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长老……”
伶舟并非是要听话的样子。
莫长老提起拐杖,作势要打;伶舟稍稍躲了一下,这才乖乖地垂下头去。
莫长老见小兔崽子老实了,终于抽出空来,向江岚影和摇光笑:
“昆吾的两位小友,劳烦替老身盯紧他。”
“莫长老放心。”
江岚影一身大义凛然地,对上伶舟偷偷瞥来的眼。
“有我俩在,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幽篁里’。”
.
寻常的狂欢夜,伶舟白日就要出发,前往城内提早准备。这一次,因着莫长老和他的两个“帮凶”,他硬是等到天黑尽了,才摸出“幽篁里”。
路过弟子堂没瞧见那两人的身影,出了山门没瞧见那两人的身影,伶舟刚松了口气,就见一抹月华自梧桐树顶直坠而下――
江岚影落到地面,衣摆如云气一般漂浮。
“伶舟师弟,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
伶舟:……
他把降魔剑往背后藏了藏。
“呃我……”
他实在不擅长撒谎,短短两个字的光景,脸侧就飞上了大片红霞。
“时间紧迫,你别逗他了。”
摇光从树影里走出。
“知道了。”
江岚影应过一声,向着伶舟平伸拳头,张开手。
一块木牌自她掌心落下,木牌顶端的红绳系在她无名指间。
“狂欢夜的悬赏被我们接下了。”
你回吧。
伶舟半阖着眼,想象江岚影说。
“――还要劳烦你带路。”
可是她说。
伶舟霍然抬眼。
“啊?”
“不情愿么?”
江岚影笑了。
“没有,没有。”
伶舟连连摇头,“只是……你们不是和莫长老说……”
“我说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幽篁里’,你是蚊子么?”
伶舟:……
什么流氓逻辑。
他喜欢。
两个流氓……不是,两个大佬带着一个伶舟连夜潜逃,等到了雍州城里,就发现大街小巷户户紧闭,连月亮都藏匿在浓云之中,似是不愿观这人间惨状。
漆黑的坊市内,唯有一处燃着篝火。魔头们随机破门而入,拖出屋内哭叫着的百姓,将人绑在“毕剥”火星边,棚屋的立柱上。
为首的魔头拎着火把,在俘虏之间转。炬火炽热的光扫过男女老少恐惧绝望的脸,将他们面上的泪痕照得晶亮。
“应该……从谁开始呢?”
那魔头舔舐着獠牙,阴鸷的目光最终定在一个很小的姑娘身上。
“就你吧!”
他亮出弯刀猛扑上去,吓得小姑娘尖叫出声。
腥极的刀刃贴上小姑娘温热的脸。
“你长得真漂亮。我要把你的头骨剔出来,放在家里做摆件。”
刀尖立起,点上小姑娘的眉心。
“拿开你的脏手――”
一根缚魔锁自旁侧直蹿而出,那魔头退开半步去躲,后腰又被一柄冷剑抵上。
“别乱动。”
伶舟在他背后说,缚魔锁的另一端就缠在他的五指间。
那魔头举起两手,慢慢退到中场。
江岚影和摇光从巷子里追出,三两刀割断了捆缚百姓的麻绳。
“快走!”
江岚影抓着软在她脚边的百姓的肩,一把将人提起。
正这当,被伶舟挟持的魔头拧身与他过了两招,伶舟捻转步伐,来到江岚影与摇光身边。
三人背靠背而立,形成坚不可摧的三角阵型。
一众魔头围拢过来。
“又是你。”
为首的魔头掂着掌心里的小陶罐,“还带了帮手。”
“看剑。”
伶舟二话不说便出招。
众魔头似乎是在他手里折了许多次,一点出手的兴趣都没有,唯有为首的魔头拧来了陶罐,阴恻恻地盯着伶舟:
“不就是帮手么?老子也有。”
刹时,那漆黑的罐口传出一声猛兽的低啸。
伶舟只觉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再抬眼时,就瞧见一头遮蔽月影的庞然大物。
蛇颈,虎身,雀翅,龙尾。
“食目鸟?”
