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安看着映在墙上的影子远了几分,顿了一顿,低语道,“这几日事情闹得这般大,傅公子也应该是对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有所了解的。只是...我不明白,那么多来自京城的学子,为何独独选中了我?”
“我的家乡在江州,母亲是贱籍出身,所幸当时元敬皇后诞下皇子,隆德帝下令大赦天下,她才得以摆脱贱籍,后来为了供我读书改到江州港口靠卖鱼为生。那里的人大多瞧不起我们母子,私下叫我娼妓之子。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考取功名,他日高中状元风风光光的带母亲离开江州,前往京城......”
“我一路披荆斩棘,从乡试到会试再到殿试,每每挂榜时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那些纨绔子弟拥有着过人的家世,享受着最好的学习条件,却总也考不过他们口中的娼妓之子。
我至今仍记得传胪那天,当着江州众百姓的面宣布我进士及第,母亲喜极而泣。那时候我是真的高兴啊,想我们母子受人指点这么多年,可算是熬出头了。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官场骇人,皇城吃人。”
他转过脸来,自嘲的笑了笑,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说起来不怕傅公子你笑话,我在赶来京城的路上还对未来充满了期许,幻想和众寒门出身的先人一样,能有一番作为,将来也能得广厦千万间,庇佑后世千万寒士。可我刚一脚踏进京城,迎接我的只有诬蔑、欺辱。我生平也是第一次知道,上位者想毁掉一个底层人的一生居然可以如此碾死蝼蚁一般简单......”
傅沉舟垂眸道:“我们是臣,是民,生来就是要受制于人,更多时候委屈和愤恨心有不甘才是人生常态。但那不代表我们的人生就要止步于此,人总是要向前走的,路不会因为你害怕失望就变得平坦,而是要靠慢慢摸索才能找到对的方向。”
沈从安忽的笑了笑,“慢慢摸索,筋疲力尽地走到尽头在告诉你此路不通吗?我寒窗苦读十余年,人这一生又能有多少个十年?”
他仰头看向傅沉舟问:“傅公子,你甘心吗?你少年英才满腹经纶,更是与太傅爱徒薛家小公子有京城双壁之称,也曾风光无限。可你看看如今,薛小公子心怀苍生却因为替太傅推行丈田令而受人设计,全家惨遭灭门,剩下他一个卑微的苟活于世。
而你也因一桩小事得罪了皇帝被禁足在翰林院蹉跎数年,你心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吗?这一生勤奋刻苦风雨兼程换来的一切,就这么被别人轻而易举的一句话毁掉了,你就没有愤恨过吗?”
傅沉舟望着牢房破旧窗口露出的月光,不禁扪心自问,他有吗?
他张了张嘴,想要安慰沈从安,却忽然觉得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从安努力撑起身子,悲切万分:“昔日嘲笑我的那些纨绔子弟尚且平安度日,不愁温饱,想我十余年寒窗苦读,竟落得如此下场,读书科考忙忙碌碌半生,到最后连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过是上位者之间夺权的一颗棋子,抢夺之人不在意,守擂之人更不会在意。”
沈从安剧烈的咳嗽着,仿佛用尽了力气叹息道:“我少年时习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至今日,我方才读懂了那句话......”
“哪句?”傅沉舟声音略有些颤抖的问。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沈从安合眸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搞笑的事,笑的大声又悲壮,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个不停。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傅沉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牢房的,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他只觉得再多一刻都无法控住住自己。
徐青芜将人送来之前对他说得那句话现在反复的跳跃在他脑海里,
沈从安舞弊之事证据被做的齐全,没有胜算......
想是沈从安自己也料到了这一步,对自己还能活下来已经不抱希望,所以今夜才显得格外悲怆。
身死也就罢了,还要背负千古骂名。
傅沉舟心口沉闷闷的疼,他走到刑部大牢门口时突然停住了脚步,问道:“方叔,你觉得做刑部官员最重要的是什么?”
老方皱了皱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思考不要紧,这一想便勾起了他年轻时的激情,老方神气的说道,“自然是要为有冤者鸣不平。”
傅沉舟想起自己年少时翻阅古书史册时,常常将汉朝刑官隽不疑、于定国,当作自己的榜样。习的是“挟持律令参稽详,科条宽大追定国”和“敢为生者权”,将成为一名优秀的刑官当成自己的毕生向往。
他合眸长叹了一口气,良久后说道,“方叔,你帮我通知一下父亲,这个案子我来接手,明日我便亲自去面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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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解忧
咸宁三年, 五月初十是李昌烨自登基后举办的第一场科举考试,然而这场看似正常的考试却一直状况频发。
先是北方雪灾不得不推迟会试时间,再是有人告发会试舞弊, 如今重启会试后却又发生了南北榜一案。
之前舞弊之事言阁老为证清白自请停职,李昌烨唯恐殿试再出差错更是选了授业恩师曾玉堂为主考官。曾玉堂出身寒门人品才学俱佳, 是大周翰林学士的领袖, 选择他为主考官既是李昌烨本人对他的认可,也是李昌烨对此次科举的期望。
然而他们师生二人却没有想到, 此次看似平常的殿试却险些葬送了他们二人的一生英明。
咸宁三年,五月十八。李昌烨亲自主持殿试点沈从安为状元、尹阖为榜眼、宋云流为探花。
就在人们以为此次科举顺利结束后, 然而却在状元游街当日, 礼部的大门就差点被告状之人砸破,大批落榜考生跑到礼部门前鸣冤告状,更有几十名考生沿路喊冤,甚至拦住游街看榜的人群。
争乱之中三位进士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其中状元郎沈从安格外严重。
此次贡生闹事的原因总结起来很简单,也很奇特, 此次考试中榜之人清一色的来自南方各省, 竟然没有一个北方人!
