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还不等各府回过神来便又听到另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方氏主君,前晋国公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方贺――
……于家中自戕了。
那日无雨无雪天色极阴。
消息传到荣兴坊, 宋府上下骇然至极未敢置信, 长子宋明卓亲自出去打探,回来时面色苍白、说已瞧见国公府外挂起了丧幡;宋澹恍若失神,一旁的宋泊亦哑口无言,不久后门房又来报、说有国公府的下人求见, 宋澹眼前一亮、连忙让仆役把人迎进来, 对方却是一身丧服双目含泪, 对宋澹下拜后只说:“国公有一言托于左丞,称往后东宫事……便要请宋公多担待了。”
一句话彻底扯碎了宋澹心底仅存的希望, 他退后两步跌坐在靠椅上, 眼神涣散地自语:“国公……国公他为何……”
“他为何竟会自戕?”
与此同时宫闱之内亦乱成了一团,秦王殿下与其舅父钟曷一同入了他母妃的蓬莱殿,两人皆一语不发面色阴沉, 唯独钟贵妃在殿阁内走来走去、眼底依稀露出几分喜色。
“好,他死了是好事……他死了方党便群龙无首, 太子也完了――往后再没人护着那个病秧子, 陛下一定会……”
话音未落耳边便落下一声重响,原是她兄长钟曷狠狠将手边茶盏摔碎在地,微呈碧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沉声言:“娘娘以为这是好事?”
钟贵妃一惊, 被兄长这般凶戾的模样骇得心尖一颤,语气一缓, 颤声问:“难……难道方党还另有什么图谋不成?”
图谋?
……是啊。
他方思齐左右朝局数十载、自不是那有勇无谋的赳赳武夫,此次不惜豁出一条性命也要一搏、分明是要――
“置之死地而后生……”
钟曷的双拳紧紧攥起,扭头透过蓬莱殿的宫门看向远处的甘露殿和太极宫。
“他们方氏……是在逼宫。”
朝堂之上权术诡斗百般迂回繁复,可当消息传进平芜馆时宋疏妍想到的却只有方献亭一个罢了。
他……
父亲骤然离世,无论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方氏之内必已大乱,加之如今朝内骊山金雕一案尚未平息、东宫又在悬崖之畔,他所面对的情势……已然艰难到旁人无法想象。
……他该怎么办?
她坐在平芜馆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抬目时仿佛还能看见两日前他在这道门外低头宽慰她的样子,声息平缓眉眼深邃,在她眼中原本就像平芜之外的连绵春山。
……她忽然很想见他。
尽管她知道……即便见了自己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面来得很快。
方氏主君骤然薨逝,几乎满长安的名门贵胄都要赴其府上吊唁,宋氏自然也要去的,乘车之时却见城中道旁萧索冷肃,间或还见西都百姓披麻戴孝焚烧纸钱,东西两市皆有停市哀悼的传闻,自古繁华的天下第一帝王州像是忽而萧条起来了,明明天未大雪却又分明被裹上了一层霜白。
……便是帝王大丧也不过如此。
宋疏妍透过车牖默默向外看着,心头的沉重与悲凉之感又莫名翻涌起来,即便她与那位声名煊赫的方氏主君仅仅只有一面之缘,即便她年纪尚轻、并不像这城中许多百姓那样亲眼见他带兵平乱舍身护国,可近乎庄严的敬意却依然在心下升腾,她一时亦难以解释它的来由。
马车行至方府门前,“晋国公府”的匾额尚还未像他们的爵位一样被人摘掉,门前已有无数面含悲色的朝臣及各府家眷前来吊祭;宋疏妍垂着眼睛跟随家中长辈一同迈进府门,只见正堂之上尤其肃穆,一个巨大的“奠”字设在灵堂之上,黑沉的棺椁就那样静静停放着,左右各置油灯一盏。
――竟也这般简朴素寡。
她不觉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灵堂之上往来者众,他人也皆如她一般谨慎肃静,唯一幽咽的哭声只从棺椁之侧传来,那是一位一身素衣的夫人,方献亭就半跪在她身边、久久垂首揽着她的肩膀。
……那是他的母亲么?
