必惺惺作态。
更何况,这祭台上残存的执念,她自望见祭台时就察觉到了,如今也不过是袖手旁观地,等它发作。
摇光垂眼,看着自己空掉的手,耳中听到了大作的风声。
江岚影仰起头,望见风自空中凝出了轨迹,灰白色的轨迹汇集在一起,拼成了一张面目模糊的巨大人脸。
“是――是先任魔尊的残魂!”
某个魔修叫喊出声的同时,巨大人脸俯冲而下,所有的魔修都被包裹在这混沌的邪风里;远处,百十来间宫室应声而塌。
“贼眉”碰上这种场面没什么本事,人很快就被头顶的伟力压跪在地。
江岚影借着他的眼向上看,发现整片天幕都被乌云笼罩,而乌云拼成了老魔尊的脸。
那如神佛般俯瞰人间的,麻木、灰败的脸。
这一刻,连江岚影都感觉到了震悚。
她下意识地调动这副躯壳,努力将手中往上伸,以抗衡上方的伟力。
就在她即将使出法术时,她的神魂忽然脱离了躯壳,如藻荇一般游荡在风里。
是了。
没有人能改变水月洞天记录的事实。
作为一抹游魂,江岚影只能看着那张悚人的巨脸逐渐向自己压来。
她不自觉地屏住声息。
这时,一道雪色身影横空而出,如白虹一般,直刺向巨脸的眼目。
第33章 重生第三十三天
是裴临。
巨脸被他一力顶住, 再不能妄动分毫。
江岚影觉得胸口一轻,真真切切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裴临与执念的缠斗。
江岚影悬在风里, 看着裴临一次又一次地没入乌云,看着乌云被撕出缺口, 玫红色的夕阳与裴临的血一道泼洒下来。
等到乌云散尽,力竭的裴临自半空飘落, 他一身血迹斑斑的白甲,就像那残破的旌旗。
江岚影注视着裴临, 而摇光在看江岚影。
他看到江岚影的手紧紧攥着,攥得指节发白,攥得掌侧都沁出了晶亮的汗渍。
他从未见过江岚影如此紧张。
裴临单膝跪地的同时, 江岚影乘风来到他的身边。
她伸出手,爱怜又嘉奖般地,轻抚着亲信的侧脸。
许是正巧有晚风经过, 裴临抬眼, 顺着江岚影的手臂看过来。
那张脸上沾满血污, 一贯一丝不苟的发散了一些,经风一吹, 就晃过那双琉璃般的,易碎的眼。
真是她的好将领。
江岚影的手还托在裴临耳侧。
她看着裴临,同时也能从余光里,瞥见摇光。
她想她应该分清,孰近孰远。
谁是敌人, 谁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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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岚影心中虽有万般不愿, 但为了监督摇光补全回忆,她还是和摇光一起, 进入了诛仙塔。
诛仙塔内三千盏长明灯,唯有两盏定定地僵在半空,一点都不转。
那就是江岚影和摇光。
江岚影始终漠然地垂着眼,摇光一眼又一眼地窥着她,总想找点话来说,又没有由头。
当黑压压的尖角怪涌现时,休说江岚影,连摇光都恨透了天界那些人――
他曾亲眼见到这种怪物,从那些可怜的百姓身上剥离而出;他也可以想见,这新一批的怪物,一定是从失落的“禧”中豢养出来的。
它们每一只都浸满了平民百姓的骨血。
如果他是江岚影,他也断断不会放过天界。
就这样辗转反侧良久,摇光终于攒足勇气,抬眼:“岚影,我――”
突如其来的白光打断了他的话,他恍惚了一瞬,发现自己被抓回到“小道士”身上,而锐利的尖角就在仰息之间。
这是这场水月洞天的最后一刻。
摇光再一次挡在江岚影身前,为她受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伴随着躯壳消散的星光,摇光眉间与江岚影掌心的观音莲印,一并化入天风,散了个干干净净。
在水月洞天褪去的冷雾里,摇光隐约觉得,抵在他心口的尖角始终未散。
他驱开冷雾,定睛去看,却发现那不是什么尖角,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刀。
江岚影的红缨鬼头刀。
摇光顺着刀身看去,看入江岚影决绝的眼。
江岚影周身,充满了不可动摇的杀意。
“摇光。”
她冷冷地唤他的名字,“这一刻,本座等了太久。”
.
春夏得知消息、赶往紫微台时,整个天界都传疯了:
说是那位金犀城的魔尊,与新任天帝打了毁天灭地的一架,紫微台天道多次发出回避诏,那就意味着新任天帝一直游走在性命垂危的边缘。
天界怕是又要易主了。
春夏顶着哭红的眼睛,纵云一路冲到了紫微台外。
这真是令人震怖的一战。
紫微台外的禁制都被碾碎成了齑粉。
春夏尚未迈进紫微台的大门,就在冷风里,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她抬眼,望见玉质的紫微台墙剥落了外皮,残破的高墙映在灰暗的天幕下,那种苍凉与寂寥之感,就好像这是世上的最后一天。
春夏亦步亦趋地奔入室内,见到了各自奄奄一息的江岚影和摇光。
江岚影半跪在东南角,一身绛衣就像被重新染过一遭,红得更深更浓。
她将胸口抵在膝头,伴着肺腑里轰隆破碎的响,她依然死死地盯着摇光,红缨鬼头刀被她按在手下,刀身上有与她颈侧一般的、飞扬的血污。
摇光倚坐在西北角,本就没甚血色的脸,如今比他身后的玉墙还要苍白。
他像条重伤盘踞的蛇,周身都透着垂死却仍狠戾的冷气。比起那些流血的伤口,他神情中的伤似乎更重,那双颜色清浅的眸子变成了两潭死水,他还活着,却仿佛已经死去。
春夏站在成了断壁残垣的、猩红色的大殿里,连哭都忘记。
摇光望见春夏进来,动了动头颅,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传本君的令。”
他用上全身气力,“魔尊江岚影蔑视天道、意图弑神,即刻押入启明宫,不得出入。”
字字沉重的宣判,在空旷的大殿内,激荡起洪钟般的回响。
摇光说这些话时,一眼都没有看江岚影。
然而在说完之后,他就像是被抽干了全部神魂,万般疲倦地合上眼,摆手:“带她回去。”
时至今日,江岚影杀他之心明晃晃地摆在青天白日之下,他也只是说,带她回去。
带她回去。
春夏搀扶起江岚影、带她转身的同时,摇光再度掀起眼睑,远远望来。
到底,他还是想再看她一眼。
.