一时间民间流言四起, 有说主考官收了钱的、有说朝廷搞地域歧视的、还有的甚至高呼大周只有南方半壁江山。
如此一来,使曾玉堂陷入了舆论中心。
事情发展至此,李昌烨方才反思过来言阁老之前自请停职背后的真正原因。会试舞弊之事最终并没有查到证据证明和他有关,他利用此事告假停职避开风头,待到北方考试闹事结束后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挤掉曾玉堂独揽内阁大权。
消息传开后,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先后更是有都察院十多名监察御史上书要求彻查此事。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锦衣卫是皇帝的亲信, 此事只能交给三法司来处理, 无奈李昌烨只好先行将曾玉堂送往刑部接受调查,并在翰林院中选取十三名翰林学士重新阅卷。
夜里谢禾宁带着宵夜过来时正见李昌烨仰面躺在椅子上,眉头紧锁。
他已经有半个月未曾好好休息过了,一双眼布满了红血丝。
内侍见谢禾宁过来并没有出声禀报,她走近时抬手想将他眉心的沟壑抹平。多年来的警觉使李昌烨快速惊醒,一把抓住了谢禾宁的手臂,待看清身边的人后方才松开了手。
李昌烨用力的眨了下眼睛,看向她说道:“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谢禾宁望着他的眼,心疼道,“陛下,您最近瘦了许多......”
“朝上的事多了些,不碍事...过来坐。”
李昌烨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双手环着她清瘦的腰身,将头靠在她胸前嗅着谢禾宁身上淡淡地香。
谢禾宁今日穿的是江南新进贡的锦缎,面料舒适透气,李昌烨特意吩咐内廷司按着她的喜好做了一身蓝色的衣裙送给她。
这裙子从里到外都价值不菲,上面的兰花刺绣也是宫人耗时一个月才绣成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彰显着帝王的偏爱。
谢禾宁知晓他的良苦用心,也没有拒绝还特意穿来叫他开心。
李昌烨摸着手中光滑的衣料,看向怀里的人开口道,“你穿蓝色真好看,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比你穿这种颜色更好看的人。”
谢禾宁轻笑了下,这样的话放在大周也曾是极高的赞誉。
当年薛家老太爷疼爱孙子,花费万金寻得了一件天水碧外袍送给薛时卿当生日贺礼。传言说那日京城的一场诗词宴,他身着一袭天水碧外衣,手持竹扇在人群中有条不絮的吟出十几首佳作,击垮了在场所有文人书生。一时间身着一袭天水碧的他成了京城姑娘眼中的月上仙,后来人们更是以颜色来赞扬人的美貌。
谢禾宁回过神,手指轻柔抚摸着他的眉眼,“陛下,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里没有别人,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她点点头,缓缓开口道,“这次选取的进士无论如何朝廷都是要认的,若是否了,百姓难免会对您议论纷纷。”
李昌烨叹了一口气,“这件事难就难在这里,若是不认南方学子必然心有不满。倘若认了又是昭告天下我大周只有南方半壁江山。”
谢禾宁想了想又说,“依我之见,陛下您不妨将北方学子全部招进京城,朝廷可大大方方的昭告天下,就说是北方学子受灾情影响,致使众多学子进京受阻未能及时赶到京城,故此次殿试试罢,仍有许多北方学子尚未到场。”
“然后呢,北方学子若是都被招进来再生□□又该如何?”
谢禾宁笑了笑,“陛下您可以在办一场殿试,就说应礼部所请,特此增设北场以慰天下学子之望。从中再选德才兼备之人同南方三位进士相较量,如此一来,既能安抚北方学子,又能彰显您爱民之心。”
李昌烨猛地坐起身,他思考片刻后觉得这个办法十分得当!
这办法不仅能解决朝廷目前的困境,也让闹事之人寻不出借口。只要试卷重审,和三法司审理结束曾玉堂便可安然无恙的从刑部大牢出来,言阁老筹谋已久的奸计便迎刃而解。
一连几日的忧愁在此刻烟消云散他激动地将谢禾宁抱起来,高兴的转了几圈,随即在她唇边用力的亲吻了一下,笑道:“阿宁,你是上天派来我身边的解忧花吗?”
