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神君终于看不下去这些人的虚情假意,起身离席,被邀请前来赴宴的各大仙门代表才冷汗淋漓又脱力一般的瘫坐下来,简直不敢回想这一夜是怎么过的,险些神魂出窍。
清溪低着头,和剩下的歌女们一起,被人带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安置。
这一天折腾了许久,等她们真正歇下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许是宴会上的几番变故吓破了这些姑娘的胆子,来时叽叽喳喳兴奋不停了一路的姑娘们,夜里都静悄悄的,竟无一人敢发出声音,像是一堆提线木偶一样,扯一下动一下,机械的躺下了。
夜里无风,也无星无月,暗得不见五指,清溪脖颈被掐过的地方还有些难受,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师父如今的变化。
她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心里想着,她一定要弄清楚,从她离开宗门至今的这四百年里,师父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正想着,清溪忽然发现了些不对。
窗外似有黑影闪过,清溪眼神一凝,翻身坐了起来。
凝神去听,才觉得实在太过安静了,安静得有些不真实。莫说如今时夏日,却不闻蝉鸣,风声树声,虫鸣鸟叫,甚至连同住一屋的身边人的呼吸声,她都听不见。
白日里金碧辉煌仙气缭绕的神宫,此时却鬼气森森的。
她掀了被子站起来,随手从桌上捞了一盒胭脂,指尖一点,再一划,桌面上便有了一道道暗红的线条,然后条条叠加,最后聚在一起,成了一个繁复的阵。
世间修行之法万千,清溪却最喜欢,也最擅长符阵一道。她享受阵法在指尖勾勒成型时的那种成就感。
最开始入门修仙之时,因为她的天赋太好,师父总想教给她一些很厉害的术法,但那些术法往往很难,演示起来也不容易。
师父那时身体很弱,灵力没办法在他体内凝聚停留很久,每次为清溪演示,他都要准备好久,演示完了,又会因为灵力消耗太大,而病上好久。隔日再教时,脸上总有愧疚,说自己耽误了一个好苗子。
唯有符阵,只要灌注细微的灵力,记得如何落笔如何点阵眼,就能成型。
想起第一次学画符的时候,师父从后面拢着她的手,带她执笔,也是这样,一道道鲜红落下,而后阵灵一成,满堂霞彩。
师父就会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笑着夸她,说我们小溪儿真厉害,学什么都容易……
所以她在众多的法术里独独选了这个,从此日复一日,素笔朱砂为伴,师兄师姐也曾经不止一次的惋惜,说她这样的天赋,怎么就偏要学最弱的这一样呢?
她总是笑着说因为喜欢。但到底喜欢的是符阵本身呢?还是喜欢师父脸上不再有负担和愧疚的浅笑,和眼中对她的自豪呢?
清溪的神识恍惚一瞬,很快又专注在手下的阵里。
她素白的手指在阵心一点,原本还普普通通黯淡无光的胭脂,顷刻间像是被注入了灵魂一般,亮了起来。
清溪脸上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心说:符阵一门,可一点都不弱。
而后符文运转,殷红的光泽四散蔓延,慢慢的,从正中透出丝丝缕缕的黑气,这些黑气自地下蜿蜒而上,每一缕,都带着浓浓的煞气。
那是……属于幽冥魔族的气息。
清溪心里一惊,她用了这个探灵阵,原意是想探查一番这神宫的灵脉走向,知道了灵脉,才知道是不是有人蓄意借这些灵气,布下了什么大阵来,搞得四下无声。
却万万没有想到,灵脉没看见,倒是先见着了魔气。
谁能想到,立于修仙界最顶端的化神境强者,神宫里竟一丝灵气也无,支撑整座神宫运作的,竟然会是魔气。
幽冥魔族。
清溪在唇齿间悄声复述了一遍。
幽冥魔族在几千年前就已经被从前的强者联手封印到了地下,也正因那一役太过惨烈,几乎导致人间传承断绝,灵脉损毁严重,此后的数千年里,才再也无人能突破这最后一步,进入化神的巅峰。
清溪从没见过真正的幽冥魔族。紫滢曾说过,一百年前封印曾破了一次,可她那时已经跳了红莲业火,也并不得见。
不过,一百年前的那次暴动是她师父平息的,如今神宫这般,是否也与那次有关呢?
清溪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想着想着,忽然,她意识到了另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紫滢呢?
她与紫滢同住一间房,可从刚才到现在,她都没有感觉到房间里有其他人的存在。
清溪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其实从宴席结束时紫滢就有些不对劲了。回来之后也没跟她说话,径自就躺下了。她还以为是紫滢受了惊吓才会如此,可分明,紫滢在宴会上都还一切正常。
嘎吱——
一个刺耳的推门声,打断了清溪的思绪。
她猛然扭头看去,就见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她目光呆滞,面色发青,两眼空洞的看着这边。清溪心里咯噔一下。
那人手臂僵硬的垂在身侧,门开着,不用想也知道方才推门的人就是她。
她看了一会,忽然一步一顿的,朝门外走去。
“紫滢!你去哪!快回来!”
