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的啊,这工程什么时候能竣工?”刘越插话。
“竣不了工了,停工停了俩月了,老板跑了。”司机平静说。
这可是个新鲜事了。
刘越纳罕问:“前景这么好,这老板跑什么?”
“说资金不够,工钱都没发,后来说要出去拉投资,这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说到这,他从旁边手箱里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颜籁看见了箱子里的铜佛像,问他:“你信佛?”
男人瞥她一眼,摇头:“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咱们这种天天跑山路的,也就是图个安心。”
他这话倒不假,很多人都一样,无事不登三宝殿,儒释道三家都信一点儿,求发财,求姻缘,求平安,总之求什么信什么。
想起后座的大米,颜籁问男人,“师傅,你这车平时主要就是送货吗?”
“货也送,人也送,有得赚就干。”
“一天生意好吗?”
“还行,游客多的时候就赚得多点,游客少的时候就光送货每天也能赚点。1銥誮”
张敬问:“你这一天能赚多少?”
男人也不藏着掖着,坦诚道:“抛了油费,一天能赚个三四百吧,少的时候也有个两三百。”
“那你这赚不少啊。”
司机师傅嘿嘿一笑:“赚点辛苦钱,还是你们这样的好,看着都是大领导。”
说来说去,好像又绕回了这话题上。
刘越不设防,摆手道:“都一样,都是赚钱养家,混口饭吃。”
——那看来真是大领导。
颜籁从司机挑起的眉头上读出了这句话。
车上了山路了,一圈一圈地拐弯,司机一边和他们聊着,一边打着方向盘。
颜籁坐在副驾驶,谨慎地抓住了车顶把手。
“你们是到哪下啊?”司机问。
颜籁回答:“到林家村。”
“你是林家村的啊?”司机有些惊讶。
颜籁点头说是。
司机脸上掩不住羡艳,“你们林家村可了不起,那状元一个接一个,这十里八乡,就林家村最体面。”
颜籁翘了翘嘴角。
林家村第一个“地方状元”,是林鹤梦。
至于第二个,
就是她。
不过也不是什么全国状元、省状元这么大排面,只是在市里排得上名号。
这人话多,车倒开得确实稳当。颜籁提心吊胆一路,终于平平安安到了村口。
就是下车时起了点意外事件——司机非不收他们的钱,说就是顺路送一趟,不带他们,他自己也是要上来的。
最后还是他们执意要付钱,推推拉拉半响,司机也只意思意思收了他们十五。
临末时还交换了电话号码,司机和他们说:“金乌山这块我最熟了,你们要想玩,打电话给我,我带你们去吃农家乐,要叫车,也随时联系。”
看着车开远了,刘越感慨道:“这山里人啊,就是淳朴。”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颜籁还是觉得不对劲。
但人已经走了,她也只能按下心里的猜疑不表。
已经到村里了,张敬问她:“小颜,你外公的坟在哪?”
“师父,我们还得走一段小路上去,得十丽嘉多二十分钟。”她指了指村口的一条小道。
“这么远?”张敬大步走起来,“时候不早了,那都走快点。”
刘越走到颜籁身边,和颜悦色地问她:“小颜,你外公走的时候多大年纪了?”
颜籁回答:“六十三。”
她这话说完,刘越顿时沉默了。
都是上了年纪也奔六十的人了,猛的这么一听,怎么能不心里一惊?
颜籁也反应过来,解释道:“我外公是尿毒症,干不了重活,那时候医疗条件也一般,身体是拖垮的。”
“他是什么时候生的病?”张敬问。
颜籁摇摇头,“我知道的时候外公已经病了很多年了。”
刘越叹息,“唉,当年他身体可是很硬朗,上回见还好好的,下回就见不着了,人这辈子啊,唉!”
当年?
直到这时,颜籁终于隐隐感觉出了些什么,看看沉默不语的师父,她将疑惑问出了口:“师父,刘主任,你们都认识我外公?”
张敬回头道:“你外公就没和你说过?”
颜籁快走两步到了他身边,压着旺盛的好奇心,尽量平和道:“是说我外公的事吗?他都不怎么提以前。”
思量着,张敬缓缓说:“他当过兵,退伍后转业进了考古队……后来发生了一些意外,他就消失了。”
颜籁回忆着过去听外公说过的话,“我知道外公退伍后进了考古队,但是别的什么事,外公都不爱提。”
“那你父母的事,你知道吗?”这回是刘越问的。
她点点头,“外公说他们是因为火灾死的。”
虽然知道了,但她那时还太小了,小到还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对父母的印象始终只有朦朦胧胧的破碎画面,连那场大灾都没了什么印象。
沉默了一会儿,张敬温声开口问:“你想听你外公以前的事吗?”