“江宫主,你别生天帝陛下的气。他笨嘴拙舌的,难免说些不中听的话,他其实没有恶意的。”
启明宫内,春夏翻箱倒柜地给江岚影找伤药,顺着她身后的窗子望出去,就能望见启明宫飞扬的屋脊,以及发着金光的、层层的禁制。
江岚影坐在桌边,垂着眼,缓缓摇头。
她怎么会生摇光的气。
她在天界的地盘上杀他未遂,他都没有变着法子地折磨她,甚至连天牢都没有叫她入。
她没有理由生摇光的气。
只是――
这时,窗棂的缝隙里滑进半张信纸,江岚影从余光中瞥见了它。
“你出去吧。”
她挺直腰背,“本座……要休息片刻。”
“噢。”
春夏怯怯地瞧了江岚影一眼,手下将药瓶码得整齐一些,“那我先出去了。江宫主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江岚影合起眼,听着小仙娥的脚步声挪到房外,两扇雕花木门轻轻碰上。
她掀开眼睑,扫了扫紧闭的门扉,而后迅速起身,将窗缝里的信纸抽到手中。
她倚靠在墙边,借着天光读信:
尊主,属下老熊。近日金犀城下忽然有黑烟滚滚,属下暗中追查过去,发现是有人在城里布了大阵,意欲颠覆您治下的一切!更加恐怖的是,属下查明那人竟然是……
信,老熊是写全了的。只是最后几个字被大团大团的血迹洇污,江岚影举起信纸,对着日光辨认了许久,都没能认出他写下的是谁的名字。
整封信的字迹都歪歪扭扭,显然是匆忙写就;而喷溅上纸面的血污,也昭示着告密者九死一生。
江岚影攥起手指,信纸被她揉皱在掌中。
更重要的是,老熊描述的异状,似乎与“萧”有关。
有人在金犀城中布阵,试图撬动“萧”。
哗。
江岚影掌中燃起业火,将那张信纸烧成了零落的飞灰。
她三两步走到门前,大力掼开房门。
守在门外的春夏被吓了一跳:“江宫主,怎么――”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红缨鬼头刀的刀锋就在她的裙边擦过。
江岚影没瞧她,足尖一点飞身而起,手中抡圆长刀,猛地劈向那半透明的禁制。
铮。
刀锋与禁制相接处,落下无尽的火星,强大的气浪向四方翻涌而去。
春夏只觉得眼前一白,人就被掀倒在地。
等她再爬起身时,只看到摇光设下的重重禁制被撕开一个好大的口子;天上地下,哪里还有江岚影的身影。
春夏怔怔地,望着禁制上的豁口。
她知道,江岚影真的走了。
她这次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
江岚影下了天界,便一头扎往金犀城。
远远地,她就瞧见了老熊信中的黑烟。
金犀城浸没在滚滚的黑烟中,就像陷入漩涡的海上行船。
江岚影心里清楚,她要去金瓯湖。
在金犀城营建之初,为了将整座城池坐于“萧”上,江岚影曾设法将深渊般的“萧”填实成一方湖泊大小。而湖泊容纳不下的怨气,便被拆分成狭长的支流;支流散布在金犀城内,稍加粉饰就成了随处可见的黑水河。
那条条水道的发源、“萧”的缩影般的湖泊,正是金瓯湖。
江岚影到达金瓯湖时,湖边烟瘴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她在烟瘴中,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她循声而去,穿过飘忽的烟瘴,隐约望见了一袭白甲的轮廓。
而白甲脚下,横尸满目,血流遍野。
白甲自然是裴临,那倒在他箭底的,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魔修。
内战似乎刚刚结束。
临近金瓯湖边,空气湿冷,烟瘴反而更轻些。江岚影能看清裴临的脸,裴临同时也察觉到了江岚影的到来。
冰冷麻木的双眸陡然一亮。
“尊主!”
他收拢长弓,就要向江岚影走来。
这时,倒在他靴边的魔修似乎还未死尽,猛地仰起身子,死死抱住他的小腿,破损的喉咙“嘶嘶”地叫喊着,发黑的血从风洞一般的嘴里淌下来。
裴临垂眸,挽弓搭箭,凝聚月华的细箭飞去,直掼入那魔修的心口。
那魔修大睁着眼,重重倒进尘埃里。
裴临拂了拂被抓皱的衣摆,大步向江岚影走来,单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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