清溪喊了一声,手一挥,桌上的符阵就消失无踪。她追出去,只看见紫滢远去的背影。
清溪又喊了一声,这一声特意注了点灵力在里面,可紫滢依旧像听不见一般,不管不顾的朝前走去,像是……要赶着去什么地方一样。
清溪顿了顿,猛然反应过来,那条路的尽头,正是方才阵中所见,魔气最浓郁的地方……
……
与此同时,神宫的另一处,同样一片昏幽。
沈浮白自宴会上回来就沉默异常,身边几个侍奉的没跟去,此时不明所以,而唯一知道内情的竹玥却埋着脑袋装哑巴,气氛更是凝重。
忽然,有人从门外进来,沉声道:“君上!今夜来的人里,果然混着魔族余孽,他们行动了!”
沈浮白这才从沉思的状态里醒过来,今日他心情很不好,正好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就撞了上来。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寒芒。
第8章 幽影(二)
清溪一路追着紫滢走,可不论怎么加快脚步,怎么追赶,前面的姑娘始终都快她一步,无论如何也赶不上。
眼看着两人开始越走越偏,清溪停下了脚步,她回过神来看四周,才发现,她已经被“紫滢”带着,走到了一处废墟之上。
她眨了眨眼睛,飞快的意识到,这座神宫,或许不是新建而成的,而是改建了某一个旧宫殿,因此,才会有这么多破落的地方。
这个旧址,一看就风水很不好,也不知她师父怎么想的要把神宫改在这种地方。
清溪盯着面前的深幽沉默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再回头一看,果然,连来路都已经没有了。
四面八方都是漆黑的雾气,像是存心要让其中的人迷失方向一般,那些黑雾连涌动的频率都处处相同。
清溪身在其中,像是被裹进了一个巨大的茧里,怎么也出不去。
她的脸微微沉下来,这种手段她从前看过不少,要破解不难,但真正陷在里面的时候,多少有点让人觉得恶心。
微微收了心神,清溪掏出方才顺手抓了还没用完的半盒胭脂,手指往里一点,然后凭空画出一个阵来,阵法成型的瞬间,粘稠的黑雾纷纷向着阵心涌去,好一会,才被吞噬殆尽。
被黑雾遮掩了大半夜的月光终于露出了头,苍凉的洒下来,清溪这才明白,原来不是今夜无月,只是这黑雾存心为她们编织了一个巨大的囚笼。而此时黑雾散了,她看清了周围真实的样子。
面前矗立着一颗枯树,枝干已经弯折腐朽,但那树本身却高耸入云,把月光遮得影影绰绰。树周围什么都没有,就一棵这么孤零零的立在正中,半挡着后面一扇虚掩的门,怎么看怎么诡异。
周围开始渐渐有了风声,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腐烂了的腥臭味随着风被吹了过来,清溪皱着眉往前又走了两步,一低头,在地上看到了一支鎏金的簪子,簪子很新,一看就是才落在这的,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属于紫滢的。
刚要伸手把那簪子捡起来,就听得一个声音破风而来,一道白影从旁边的树荫里窜出来,径直朝她扑来。
清溪心中一凛,下意识的双手结印往外一挡,而后有东西重重的撞在了她的阵上,发出吃痛的悲鸣。
“嘎————”
清溪:“……
清溪:“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
她有些诧异,在满地的羽毛中间,把那只委屈巴巴的白鸟捞起来。
白鸟出现得突然,因此清溪并没有留手,它虽然已经奋力躲避,却还是被清溪凌厉的阵削掉了胸口的好几根羽毛,此时那里空落落的一片,露着皮肉,显得甚是可怜。
白鸟又叫了一声。
到底是记得这是师父养的鸟,清溪把它放到了自己肩头,敷衍的摸了摸,叹道:“你躲在那干什么呢?吓我一跳知道吗!下次再这样,我可不能保证绝对不会伤到你了啊!”