谢禾宁眉眼柔和,皮肤洁白仿佛吹弹可破。她一贯都是冷静温和的性子,此时在烛光的映照下嘴角的微笑更是带着昳丽之色,看的李昌烨心中荡漾。
他追着谢禾宁明艳的唇色吻了下去,看着潮红一点点漫上她得眼尾,看她在他的亲吻中艰难喘息。
李昌烨爱极了她这副模样,这种耽于□□放纵会让他觉得她和自己一样,在血肉交融中相互依靠对方。
夜色阑珊,明明是酷暑的夏季御书房内却是一片春色……
次日早朝,李昌烨当即宣布了此消息,设置北场考试命薛时卿为主场考官。薛时卿师从内阁首辅钟太傅,人品才学朝野上下更是有目共睹。且他向来受天下学子爱戴,有他在场也能起到安抚北方学子的效果。
至于滞留在京城的北方学子,每人分发五贯钱以供日常开销,好让他们继续参加科考。
消息一经流出,惹得朝野动荡。
一时间人们高呼圣上英明,而另一部分人则是暗自起了忧愁……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恩科
十日后, 恩科北场在皇城召开。
有薛时卿和众礼部官员坐镇,这场科考进展的十分顺利,经数十位翰林学士仔细批阅后, 从这场考试中选取了北方进士十七名。
这件事被人筹谋的滴水不漏,一朝行差踏错后果将不堪设想。无论是当日游街时贡生对状元沈从安大大出手, 还是事发之后从他身边搜出的舞弊证据, 桩桩件件都是冲着要他性命去的,节奏之快甚至给不了他喘息的机会。
倘若沈从安在哪一个环节出了意外, 那便死无对证,届时背后筹谋此事之人又会借机做文章, 说朝廷不作为, 以至于寒门出身的状元郎含冤而死。
可证据确凿若不立即严惩,又没办法平息北方学子的怒火。
增设恩科北场这一举动,不仅安抚了北方学子,又叫背后挑事之人没了发作的机会。
得益于李昌烨的这一决定, 沈从安的案子方可重审。
三法司协同朝廷文官在重新批改试卷后,最终并未在其中发现问题, 殿试录取的几十名进士全部都是凭借真才实学入选。得到消息的李昌烨这才放了心, 亲自去刑部大牢将授业恩师曾玉堂接出来, 送回家中安顿。
此事仍旧疑点重重,虽说南方进士都是凭借真才实学入选,可也不该在场的全部北方学子都达不到入围标准,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实现安排好,赶在李昌烨登基后的第一场科举中布下这盘棋,引他入局。
年轻的帝王坐在龙椅上紧闭双眼, 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直觉告诉他, 前方还有一场声势浩荡的劫难等着他。
次日早朝,言党一派的官员就此事开始向皇帝施压。
言阁老自请停职在家已有许久,如今此案已经查明实情,阁老平白受冤朝廷理应给阁老一个交代。
一时之间,为言阁老鸣不平的奏书如同雪花般地堆到了皇帝案头,京中文官成百上千,大致分为三派。一派以言阁老马首是瞻、一派在司礼监手里、而另一派则是文官清流。
李昌烨自登基后重新司礼监,除了保留隆德帝在位时的掌印太监福安,其余四大秉笔全部安插进自己的亲信。
福安向来识时务,依着皇帝的眼色行事,带着的司礼监也在朝堂上一直处于中立状态。
此次科考一事的确那不出证据证明言阁老牵扯其中,皇帝毕竟是一个人,如此一来文官与言党频频施压拉锯了几日后,李昌烨终于受不了了。
他头疼欲裂,一把将书案上的奏折扫在地上,殿内研墨的谢禾宁手上一顿,满屋的内侍和宫人都跪了下来。
今日跟在御前的秉笔太监刚好是祝英,李昌烨烦躁极了围着龙椅绕了几圈方才平复了心情,他抬眸看向一旁跪着的祝英喝道:“你们司礼监都是些死人吗,这么大的事忍着憋着一语不发,怎么想看朕的笑话,想看着朕亲自到那老东西面前陪笑脸,恭恭敬敬地把人请回来是吧!”
祝英面色如常,把头低了又低,“奴婢该死,还请陛下息怒。”
李昌烨伸手按着自己的额角,良久后幽幽开口问道,“太后那边怎么说?”
祝英缓慢开口,“太后说,她忙于筹备言姑娘婚事,旁的事陛下您自己做主便好。”
李昌烨仿佛没明白他的话,“婚事?”
“嗯……言姑娘执意要嫁谢翰林。”
李昌烨回忆着,半晌没说话。
谢禾宁放下手中的笔,走到他身边。李昌烨余光见她怯生生的过来,放低了语气伸手拉过她,“我吓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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