江岚影眸色一沉,“叶无踪那小子可真有本事。”
她此前就怀疑叶无踪如何能有单杀凶兽之力,如今看来,是他小子与金犀分舵勾结,共猎食目鸟。
猎来的食目鸟由魔头收着,帮叶无踪对付伶舟;而叶无踪,定然也许给了闻人宇可观的好处。
思索间,三人分别与食目鸟过了几招,江岚影软筋散的药劲还没过去,丹田空虚,使不出有力的法术。
食目鸟抓不住三个灵活的小点,恼得长啸一声,乍然飞身而起。
踩在它翅膀上的江岚影一个跟斗翻下半空,被摇光接入怀里;她刚刚站稳靴跟,就指着食目鸟的趾爪大喊:
“拦住它――”
伶舟应声回望,这才发现食目鸟趁乱抓起了躲在巷子里的小姑娘。
小姑娘桃粉色的袄子嵌在食目鸟尖利的趾爪里,就像一颗犹为漂亮的石子;食目鸟抓着这颗漂亮的石子,振翅往山影里飞去。
伶舟当即御剑去追。
江岚影横起红缨鬼头刀,用力一抡,冲上来的魔头便倒了一半;另一半没在摇光无形的剑影里,他收剑归鞘之时,尚站着的魔头正一个接一个地裂成碎块。
两人背对背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
摇光勾起手指,向夜空打了声呼哨。
一只白鹤破风而来。
江岚影瞧了挑眉:“不周山那只?”
摇光搂着江岚影的腰,跨上鹤背:“是。”
白鹤振翅而起,追赶前方的剑影。
.
食目鸟被人撵着,始终在漆黑的山影上方打转,并不肯落地。
“这要追到什么时候去。”
江岚影斥了一声,忽然并指作诀,发尾被周身气劲托起。
哗。
一道火幕自当空直泄而下,食目鸟被烈焰拦了一遭,正欲后退,就撞上伶舟用十数张符纸织起的大阵。
龙尾被大阵削下一截,食目鸟吃痛,怒而转身,与踏剑而来的伶舟对上。
这时,江岚影咽了一口涌到喉头的血。
她背脊轻微的抽动被摇光捕捉:
“岚影……”
“小事。”
江岚影抬起一只手,没让摇光看到她染血的唇齿。
她在鹤背上坐直身子,就像从前亲御火凤。
“上。”
两人同乘白鹤不得施展,一经靠近食目鸟,摇光便跳了下去,落在巨兽的背上。
伶舟和江岚影一前一后形成围堵,伶舟当空抛出一沓符纸:“江师姐――”
江岚影踩在鹤背上,扬手接住。
哗啦啦。
以她与伶舟为起点,二人手中的符纸各画出半圆,成为一道黑白分明的八卦阵。
八卦阵将食目鸟压制得周身颤抖,摇光趁机并指抵剑,一朵金色的观音莲自他脚下绽开。
食目鸟背上扒了皮似地疼。
它扬起长颈,拼命一挣――
八卦图碎,它振翅越出三百里,江岚影和伶舟吃了些反噬,而摇光险些被它甩出万丈高空,他不由得矮下身子,靴底仍踩着那朵观音莲。
食目鸟疼得发狂,江岚影驾鹤追上,一刀劈上它的翅膀:
“让它落地!”
让它落地,他们才有胜算。
摇光没在越发灼目的莲影里,看着一股又一股的血,溅脏江岚影的脸。
他强行运功,内丹疼得几近破碎,可他依然没有停。
他从余光里瞥见食目鸟回攻背上的长喙,指尖发力弹出掌中剑,剑身精准贯入它的咽喉,剑尖破开它的皮肉,从另一端飞至月下。
他听着食目鸟破碎的长啸,隐忍地皱眉,而后起身,接住飞回的长剑,劈出的剑尖上缀着莲花。
另一侧,伶舟在江岚影对面捣着食目鸟的左翅。
他将带来的符纸全用尽了,胸口上赫然几道利爪划出的、触目惊心的伤。
他的剑踩在脚下,咒印打出的威力微乎其微,正落入被动之时,他眸色一闪,伸出手,召来了一把七弦琴。
铮。
七弦琴音凛凛,伶舟特意蕴了一些法力进去;食目鸟听了琴声,果然挣扎躁动起来。
“江师姐,邱师兄,我来拖住它――”
伶舟御剑一兜,一人一琴拦在食目鸟身前。
琴尾扫开它攻来的长喙,金色的乐符钻入它的眼。
“他撑不了太久,摇光!”
