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长，你是大英雄。小桃长大了，也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对上小桃的眼，伶舟居然不知所措：
“我……你……对了，方才面对食目鸟时，你为什么要跑到我身前，那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努力端起“仙长”的架子。
小桃并不怕他，她眨眨眼：“我听外婆说，那蛇颈、虎身、雀翅、龙尾的怪物，专吃小孩的眼睛。小仙长，你的眼睛生得那么漂亮，那怪物一定觊觎已久。”
她反复扫量着伶舟眼中的湖泊。
“我想着，你的眼睛还有用；留着它，还能救下很多很多的人……”
“小仙长，你的脸，和我的袄子一样红了。”
第54章 重生第五十四天
兴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伶舟的心跳得又沉又重，腔子里回荡着的怦然之声简直震耳欲聋。
“你做得很好。但是，在有能力自保之前, 不许再这样了。”
“知道了，小仙长。”
小桃很乖很甜地应了一声, 用自己的袄子擦着伶舟掌心里的血，“等天亮了, 我去给你采止血的草药。我现在认识很多药了――”
她扳着指头给伶舟数，伶舟伤得动弹不得, 听着听着，居然有力气笑起来。
“――小仙长，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你愿意相信小桃吗？”
“我相信。”
“太好了！”
小桃故意用很振奋的语气说, 结果还是没忍住地打了个呵欠。
她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
伶舟终于意识到她是有意哄自己开心。
小姑娘今夜死里逃生，又跋山涉水，如今已是丑时, 她怎么可能不累呢？
“睡吧, 不必担心。”
伶舟轻声说, “我守着你。”
“不，不, 不。”
小桃的眼睛明明肿出了三眼皮，却还是摇头，“小桃不困。小桃想看着你……”
她垂了眼。
“狂欢夜还没有过去，这里血味很重，魔头们闻着味道就能找过来。你行动不便, 很危险。我……我能给你们放哨！”
她说着, 就起身，跑到山洞口。
伶舟想拉她回来, 将手一抬，不慎扯到伤口，疼得抽气。
洞口处的小桃听到“嘶”声，立刻回头，又跑了回来。
“小仙长，你流血了。”
小桃盯着蜿蜒出伶舟袖口的红迹，“还是要包扎的。”
她吓到了似的，怔怔地重复一遍：“还是要包扎的。”
她从怀里解下一块小手帕，用它擦着伶舟手腕上的血。
她一直低着头，又过了好久，伶舟才发现小姑娘哭了。
她明明在被魔头剔骨、被怪鸟抓走时都没有哭。
伶舟慌忙地托起小姑娘的脸，小姑娘却挣开他的手，自行抹净了眼泪：“没事了。”
她将湿手在袄子上揩了揩，捧着绑在伶舟小臂上的蝴蝶结。
“小仙长，你看，我给你包扎得好不好？”
伶舟点头。
小桃笑了一下，又很想哭――
可是，他身上有那么多的伤，一块手帕怎么包得完啊？
她终是忍着，笑着看伶舟。
她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好就行。”
她蹭到伶舟这边的石壁旁，与他肩贴肩地靠着坐。
伶舟侧过头，看到小姑娘仰着脸，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你……”
这时，篝火忽然一晃，洞穴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伶舟当即拧转回头，半跪起身，一只手抬起拦在小桃身前，另一只手摸上了血迹斑驳的剑。
江岚影快步上前踩灭了篝火，青烟里，她反扣着红缨鬼头刀，摇光也举起了剑。
山洞里的每一个人都很紧张，以他们如今的伤势，撞上三个以上的魔头，恐怕都很难全身而退。
脚步声回荡在山壁间，听得十足清晰，江岚影将刀越扣越紧。
所幸那阵脚步声停在了山路上，并没有再向前；紧接着，传来的是兵戈交接，以及炽焰灼烧的烈烈风声。
借着洞穴外的火光，江岚影低头，扫了眼被她亲自踩灭的炭屑。
黑暗里，她摇头一笑。
她想起六百年前巡游雍州时，她无意撞见的那个有人的山洞。
原来她当初救下的人是司命和月老。
原来是六百年前的“江岚影”，救下了如今的她自己。
洞外的声息很快便散了，乘着月色，江岚影看向距她最近的伶舟。
伶舟终于松了一口气，撂剑倚回山壁上时，却发现小姑娘抱着他的手臂，已然睡熟了。
睡吧。
一切都结束了。
.