她心揪得更紧,明明从不是心热多愁的人、那时却莫名感到伤怀憋闷,他恰也抬头看向他们了,幽静深邃的眉目依然那么英俊,右眼下几不可见的小痣也还是那么精巧漂亮,她却只在他眼底看到一片空茫茫的荒野,好像什么都装着,又好像一物不见。
“贻之……”
“三哥……”
父兄都与他相熟,此情此景自难免要上前同他多说两句、更要问候他的母亲,先国公夫人却已哭得几乎失了神志,更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皆无应答,宛如一个只会流泪的木雕泥塑。
“家父猝然长逝,家母不堪其负,”方献亭在母亲困兽般压抑沉闷的呜咽中敛声对宋家人说着,“还望宋公谅怀。”
宋家人闻得此言俱是十分不安,宋澹一个言情书网出身的文臣雅士、彼时却竟也不知该应一句什么才最妥当,最后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节哀顺变”;宋疏妍也曾想开口对他说些什么,可惜走不到近前又不知己所欲言,毕竟宽慰的话他必已听过许多,说到底只是宽慰了那些来宽慰他的人、而实则于他却毫无用处罢了。
她的姐姐们也想上前的,尤其三姐姐过去便在她母亲的帮衬下同先国公夫人攀过交情,眼下也是真心想同她贻之哥哥说几句贴心话,未料一步尚未踏出便被她母亲用力扯住了手腕,宋疏妍在身后瞧得真,她还对自己的女儿暗暗摇了摇头。
……呵。
怎么,便因方氏被罢了国公爵位、眼下又在夺嫡之乱中前途未卜,便连一句关怀的话都不愿让自己的女儿说了么?
她心里瑟瑟的凉,幼时所历的那些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旧事又陆续翻到眼前,再看方献亭时便又感到一种不同的戚然――
难道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得不要同她见一样的世道人心么?
悯然之际府门之外又有动静,众人回身看去,却竟在长街之外窥见天子仪驾,遮天蔽日的雍容明黄,高高在上似从云端飘然而下,天子在左右宫人的搀扶下步入府内,太子与太子妃亦紧随其后,众人匆忙拜倒山呼万岁,将灵堂原本的清净折腾得一丝不剩了。
“思齐――思齐――”
卫峋却都顾不得让众人平身,步履踉跄向灵堂奔来,肥硕的身体十分不稳,扶上先国公棺椁时还不慎撞翻了一侧的油灯;可他亦落了泪,脸色苍白恍若不敢置信,眼中的惊悸与悲恸似也是真的,或许他平生虽怨憎方氏主君诸般掣肘,可也终归同天下人一样念着他数十年的辅弼匡正之功。
“思齐……你怎会……”
他反复喃喃自语、嘴唇抖得厉害,方献亭立在一旁面无表情,深沉的眼中几乎看不出悲喜;片刻之后天子又频频摇头,兴许是不信这位伴自己半生的忠臣良将当真会如此仓促自戕,便亲手用力推着棺盖、似要当众开棺看个明白。
这是惊辱逝者之举,原本伏在独子怀中恍如失神只知流泪的先国公夫人在此际猛然回过神来、便像被触及逆鳞的濒死之兽一般骤然暴起,一个平生温柔贤淑的女人从未露出过此等凶狠悍然之态,一瞬之间似要扑到天子近前食其肉而啖其血,眼中的恨意似已深入骨髓。
“不!不要碰他――”
她尖声嘶吼着!