他难得这样温言温语地同人说话。
颜籁紧紧攥了攥手指:“我想。”
过往的故事随着他的回忆慢慢展开。
“你外公转业后,在考古队干了十几年,那时候盗墓贼胆子大,发掘的坑地,到了晚上就会有贼来踩点。那年有人打了盗洞,从几百米外的地方一直往里钻,有人发现了,你外公年轻气壮,带着我们一群小伙子就下洞去抓人......”
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
四五个小伙子,什么也没带,拿着一个火把就往地底下钻。
盗墓贼是天天在地底打窟窿的地拨鼠,领着一群人在里面不停地兜圈子。
颜籁外公那时候是领队,也是来了火,领着他们一群人在盗洞口点了秸秆起了火,想用烟把人逼出来。
谁也没想到,他们点火的地方,隔着一堵薄薄的土墙就是还没发掘的墓室,装了一地坑的易燃物。
陪葬品都是木制的,丝质的,他们发觉的时候已经烧了大半了,颜万山是第一个跳墓坑里去抢救文物的,紧接着队员们也下饺子似地一个一个往下跳。
火越烧越大,那盗墓贼趁机逃之夭夭,他们几个却被困在了火里。
眼看一群人都要困死在洞里了,颜万山顾不上什么忌讳,把墓主棺材板掀开,几个人扛着棺材板从火堆里冲了出去。
这一场火,烧毁了整个墓坑,烧伤了颜万山,唯一的好消息是,盗墓贼迎面撞上来灭山火的警察,径直就被逮着了。
原以为这件事最大的损失就是文物的破坏。
可是那年农历七月中元节,颜家隔壁邻居办丧事,都去了殡仪馆,家里却点了蜡烛起了火。
原是怕白事冲撞了小孩,颜万山的女儿和女婿将颜籁送去了颜万山身边,托他照看。夫妇俩人都在家,那场火越烧越大,周边四邻都逃出来了,唯独他们没有逃出来。
法医鉴定了事故现场,火灾只是意外,两人都是窒息死亡。
所有人都劝老颜逝者已逝,让他看开点,带着外孙女好好过日子。可从那之后没多久,颜万山就辞去了考古队的工作,再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彻底消失了。
刘越在张敬讲述时补充了一句:“小颜,你父母的鉴定报告当年是我出的。”
像是一柄时隔二十年的长枪一枪捅在了她心口上,她低下头,终于迟缓地看见了血,感受到了痛。
陡峭的山路上,荆棘荨麻丛生,两位半老的老人一马当先,为她折断荆棘。
这条崎岖狭小的山路外公领着她走过数百次,每一次都叮嘱她
——满满,不要回头看,不要怕。
红彤彤柿子都熟了,宛如一场漫野的山火,她茫然站在一条通往经久死亡的山坡上,久久没有说话。
第十三章
山路难行,两个加起来年逾百岁的老头爬得气喘吁吁,走到一半,扶着路边的树歇了口气。
往回看,一处清澈的水库就在山脚下,嶙峋的山石和稀疏的坡草映入眼帘。
张敬热得解开了外套扣子,敞着怀襟叉腰感慨:“山南水北是为阳,这是个好地方。”
颜籁从怔忪中回过神,“师父,你知道我外公为什么会搬来金乌山吗?”
刘越显然知道些内情,问张敬:“这能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
张敬捡了根树枝,站在山坡上环顾四处山脉,然后,他伸手指着一处山头说:“那个山头最好认,像只玄武,我们当年就是在那挖掘了一个诸侯大墓。那整座山都是用来压墓的,所以你看,现在那山上也没有人住。只是时间太远了,十几年了,你们现在年轻人不知道也正常。”
颜籁顺着张敬的指示眺望远处的“玄武山”。
郁郁葱葱的山林已经看不出往日挖掘的任何痕迹,她过往的认知却好似在一瞬间被推翻。
她想过种种理由,甚至想过金乌山或许是外公的老家,却从未想到,外公带她来金乌山,北眺诸侯墓,是为了赎罪。
他将一切缘由都归结到自己身上,归因于自己犯了“忌讳”,他愧于女儿女婿,也愧于唯一的外孙女,扎根于金乌山,做了一辈子守墓人,直到病魔带走了他。
“师父,您相信报应吗?”她喃喃道。
“颜籁,”师父宽大的手掌沉沉地拍在了她的肩膀上,“你不能再重蹈你外公的覆辙。他当年如果没有想偏,如今文物局局长的位置都说不好……”他一顿,“如果真有报应一说,当年一起下洞的所有人都逃不过,可是你看,我现在身强体健,儿孙满堂,哪有什么报应?”