伶舟整宿一动不动地给小姑娘靠着，直到东方泛起白意。
小姑娘睡得很浅，教晨风一吹，就醒了。
“早安。”
伶舟对小姑娘说。
小姑娘睁开眼就坐起身：“天亮了，我去给你找草药。”
她还惦记着。
“抱歉，我要回应天去了。”
今日是首席弟子受封仪式，江岚影已催促他良久。
伶舟根本不敢看小姑娘的眼，他只顾在袖间一通翻找。
“这个给你。”
他最终找出一块青玉令牌，“这是应天宗的弟子名牌，你一路回家，若是遇到魔窟卡口，便把这个拿给那些魔头看，他们不会难为你的。”
“小仙长。”
小桃接过令牌，目光随着起身的伶舟上扫。
江岚影早抱手倚在洞口，一脸“不知道他们在磨叽什么”的不耐烦：
“伶舟师弟，时候不早了。”
“来了。”
伶舟迈开步子，飞扬的后摆就在小桃面前扫过，如云似雾。
“小仙长――”
小桃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伶舟在万丈天光中站定，回眸。
小桃看不清伶舟的神情，可她能够想象出伶舟的笑：
“一定。”
与此同时，江岚影与摇光亦对视一眼。
在伶舟和小桃分别后，江岚影随同伶舟赶往应天宗，而摇光则沿着山路，默默跟上小姑娘的背影。
这一路上，江岚影走得很急，甚至都没有功夫同伶舟说上一句话。
伶舟昨夜消耗过甚，御不了剑，应天宗正殿前三千三百三十三级石阶，他一级一级走上去。
“看啊，他来了……”
沉重的喘息间，伶舟听到满广场的弟子在小声议论。
他眼前花白一片，大概辨了个方向就拜倒下去：
“不肖弟子伶舟拜见宗主，弟子来迟了。”
他跪在那里，隆冬腊月，满身的汗竟很快洇湿了石板。
“知道迟了，就不要来了。”
高台上的宗主声如洪钟。
“是啊，他还来做什么？”
“这首席弟子之位，他不想坐，有的是人想坐……”
广场上弟子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响。
“宗主！”
伶舟仰起头，眼中黑黑白白的斑块逐渐淡去，他看到广场中央立着那道通往秘境的幻门，而叶无踪正从其中走出。
叶无踪用鼻孔睨了他一眼，转身向高台拜下：“弟子已知晓秘境方位，拜谢宗主恩典。”
伶舟识海轰然一声。
他无措地向高台上望去，却只看到莫长老失望转开的脸。
无论他在狂欢夜中救了多少人，无论绊住他的食目鸟是谁放出的……
终究是他的一意孤行，弄丢了他自己的首席弟子之位。
他又有什么可争辩的呢？
“伶舟，今日是你叶师兄荣登首席的大喜日子，我本不愿苛责你些什么。”
宗主的话音里明显压抑着怒气，“可是你昨晚彻夜未归，是跑到哪里厮混去了？你的弟子名牌呢？把守山门的弟子说你像贼匪一样闯进了山，你想做什么？掀了这天？！”
伶舟视线模糊，无力地摇头：“宗主，我……”
可是宗主的嗓音明显比他更亮更高：“我们应天宗没有你这样的混账弟子，来人，给我挞他一百鞭，逐出山门去！！！”
“我看谁敢！”
江岚影踏上最后几级石阶，她银靴落处，业火如海潮般翻涌，一直漫过站满弟子的广场，漫过高台。
“妖女――”
叶无踪在一片混乱中大喊，“她有业火！她是恶鬼――”
江岚影睬都不睬他，一把拎起伏在地上的伶舟。
伶舟清透的眸子里映着重重火海，他看向江岚影的神色全然陌生：“江……师姐？”
他不太确定地唤她。
“你的软筋散……药劲过了？”
江岚影沉沉“嗯”了一声：“差点来不及救你。”
彼时，应天宗主已纠集起全部弟子，准备合围。
江岚影抬手扬起一潮业火：“走！”
等到火墙坍塌成满地碎星，偌大的广场上哪里还有伶舟的身影。
.