“你怎么还有脸来见他――是你!是你逼死了他――”
“他一切都如你所愿了――为什么现在死了你都不肯放过他――为什么――”
……声嘶力竭。
天子左右之臣皆惊、为护御驾而在先国公灵前拔刀,那一刻始终沉默的方献亭眼中忽而划过一丝冷戾,上位之人如斯威严,令那拔刀禁卫心头巨震,旋即手间一松刀刃坠地发出“当”的一声锐响,醒神时那位南衙卫府的上将军已回身揽向母亲,低声劝慰温柔已极。
如此惊变委实令人瞠目,先国公夫人当众犯上之举亦可能为方氏再引灭族之祸,康修文已经扯着嗓子喊开了,一直大叫着“反了、反了”;天子却似乎并不在意周遭发生了何事,一双老眼仍旧紧紧盯着方贺的棺椁,下一刻双手拼命使力,终于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令其遗体展露于人前。
……真的是方贺。
遗容安详,视之若生,似乎只是倦而浅眠、下一刻便会展目起身;可这终归只是妄想,他的躯体早已冰冷,再不会像生前那般严厉执拗地在天子面前陈情直谏了。
“思齐……”
卫峋退后两步、眼神一瞬便涣散空无,灵堂之上响起先国公夫人更为凄厉悲痛的哭声,而始终站在天子身后的太子妃亦在开棺之际颓然跪在了地上,惨白的面色仿似病入膏肓,终于不再有一丝生机与希冀。
“父亲……”
她久违地这样低唤着,而那个始终为她深深怨憎的亲长却同样再不会给她答复了。
人生或如一梦,终有悲喜百态。
只是倘使樽前故人犹在……又怎忍见此谬妄荒唐人间?
第39章
而在方氏主君方贺自戕之后, 长安城内形势立刻又是一变。
天子本已决意借骊山之事废黜太子,而方贺之死却令东宫一党群情激愤,即便是一向不参与党争的中立之臣亦接连上书为先国公不平, 阴平王卫弼携文武百官于太极宫前长跪请命,强令天子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坊间很快流言四起, 称当今陛下为妖妃所惑、执意废嫡立庶大伤正统, 颍川方氏主君是因忠义死谏而亡,百姓遂缟冠素纰长燃明灯恭送国公,已有愈演愈烈激昂难遏之势。
天子大病一场罢朝三日,终究无法与山呼海啸般慷慨激越的民心相抗, 虽仍难免要将金雕绢书一案的污水泼在先国公身上, 却亦念其既往功勋而另封其独子为颍川侯, 东宫太子亦幸免于难,一场来势汹汹的暴烈山雨便因一人之死而匆匆走向终结。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又好像一切都已濒临崩溃。
宋氏自然也难免要经历一番震动。
宋二公子毕竟被扯进了骊山之乱、先国公去前亦亲自留话将东宫之事托于宋澹, 金陵宋氏在众人眼中已属太子一党。自然从此再难独善其身;近来宋澹宋泊兄弟亦与阴平王卫弼和东宫属臣范玉成、陈蒙等走近不少, 深交后方知先国公生前早料到自己死后长安形势,更嘱同僚在朝内及坊间造势,本意便在借人心逼天子退让, 助太子定大事。
“方公忠谋两全,确是千古第一人……”
宋澹近来在与弟弟私谈时多有感慨。
“……如此这般舍生取义、不吝己身而定邦国之事, 也非颍川方氏而不可为。”
的确。
方贺一死举朝震动, 一来是因先国公本身功勋卓著百官信服,二来也因颍川方氏声名盛绝天下皆知,倘若换一个人像这般忠烈死谏,即便是一头撞死在太极宫的立柱之上恐怕也难有此效。
只是……
“方公此举未免太过决绝……”宋泊心怀忧虑, 也是十分不安,“眼下形势虽缓, 方氏却已受到重创,贬公为侯世所罕有、贻之又终归年纪尚轻,钟氏一族必不会眼见秦王失势,倘若此后玉石俱焚鱼死网破、方氏又出长安无法回护西都,那……”
……那便前功尽毁了。
宋澹深吸一口气,眼底亦是一片晦暗之色,宋泊观兄长神情、又斟酌道:“陛下如今受人心压制、不得不暂舍立庶之心,可等数年过后风头一过、难保不会故态复萌,依我之见我族未尝不可两边下注――或许兄长可考虑许配一女与秦王为侧妃,如此一来往后……”
他点到为止。
宋泊为人一贯灵巧,倒远比其父兄更宜于宦海沉浮,宋澹心中却久久不能忘却方贺此前至宋府同他说的那几句话,“伯汲以诚待我,我自报之以信”,如今对方已为国舍身,他又怎能在他身后行此首鼠两端之事?