白鸟在她颈窝蹭了蹭,是一副讨好的姿态。
若是被神宫中其他人看见了,只怕会大跌眼镜。谁人不知神君座下有只怀着上古妖兽血脉的白鸟,骁勇善战威风凛凛,陪着神君杀人斩魔无数,可此刻,它竟真的像一只普通小鸟一样,依偎在人身上,寻求庇护似的。
清溪不了解那些传闻,只觉得和师父的这只鸟确实投缘,因此也没有再怪它的意思。知道这鸟通人性,于是清溪又揉了揉它的脑袋道:“现在放你回去太危险了,你乖乖跟着我,咱们进去看看。”
话音刚落,树后那扇虚掩的门就嘎吱一声,自己打开了。
一阵细微的,却又偏偏令人难以忽视的咀嚼声从门里面传出来,那股难闻的腐肉味更浓了。
想到那只簪子,清溪知道被”人“附身了的紫滢一定就在里面,于是毫不犹豫的,踏上了门前的石阶。
大门已经开了,里头毫不意外的,是一个已经破旧不堪的殿阁,清溪刚踏进来,不用探灵阵也能感受到,这里的魔气比外面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应该就是所谓的“源头”。
院子里有一口枯井,源源不断的黑气从里面冒出来,又汇聚在一起朝里面流下去。一进一出,形成了一个小而玄妙的循环,清溪眼神一凝,看见了黑气后面,紫滢正面色痛苦的站在那里,而在她的身上,趴着一个由黑气汇聚而成的黑影。
那黑影状似人形,正扒拉着紫滢的脸,从她的眉心抽出一抹金色的细线放进嘴里——方才在门外听见的那阵咀嚼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那影子在吸食紫滢的神魂。
见到有人闯入,那个影子豁然抬头,但他没有脸,那一团黑雾里只有两个黑黝黝的坑,像是一双空洞的眼睛,直直望着她。
肩上的鸟浑身炸了一下,头顶的冠羽戒备的竖起,鸟瞳中显出几分警惕。清溪也是脸色一寒,从怀里一掏,掏出几张在路上时背着人匆匆写好的黄符纸夹于指尖,口中念决,然后飞速的甩了出去。
那鬼影却也机敏,察觉了不对,拖着紫滢的身子往后退了一些,又狡猾的把自己完全藏匿在里紫滢的后面,黄符纸在半空中炸开的时候,清溪只听得一阵桀桀怪叫,却没能伤到那鬼影分毫。
反倒是因为顾忌着被迫当了挡箭牌的紫滢,清溪连自己准备扔出去的第二波符纸也硬生生收了回来。
也许是被周围浓郁的魔气影响了,清溪有些烦躁。
那边的紫滢依旧无知无觉,再不快些,她就真的要被吸干了神魂,然后变成一具仅供魔物寄居的躯壳了。
等等……躯壳?
清溪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瞬间想明白了。
宴会上死的那两个姑娘,只怕也是这样,被这些不人不鬼的影子盯上了,然后被它们吸干净了神魂,悄无声息的混在了歌女之中。
先有刺杀师父的旧恨,又有迫害紫滢的新仇,这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清溪越发的看那个鬼影不顺眼,于是她摊开右手,用左手的指甲划了一下,白嫩的掌心就出现一条极细的血痕。
微微的银光从那道血痕里面散发出来,清溪面上一喜,脸色却苍白了两分。
全身上下所有的灵力都朝着右手的掌心汇聚,清溪凝神,专心的感知着她曾经埋在那里的东西。
她右手的掌心里,埋着她的本命灵器。按理来说,本命灵器是跟着神魂走的,神魂在哪里,本命灵器就会在哪里。只是这样重生在别人身上她也是头一遭,一时间也有点拿不准,还能不能召唤出来。
如今银光乍现,那就意味着,她与本命灵器的联系还在,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
这个灵器,她是她当年费了好些力气才炼成的。
准备炼器之初,整个师门都在为她的本命灵器该长什么样子而绞尽脑汁。
师兄们都是剑修,觉得软剑灵巧飘逸,正适合女孩子来用。而大师姐却觉得,女孩子老拎着把剑也不是个样子,建议她做个小巧好看的饰物方便携带才好。
大家谁也不服谁,争执了好一段时日。
但那时候清溪自己却一点也不着急,反而是悄悄拖了一把小竹椅到师父的门口坐下了。
沈浮白一推门,就看见小徒弟杵着下巴坐在门前,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椅子不偏不倚放在正中,活像个门神,又像个正在看守犯人的。
沈浮白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偏头弯了弯眼睛,这才小心的绕过那把椅子,俯身将椅子上小小的一团抱起来。
清溪睡得迷迷糊糊,微微睁了眼看见他,撅着嘴嘟囔道:“师父……我的本命灵器……”话未说完,又撑不住困意,闭上了眼睛。
沈浮白无奈的笑了一声,修长的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将人抱进屋里放下,也不管清溪听没听见,在她耳边柔声道:“师父知道,放心吧。”
第二日,清溪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了师父的屋里,再一转头,枕边放了一张图纸。
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画了一个漂亮精巧的武器样子。看着像一支笛子,又像是一支笔,头上坠着灵石流苏,通体每一处,都刻满了精妙的阵法。
只看了一眼,她就知道,那会是她的本命灵器。
清溪笑眯眯的将那张纸珍而重之的收起来,在之后的那段日子里,和她师父一起,一件一件收集着炼器所需的一应材料……
可就在找齐了东西准备铸造之时,她跟随慕寻离开了桃源。
最后师父也没能看见那件灵器被练成,在她手里大显神威的样子……
……
清溪短暂的晃了下神,又迅速的将自己从这些记忆的片段里抽离。
掌心的银光大盛,灵器却迟迟不见踪影,鬼影拖着紫滢,加速了自己剥离她神魂的动作。清溪看见了,咬着牙,将自己仅有的一点灵力也注进了右掌,心里却在想,元婴期的修为还是太弱,弱到连支撑她将本命灵器召唤出来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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