江岚影驾着火凤，降落在远郊一处棚屋前。
棚屋的门霍然而开。
“尊主。”
老熊自屋内迎出。
“是你！”
伶舟一眼便认出，这人是那日在长街上回护他的侠士。
“唉。”
老熊不自觉地别过头，还用手遮了下脸。
“这位大侠，你方才管江师姐喊……”
伶舟识海好痛。
“哎呀，那些都不重要，待会你就知道了。”
老熊挽住他的臂弯，将人往屋里拖。
伶舟坐下后，便用手支着头，一些忽近忽远、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在他的识海中不断涌现。
他看到万重云端、缥缈的仙宫，看到一页一页缀墨泣血的厚簿，看到笔直的登仙道上，他与一位新飞升的女仙擦肩而过……
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心跳得那样快，跳得那样痛……
老熊坐在他身边，依稀听到他隐忍的低吟。
要醒了？
老熊指着他，口型问江岚影。
江岚影垂下眼睑。
嗯。
正这当，棚屋的门从外被推开，摇光带着一位粉衣小姑娘走进来。
“小仙长？！”
小姑娘唤着正对屋门的人。
伶舟恍惚抬眼。
那一瞬，两人记起了他们的千万次对视。
在漆黑暗巷，在深山洞穴，在登仙道，在司命殿，在月老祠，在南塘，在万骨销……
黄粱解。
.
在见过莫长老的当晚，江岚影和摇光曾有一场争论。
伶舟毕生的执念，当真是做首席弟子吗？
他想当首席弟子，是为苍生计。
可是，如若他注定做不成首席弟子，他会憧憬什么样的生活――
江岚影想起弟子堂里，那块寻人的木牌。
――不过三两知己，一生挚爱。
舟者，漂泊也。
他会想要一个家。
事实证明，他们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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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斑驳的视线里，江岚影感觉有什么东西跪在了她的脚边。
“哎呦。”
老熊神魂入阵后，他的原身始终维持着狂奔的姿势，单脚立了好久，如今终于如泰山崩塌，一鼓作气卧倒在地。
江岚影：……
她抬眼，望向站在坑边的三位大神仙。
八道视线相触后，各自若无其事地转开。
摇光用重剑戳着坑边黄土，司命蹲身拨弄着坑口的锁仙网，月老用红线将坑底的缚仙索拉上来……
三人眨眼的功夫八百个假动作，不过这些假动作成功让江岚影想起，那游戏雍州的堕神霜降还藏在这坑底。
而这巨坑，极有可能就是“禧”的原址。
“出来。”
江岚影反手一道业火掼入坑底。
月老正怔神，被她的火吓得一仰，堪堪被司命扶住。
月老转眼，却只看到司命眸中厚重的白翳。
那白翳中没有谁的倒影，也透不出任何心绪。
月老悻悻垂头，发现坑底的业火越烧越旺。
“本座的业火与景曜的岩浆，哪个更好受些？”
江岚影每说一个字，那坑中的火焰都要蹿高一截。
“啊――”
熊熊火光里传出一声低吼，一道半透明的影子升到半空。
终于还是受不住了。
江岚影眸中艳色加深。
她收了业火，仔细扫量霜降的神魂――
“叶无踪？！”
她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失声叫出他的名字。
被唤了本名的霜降明显一震，他警惕地，盯着下首的绛衣人。
看到他那样局促，江岚影恍然想起，天界的大神仙们向来将本名当作命根子护着，生怕被人从名字里看透生辰八字，加以暗害。
所以他们一向是以仙号相称。
就像霜降，就像摇光。
正这当，摇光已经提剑迎了上去。
霜降拂袖接招。
轰。
金光四溅。
霜降在金光里笑：“小幺子，我师弟还没说话呢，你急吼吼地做什么？”
他余光向下一瞟，就见司命抱琴而来。
“让开。”
摇光好像头被激怒的狮子，拧脸冲司命咬牙。
霜降笑出了声：“你疯了？”
摇光确认司命不再向前，才转回眼：“杀你，有本君一个就够了。”
他扬起重剑，十里梧桐林稍皆被罡风压弯。
“就是你，勾起了父君对‘禧’的贪念。”
按照黄粱记载的旧事，叶无踪替代伶舟成为了首席弟子，不用多久，他就会成为应天宗的宗主。
应天宗主知晓“禧”、利用“禧”，又有通天告神之力――
一定是叶无踪将“禧”出卖给了景曜。
“我勾起他的贪念？”
霜降硬吃了摇光一招，仰天大笑，“明明是你的好父君背信弃义，置我于万劫不复！！！”
他如厉鬼一般向摇光扑杀而去。
“他承诺于我，只要我奉上‘禧’，他就助我成神，可是呢？！！”
他一手被摇光的重剑洞穿，另一手不管不顾地向前，扯着摇光的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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