“还是先观局势之变吧……”
宋澹沉沉一叹,抬头虚望向帝宫的方向。
“……至少这个除夕,应当平平安安地过去。”
那的确是大周朝数十年来最为萧瑟冷落的一次新岁。
长安城中仍多悬丧幡,东西两市开市后亦行人稀疏,想来颍川方氏之衰依旧令天下百姓心头惴惴、深恐国运就此一蹶不振而风雨飘摇。
宋疏妍亦在腊月末收到了一封钱塘来的家书,那是舅舅亲笔,称外祖母病情反复已昏睡多日,因心念自幼养在身边的外孙女而食难下咽,盼她今岁能早些南归探望长辈。
她是外祖父母亲手教养长大,在外祖父去后更只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如今一听她老人家病重立刻慌得六神无主,半点不见平素稳稳当当的清淡模样,信一看完恨不得立刻插上双翅一路从长安飞回钱塘,哪还有心思在外过什么除夕?
崔妈妈也知她与老太太情意甚笃,只是除夕前后水路少有行船,一个姑娘家自行两千里路也着实太不妥当,思来想去还是劝她在长安多留几日,待开岁之后再另做打算。
宋澹听到这个消息也做了差不多的安排,明言过了初七便会派人将她送回江南,唯一难办的是宋疏妍的生辰在二月初七,倘若仓促离去便不能在家中妥妥帖帖地办这场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嘉礼。
万氏这个做继母的本就不愿在原配夫人女儿的及笄之礼上多花心思,一听闻她外祖母病重心里还暗暗叫好,心说总算能将这碍眼的小蹄子打发了去,接连几日都在主君左右软磨硬泡,生生将原本的初七磨成了初三,于宋疏妍来说倒还算一桩好事。
“何以竟要走得这么急?”
最舍不得她的自然是她二哥哥,打从知道她要走便成日往她的平芜馆跑。
“今年你要行笄礼的,还想着年后要带你出去买些好东西……”
她自然也舍不得她二哥,也知他今年过得尤其坎坷、格外想在他身边多陪几日,只是外祖母上了年纪等不得人,她实在怕自己晚一步便抱憾终身。
“我知道二哥念着我便好,何必还在意那些虚礼……”她在这些事上一向通透,倒没有什么特别介怀的,“而且东西不是已经买了么,上回……”
说到这里又顿住,才想起上回那张绘屏是方献亭代为付的账,且如今也被继母和三姐姐抢到外堂上去了。
宋明真也同她想到了一处,神情不忿之余又有些愁苦――谁想得到呢?一月之前他还曾想着要应开春的武举,满心以为只要自己争气便能让生母和两个妹妹过上舒心些的日子,哪料只去骊山走了这么一遭便使那些念想都碎成了粉,风一扬连点微末的痕迹都不剩了。
甚至就连三哥……
他沉沉一叹,却也不敢再朝深处想,只说:“今岁也不知犯了什么邪……竟是人人都这般难过。”
宋疏妍沉默下去,伸手轻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兄妹二人无言同坐半晌,直待宋明真要走时才又有话,是转头同她说:“东西说要给你那便就是你的――瞧着吧,你二哥必能让你少受几分委屈。”
那个除夕过得也比往年更无趣些。
因近来长安城中是非纷杂,各家都没了兴致四处走动,宋家人自然也不会出去招摇露头,索性就把门关起来安安生生过了个新年;宋澹这个做父亲的面上自会端平一碗水,给每个儿女的红封里都封了一样多的钱币,但说到底心意却不可能是一样多,譬如夜里守岁就还是去了万氏房里,大哥哥和三姐姐都在一旁陪着,听下人们说那屋里欢声笑语不断,可是热闹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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