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临闷声应。
江岚影瞧他一眼,退开半步:“仲夏湿热,眼瞧着日头就要上来了,你快些回去将养。我待会叫老熊给你送几只冰鉴解暑,等我忙完城中事,就去看你。”
“是。”
裴临折腰,将额头贴在平举的手背上。
虽说是江岚影赶他回去,但他还是退到一边,目送江岚影带着小道士先行。
而后,他抬起的眸子中再无那样驯服的神色,他走到万灵碑前,仔细查验一番,才幽幽离去。
.
江岚影带着小道士绕了几条巷道,才绕回到白将口中的部下府前。
那座府门前挂着破碎的黑纱,匾额换成了白底黑字的款式,紧闭的门缝里还塞着几张落灰的纸钱。
“毒牙。”
小道士轻声说。
江岚影闷闷“嗯”了一遭,率先进到院内。
毒牙的丧礼办了没几天,院内虽冷寂但还算干净――
干净到十室九空。
江岚影转了一圈一无所获,路过院中假山时,忽见一道影子飞掠而过。
“谁?!”
小道士出声的同时,江岚影已收紧两指,凭空将那道影子从丈远之外拖了回来。
“哎呦。”
“影子”扑跪在江岚影面前,就地打了一个滚。
江岚影动用术法后的灼热气浪仍在四周蔓延。
“靴底油?”
小道士盯着“影子”的脸。
“你怎么在这?”
江岚影显然压着火气。
“靴底油”魂都没了:“回,回禀尊主,是老熊将小的安排在此的。这院子被裴临大人查抄过,清白得很,没人盯着。老熊说,小的藏在这里最为妥当……”
江岚影皱眉:“你说什么?”
“靴底油”差点哭出来:“是,是老熊――”
“不是这句。”
“额小的藏在这里最为妥当。”
江岚影:……
你找死。
“靴底油”脑袋都要想破了:
他说什么了?
哦,对。
他像看门狗一样撅着屁股仰起脸:“尊主,这院子被裴临大人查抄过。”
咔。
江岚影将指骨捏出了响。
“靴底油”:……
要死。
“不干你的事。”
江岚影烦心地挥挥手,“滚回你的狗窝里去。”
“是,是。”
“靴底油”如临新生,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江岚影一言不发地,往来路处走,步履生风。
小道士忙不迭地跟上。
“本座真是糊涂。”
江岚影挤出这一句,又闭口不言。
她真是糊涂。
裴临早先已然忌惮到亲手处理了毒牙,她居然还妄图在毒牙这里找到有关裴临的只言片语。
即使毒牙留下了裴临的罪证,而今恐怕也早已被裴临销毁殆尽了。
“岚影。”
小道士唤着她的名字,同时牵住了她的手。
莫名地,江岚影觉得心头安稳了一分。
她刻意松了松神情,才看向小道士。
“我方才在内室里,瞧见了丹炉灼烧过的痕迹,你的这位部下,想来是钻研毒理药理的一把好手。”
小道士细细分析说,“我这分神修习木系法术十三年,略通了一些门路:如是医修毒修,往往喜欢将隐秘之事埋藏在药方丹方之中,外行人断然瞧不出什么端倪。”
也就是说,假使毒牙将裴临的秘密写在了他的毒方里,裴临也分毫不会察觉。
江岚影觉得他说得有些意思,一双眼如钩子一般勾着他的眉目:“那你会破解如是密语么?”
小道士也不谦虚:“可以一试。”
江岚影终于笑了:
还得是你。
她不置可否,转身继续向院门趟去。
小道士追着她小跑:“所以我们现在去找裴临?”
“不啊。”
江岚影背着手,偏过来的侧脸好像春风,“先去解万灵碑。”
她原本已经迈步了,又退回来,问小道士:“你说,裴临三百年的阴谋,本座三个旬期能破解么?”
小道士:……
疯了吧。
“太久了。”
江岚影却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又重新比出个“三”的手势。
“三天就够。”
小道士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指。
“不信么?”
江岚影仔细观察过小道士的神情,俯身凑近,“那我们来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就罚你亲我一下;如果我输了,就奖励你亲我一下。”
小道士:……
.
在小道士尚未反应过来之时,江岚影口中的“三天”就在指缝间悄然溜过。
浓黑的夜幕下,江岚影向金瓯湖界门中的他走来。
“收工。”
飘扬的绛衣没过幽蓝的幻影。
小道士盘坐在地,很称职地当着监工。
“魔尊……”
他紧盯着半透明街巷中的万灵碑,“似乎并没有将阵眼化解?”