摇光抬头与江岚影四目相对,下一瞬,两人一齐将手中的利刃没入食目鸟的翅羽。
赤色的火光与金色的莲影相融相织,摇光仰起满是血痂的脸,看向江岚影:“你疯了。”
江岚影笑起来:“你也是。”
不多时,食目鸟的右翅被连根斩下,它身子一倾,仰面坠向山林。
江岚影迅速将摇光拉上鹤背,伶舟踏剑掠下,接住被食目鸟抛起的粉衣小姑娘。
三人力竭,止不住地下落。
“咳。”
伶舟撞在山石上,咳出一口黑血,手却同时抓了落在一旁的剑,抵上食目鸟踩来的巨爪。
铛。
他一抵之下,抱着小姑娘滚了个身,再次落下的巨爪就在二人方才所处的地方,劈起飞沙走石。
“别怕。”
他背后被碎石划出无数个血口,仍低头同怀里的小姑娘说。
小姑娘被他护得好好的,只是脸颊有些脏。
眨眼间,伶舟起身,举剑劈入食目鸟踩下的趾爪。
山路上的空间更为逼仄,摇光和江岚影同出几剑,那庞然大物就拧过身来,伶舟弯腰避过它长鞭一样的尾。
江岚影飞身而起,一踩它攻来的长喙,人就跃上它的背脊。
在那里,她看到摇光用灵力灼出的,皮开肉绽的伤痕。
她沿着那些伤痕,割下长刀。
食目鸟陷入癫狂。
伶舟的青衣被血染尽,他一刻不停地与怪鸟交手,直至剑刃断在怪鸟掌中,他人亦被踩在利爪之下。
食目鸟踩着他,啄下那尖利的长喙。
向着他干净、清澈、引以为傲的眼。
这时,一直被他护在身后的粉衣小姑娘忽然跑到他身前,张开两臂,被灰尘染脏的小脸正冲着巨镰一般的长喙。
小姑娘并不是仙门弟子,寻常连恶犬都没拦过一头,此刻却胆敢踩在那巨大的趾爪上,直面闻所未闻的怪物。
“不要――”
伶舟眼睁睁看着长喙向小姑娘啄下。
千钧一发之际,摇光自旁侧杀出,一把抱起小姑娘,另一手持剑抵住长喙。
铛。
那长喙力道太大,摇光的虎口登时震出了鲜血。
他一脚猛踹上食目鸟的前爪,手下居然还能轻而柔地将小姑娘放下。
“那边有个山洞,你快带哥哥进去躲避。”
摇光软着嗓子说了这一句,回手就是惊风破雨的一剑。
小姑娘拖着伶舟,跌跌撞撞地往山洞里走。
与此同时,江岚影站上食目鸟的蛇颈,朝着它将断未断的颈子挥起长刀。
尖喙最终点着摇光的胸口落下,没了头的身子轰然而塌,江岚影纵身跳落地面,一把抓住摇光的手腕,眼瞧着他前襟迅速晕开的血。
不知道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总之摇光一看到江岚影,就伸手勾住了她的颈子,人软软地贴在她的背上。
江岚影只好背着他,慢慢走过山路。
.
四个半死不活的人蜷缩在山洞里,怎么也凑不出一条好命。
江岚影利落把摇光的上衣扒了,有些旧伤已然干涸连肉,扯起来“撕拉”一声,可是摇光一句闷哼都没有。
他袒露了伤,就按住了江岚影的手:“晾着就行,不疼。”
江岚影近乎失态地抬眼,却被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啄了下唇瓣。
“真的。”
摇光吻了她,说。
江岚影怎么会信,可摇光不由分说地,轻轻推过她的脸:
“你看那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怎么了……”
江岚影闷声说,一双目光又溜溜地转回到摇光身上。
“你看,她像不像月老?”
闻言,江岚影怔忪一瞬,猛地甩过头。
她这才认真看了看那小姑娘的脸――
小姑娘大概十一二岁的光景,头发扎成个老君身边的童女模样,尚带奶气的小脸已初见清俊,但还是过于可爱,若不仔细观瞧,没有人会联想起那位风华绝代的月老。
“还真是。”
江岚影眯起眼,“她怎么早不吭气。”
她说着,就要起身去找月老算账。
“岚影。”
摇光轻轻拉了下她的手,“慢着。我瞧她,并非是认得我们的样子。”
江岚影起了一半便顿住,单手扶在膝头:“你是说――”
“她也是梦主。”
摇光看着江岚影。
“难怪。”
江岚影坐回去,“难怪我们帮司命平了那么多心愿,都硬是唤不醒他……”
原来这黄粱还有另一位梦主守着呢。
“两位梦主的执念,会有关联么?”
江岚影问。
“八成。”
摇光转过脸,望向篝火旁的两人。
伶舟和小姑娘坐得有点远,谁都没有留意摇光的目光。
伶舟吊着半口气,倚在冰冷的石壁上:“对不起。我还是没有保护好你。”
“没……”
小姑娘举起两只手,“小仙长,你救了小桃的命,小桃真的很感谢你。”
“仙长……”
伶舟低低地重复着这个称呼。
雍州百姓恨透了应天宗,从来没有人叫过他们“仙长”,他们一般被叫做“垃圾”“败类”“魔头的走狗”。
“我没有能力赶走所有的魔头。”
伶舟抬眼,“你不……恨我吗?”
“怎么会恨呢。”
小桃皱眉,“你也是人,你面对大魔头也会怕。可是你能够战胜恐惧,挡在小桃之前,小桃为什么要恨你呢?”
她随着摇曳的火光,靠近一点,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伶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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