刘越也劝慰,“小颜,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想开,不要钻死胡同。”
颜籁不信报应,但她信因果。
种善因,得善果。
小的时候,林鹤梦和寡母独居,家里的生计都由他母亲一个人支撑。
有年打板栗,他母亲在山上滑倒,扭伤了腰,是颜籁外公将他母亲背回家里的。
打那之后,有事没事,他母亲都会叫林鹤梦来颜家帮帮忙。
偶尔是送吃的,偶尔是教颜籁学习,偶尔是帮着颜籁外公做些活。
村里其他人看到林鹤梦都有些怕。
只有颜籁外公不会。
在外公眼里,林鹤梦和其他小孩没有什么两样。
正是因为外公与人为善,才有了她和林鹤梦十几年的羁绊。
她常常觉得外公还没走。
外公的一部分活在了她身上,另一部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留存在她的生活里。
“师父,刘叔,辛苦你们,再走几步就快到了。”短暂歇口气,她重新迈开了步伐。
约莫十来分钟后。颜籁带着两个老人跋山涉水地来到了一座小坟包前。
她都做好了坟堆旁该长了不少积草,该要好好收拾一回的准备。出乎意料的,坟堆四周干干净净。
坟前还有烧过的黄纸痕迹,摆着一捧缅怀的菊花。
“小颜,你回来看过了?”张敬意外问。
颜籁困惑摇头,“最近工作忙,我还没有回来过,这花不是我摆的。”
“亲戚吧。”刘越说。
她和外公是居住在林家村的异姓,并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她也想不出村里会有谁还记得特意来给她外公扫墓。
她将已经发干的花束拿起,从包装纸中瞥见了一张卡片。她抽出卡片,纸上标着花店的店名,她翻过来一看,看见了地址,赫然写着“楠城梧桐区十字街5幢6号”。
怎么会是从楠城带来的花?
梧桐区......
她心口一跳,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除了林鹤梦,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墓碑上刻着“孝孙颜籁”与“故祖考外祖父颜万山之墓”的字样。
刘越好奇问:“小颜,你是跟着你外公改了姓吗?”
“没有,我一直跟妈妈姓。”
她将干枯的鲜花摆在坟包旁,又将包装纸折了收进兜里,好带下山。
见他们说起这个,张敬随口一提:“她妈妈是南大最年轻的数学博士,还是助理教授,马上就要升副教授了。她爸爸是国家电网的领导。如果不是意外,小颜,你这辈子的路该好走很多。”
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大姑娘,刘越不禁又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懵懵懂懂被外祖父抱在肩膀上出席父母葬礼的小姑娘。
原本应该幸福的一家四口,祖孙三代,言情书网,就这样被一场大火烧得阴阳两隔,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能不唏嘘呢?
颜籁双手端起酒杯放于额前,闭目默言片刻,躬身将酒洒在碑前。
她不去想那些未发生,也不能弥补的遗憾。
就像外公说的。
别回头,往前看。
拜祭过后,张敬在颜万山墓前蹲了许久,太阳行将落山了,颜籁出声提醒:“师父,得下山了。”
她这一声将走神的张敬叫回了神。
短暂的片刻出神间,张敬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想起老大哥曾拍着他肩膀叮嘱他要沉稳,要耐得住性子,熬得住时间。
短短十几载,他老了,而那语重心长的老大哥,已埋身于这一方矮小的坟墓。
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许也要轮到他了。
“颜籁。”他伸出手。
颜籁立刻上前一步将他搀扶起来。
张敬不是善言辞的人。至少在颜籁的印象里,他一向是沉默寡言而又肃穆的。
她没想到他会握着她手臂说:“以后逢年过节的,来家里吃饭。”
“啊?”她一呆。
刘越杵杵她,“快谢谢师父啊。”
“谢谢师父。”她立刻道。
过去的疑惑在此时都有了答案。
张敬为什么待她与众不同,原来全是因为她外公叫颜万山。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熨帖发暖。
好像冥冥中,外公已经给她铺好了所有的路。
冥冥中,外公还在庇佑着她。
人到老了,有些人见一面少一面,有些事,做了一回可能就没有了下回。
十几年前,老大哥的手掌也曾重重拍在他张敬的肩膀上,将他推出滚烫的墓道,厉声喝道:“张敬,听大哥的话,带着文物先走!”
那一推,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将他一步步推至现在的位置。
如今,他老了,也要试着给年轻人铺路了。
或许是上山的路已经走累了,下山的路三人走得格外沉默,一直到回头都已看不见那矮矮的坟包了,沉默许久的张敬问她:“你当年填志愿,你外公拦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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