“我不想做得太明显,就挨个在他的阵眼上加了点料,做成了反阵。”
江岚影在小道士身边站定,“他最喜欢在别人的阵上动手脚,那么今日,我就把他的招数还给他。”
小道士听了,重新遣出观音莲查验一番,发现属实如此,便松了口气,人向后一仰――
就撞上江岚影俯下来的肩膀。
小道士:!!!
她何时靠得这样近的?
江岚影被他撞到,也不闪躲,就这样贴着他的美人骨,对着他的耳廓说:“帝君,三日之内,我做到了。你输了,是不是还欠我点什么?”
小道士依稀记得那个不讲理的赌约。
他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当然,江岚影确实是在开玩笑。
她看到小家伙的耳尖红起来,就达成了她的目的,缓缓起身。
可是小道士当真了。
江岚影这么一动,小道士原本瞄准她脸颊的唇瓣,就啄在了她的唇边。
小道士人傻了。
江岚影微微一怔,从善如流地笑起来。
“你往哪亲呢?”
她伸手,抓住小道士后脑的发,将人抓到吐息交融的距离间,仔细观摩他的唇。
小道士的心简直要把他的胸骨撞断。
可是江岚影只是看了一阵,什么都没有做,就松开他,转眼去望天际唯一明亮的摇光星。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道士蹭了一下鼻尖的汗:“嗯……亥、亥时。”
“时辰正好。”
江岚影垂眸看来,“走,随我去会会裴临。”
小道士:……
谁家好人亥时上门说“时辰正好”啊?
.
纵使金犀城素有“不夜天”之名,但裴临统率的营帐里,还是保持着“卯时起,亥时息”的严苛作息。
十里营帐与夜幕同色,唯有主帅帐前还掌着两盏闲灯,幽幽豆火就像是守夜凶兽的眼。
两盏闲灯旁,站着裴临的两个青衣侍女。
“本座来得不巧了。”
江岚影瞧着跪伏在脚边的两抹青色,“这时辰,裴临恐怕已经睡下了。”
青衣侍女根本不敢说话。
“咳,咳……”
这时,帐内传来虚弱的咳声。
没一阵的功夫,帐帘就从内被挑开。
裴临披着一件外袍,站在门边:“属下见过尊主。”
他一手挑着帐帘,并未行全礼,只是稍稍低了头。
江岚影走过去挡住夜风,一手也抓在帐帘上:“本座原是料理了件事情,顺路来看看你。既然你已经打算休息了,那本座还是改日再来吧。”
“不妨事。”
裴临抬眼,“属下这些日子久缠病榻,身子躺得倦了,正无困意。还请尊主到帐内一叙。”
“也好。”
江岚影说着就走进去,“本座瞧瞧你就走。”
小道士紧踩着江岚影的靴跟,两个青衣侍女对视一眼,也追着小道士走入帐中。
帐内苦药味儿比上次来时更浓,榻前泥炉里还煨着什么东西,三日前老熊送来的冰鉴早已化成了水。
裴临胸口的绷带已经撤掉了,只剩下一道狰狞丑陋的痂。
“我瞧你伤势好得还算快。”
江岚影赶着裴临坐上床,“心里总算有些安慰。”
这回小道士熟稔地搬来软凳给江岚影落座,江岚影趁机包住他的手,小道士生怕给裴临瞧见似的,迅速抽出手来,江岚影还在阴影里笑。
“属下并不敢耽搁太多时候。”
裴临瞧着江岚影的背影,“金犀城正是多事之秋,废墟里的意外令我方死伤惨重,这未尝不是景曜的阴谋。属下每日每夜都在担心,景曜会乘虚而入,卷土重来。”
在多事之秋玩.弄景曜幺子的江岚影:……
哦。
“不必多思,你安心养病就是。”
江岚影坐下来,正了神色,“我在。”
“尊主总是身先士卒,却忘了自己也是抱病之躯。”
裴临有意无意地瞥向小道士,“属下斗胆一问,尊主的毒解了几分了?这药引可还得力么?”
闻言,江岚影换了神色:“不提也罢。”
短短四个字如刀一般没入黄土,惊得两个青衣侍女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小道士立刻跪地,恐惧又无辜地瞧着江岚影,双眼一眨不眨,泪水就这样无声地滚落下来。
裴临恃宠,在这样的境况下依然能与江岚影亲近:“属下见这药引与尊主形影不离,还以为是极得尊主欢心――”
“你吃醋了?”
江岚影瞧着裴临,又弯了眉眼。
“自然……是有一点。”
“你是我的爱将,又不是个物件,不能叫我随时拴在腰间带着。”
江岚影言下之意,就是并没有将小道士当作“人”,只当瓶随时取用的灵丹妙药。
“但凡这毒有更好的解法,我都要将这蠢笨磨人的东西当场掐死。好在――”
她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
“――再有一次,这毒便彻底解了。”
“到时,尊主打算如何处置这小道?”
“自然是烧得挫骨扬灰,打得魂飞魄散了。”
在江岚影的宣判声里,小道士哭到抽噎。
江岚影心硬得跟石头一样,瞧都不瞧他一眼:“对了,这药引见过金犀城的太多秘密,我还得找味奇毒弄哑了他,免得杀不干净,在六道之中整出些祸端。”
这样一番话说下来,连裴临都有些失语。
小道士哭得好大声。
他跪行到江岚影腿边,想抓一抓她的衣摆,又不敢,只好在湿热的空气里抖着十指,不住地说:“求魔尊大人饶我一命,魔尊大人饶命啊……”
“滚。”
江岚影一脚踹上他前胸,小道士足足飞出丈远,才落回地上,再也没有动静。
江岚影抬眼,看到裴临意欲阻拦的手――
竟是连他都有些瞧不过眼了。
江岚影佯装没看见:“改日要派老熊去毒牙库房里寻一寻。”
“尊主。”
裴临将手按回去,“实不相瞒,在毒牙暴毙之后,属下就命人到他府上抄查过了。如今他全部的遗物都暂时存放在属下的空营房里,尊主有需要的话,属下这就带尊主去寻。”
他说着,就要下榻。
“不急。”
江岚影轻轻推着他的肩,将他推回榻上,“已近子时,你该歇息了。夜里风露重,我怕坏了你的伤。”
此时的她与方才判若两人,裴临很受用地坐回去,两手在后撑着被褥,仰头看着江岚影:“属下听命。”
他说完,目光绕过他的尊主:“衔青、折翠,你们领尊主去营房看看。”
他下了令,又密语般低声对江岚影说:“毒牙的遗物没有几件,尊主早些看完,早些回去休息。”
“好。”
江岚影应下,亲手为裴临掖了被角。
她向外走,衔青在前引路,折翠扛上昏死的小道士,小步追在她身后。
这两个侍女并没有胆子同江岚影说话,一路屏息地将人引到营房,想溜又不敢。
江岚影很是善解人意:“将他拖进来,你们便回去照顾裴临吧。”
“他”指的是小道士。
两个侍女忙不迭地将小道士扔进了营房,连连拜谢之后,就潜入暗夜。
江岚影站在漆黑的营房里,指尖打着一点业火,就像端了一盏油灯。
摇曳的灯影里,“昏死”的小道士睁开眼,无事发生般站了起来――
没甚表情的侧脸笼罩在昏暗的火光里,就像长明灯围绕下的白玉神像。
他一办起正事来就很严肃,活脱脱就是神魂俱全的摇光帝君。
江岚影自觉噤声,只打着那点火,跟着他在营房里走。
营房里摆了几条旧书架,旧书架上充满了典籍与瓶瓶罐罐,并非是裴临说的“没几样东西”。
小道士瞧见毒方就扯下来,拿在手里看一阵,就笼在掌中,慢慢地积攒了一沓。
“来看。”
他站在书架前,似乎有什么发现,转身要拿给江岚影看――
岂料江岚影就贴在他背后很近的地方。
小道士受惊后退半步,背脊就撞上书架。
他被江岚影困在了方寸之间。
江岚影指尖的业火一阵抖动――
她看到了小道士的喘息。
“你要和我说什么?”
江岚影难得正经,没看人,只盯着他手上的毒方。
小道士:“我……”
可是他已经忘了要说什么了。
江岚影等了一阵,没等到回音,就抬起眼――
那双灰黑色的眸子在业火之下,居然焕发出琉璃般明艳的光泽。
小道士:……
“你忘了。”
江岚影很冷静地咬着这三个字,小道士无端紧张起来。
“也罢,你慢慢想。”
江岚影垂下眼睫,“让我先来看看你。”
小道士跟着她回落目光,就瞧见她将手放在了他的胸膛上。
她没有真的按实上去,只轻而虚地贴着他的前襟,而他的前襟上,赫然印着她适才踹出的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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