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籁被逗乐了,往上爬了爬,箍紧了他的脖颈道:“不行,把你吃了谁来背我?”
“不是不要背了吗?”
她叹口气,“那我还是把你吃掉吧。”
他低声说:“好。”
她笑了一路,连愁绪都笑散了。
再回到家门口,颜籁踩着地,撑住了门。
时间不早了,她道:“你回去休息吧。”
“嗯。”他应下。
颜籁关上了门,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并没有把门栓起来,只是虚虚地掩着,她转过身,也没有走,只是发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梯子和满地的碎瓦片。
她不知道她在等待什么,只是心里有一种念头让她别走得那么快。
在黑暗里,连时间都变得顿感。下一秒,一阵轻轻地敲门声唤回了她的神智,她猛然回头,看向大门。
门外林鹤梦轻声道:“满满,我不放心你。”
第十五章
时过境迁, 可在他口中,叫出来的永远是“满满”。
鼻腔发酸, 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在她心口横冲直撞。
她回身拉开了门,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红花油还没涂,我帮你处理一下就走。”他给的理由合情合理。
她手上还拎着药袋,晃了晃,她往后让开一步,闷声说:“好。”
一走进院,入目便是满地狼藉。
杂草顺着墙延长起,四散的垃圾和瓦片将小院弄得一团糟。
林鹤梦仰头一看,看出了端倪:“你在修屋顶?”
她水平一般, 修得很是糊弄,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是随便弄弄。”
院子里太脏了,她想拿扫把打扫一下, 林鹤梦拦住了她:“太晚了, 明天再收拾。”
他跟着颜籁走进了房子里,屋子里黑得只有零星月光透进的亮。
颜籁打开手电筒, 带着林鹤梦走上了二楼。
二楼是以前她的房间,一推开门,最醒目的便是一个木制的大衣柜, 书桌上还堆着她以前的各种学习资料,连用过的笔都还插在笔筒里。
时间定格在她上大学的那一年, 一切都再没有了变化。
房子里所有家具几乎都是外公做的,用的久的,连粗糙的木制面都已被盘得光滑。
颜籁将药放在书桌上, 打开了书桌上的小台灯。小台灯许久没有充过电了,但是意外的还有点电, 虽然不太明亮,但看清楚房间里这小块地方还是绰绰有余了。
她将药袋放在了书桌上,林鹤梦自觉地从药袋里找出了药,他将红花油弄开,一股浓烈的药味在房间里逸散开了。
颜籁将书桌旁的椅子拉开,道:“你坐这。”
接着又在自己床上坐下,侧着身子背向林鹤梦。
在黑夜里,他们的呼吸声都变得缠绵起来。颜籁能感觉到林鹤梦的手贴向了她的后脑勺,他轻而温和地问她:“是这里吗?”
有点疼,但她忍住了,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林鹤梦将红花油倒在棉签上。
药香浓郁,药水倒出时“汩汩”的声响和窗外的虫鸣在她耳里都格外清晰。
颜籁感觉到棉签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扫动,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棉签太小了,林鹤梦将棉签放在了桌上,将红花油倒在自己掌心。
他搓了搓手掌,用自己发热的手掌贴上了她的后脑勺。
摔倒时她没有哭,流血时她没有哭,可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很想嚎啕大哭。
红花油要搓热了涂,这是外公教他们的。
多少次,外公就是这样,低着头搓热了手,然后将手心贴在她手上、膝盖上,一边不满地训她怎么要跑那么快,一边轻柔地将药涂在她的伤口上。
成长的过程好似就是失去的过程,失去一部分亲人,失去一部分朋友,再慢慢失去一部分自己……她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无忧无虑和单纯。
当颜籁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地落下了。
她想用手背揩眼泪,又怕这细微的动作被林鹤梦看出,所以忍着,只是无声地让眼泪落下。
林鹤梦的手在她脑后贴了很久,一阵一阵地给她揉压着脑后的大包。
一切似乎还如从前那样,她能随时往后一靠,外公和林鹤梦都会自然地接住她。
过了许久,久到林鹤梦自己都觉得不妥当了,他放下了手,有几分欲盖弥彰地扯下袖子,道:“满满,药涂好了。”
他站起身,将红花油盖子盖上,收回盒子里,又放回药袋里,药袋掐上一个结,放在书桌靠里的位置,直到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他将椅子放回了书桌下,看向她,干巴巴地说:“那我先走了。”
颜籁没有回头看他,她还保持着侧对着他微低着头的姿态。
林鹤梦识趣地往房间外走去,可在他要关门了的时候,颜籁出声了,她的声音有几分轻,落在他耳朵里却很响亮。
她问他:“鹤哥,你要不要留下?”
林鹤梦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
颜籁抬起双手,用手指飞快擦了一下眼泪,回头道:“我是觉得你家里还没收拾,我房间打扫过了,你要是愿意,在这打个地铺。”
村里没有旅馆,到了晚上各家自闭门户都休息了。
和颜籁一样,林鹤梦也是一个人,他家的房子那么久没有打扫过,收拾房间又得大半晚上的时间。
他犹豫道:“是不是不太好?”
颜籁沉默片刻,扭回了头,“随你,你要是不愿意就回去睡。”
“好,我打地铺。”他又应了。
已经快十一月了,山上的夜晚温度降得更快,山风和凉意顺着缝隙侵入,冷得能打摆子。
颜籁起身从衣柜里拿出铺盖和冬天的厚被。
她将铺盖打开放在地上,林鹤梦走过来道:“我来吧。”
颜籁将被子交给他,又将一床厚被放在上面当垫被,接着拿出一床被子和被套放床上,将被芯塞进被套里,抓住两个角一甩,被子就套好了。
房间里没有言语声,昏黄的台灯光照下只有悉悉索索整理被子的声音。
铺好了床,她简单脱了鞋和外套就躺了上去。
林鹤梦背对着她,坐在她床下解鞋带。他解鞋带的声音很轻,好像生怕吵到她,连脱外套时,他都是缓慢慎微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躺上地铺后,林鹤梦低声说了声“晚安”,颜籁阖着眼睛,也小声回应:“鹤哥晚安。”
他们都同样又累又困了,原本以为身边躺着人会睡不着,可在头接触枕头后不久的时间里,睡意就袭上来了,他们沉沉地共同坠入了梦境。
颜籁坠入的是童年的梦。
那是九月的第一天,才入秋,山上又下了一场大山雨。
领着她报完名,外公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泥土地,将她背回了家。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外公又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拎起晾挂的干鱼去山下集市卖鱼了。
她家是自建房,主宅旁边是外公用泥巴夯土和塑料雨棚搭起来的柴火棚。
雨下得越来越大。
她在呼啸的风声和倒水似的雨声里听到房子外边“咯吱咯吱”作响,棚子仿佛要被风吹垮了。
她看看窗外昏暗橙黄灯光下的雨丝,又听听那雨声和棚子“咯吱”声,一想到棚子里还有柴火,外公的自行车也收在里头,她坐不住了。
她越想越害怕,不是怕黑也不是怕鬼,是怕棚子倒了,柴火湿了,外公的自行车压坏了。
自行车一坏,外公就不能骑车送她去山下上学了。
想到这,她呼吸急促起来,把笔一放,跑去厅堂踮起脚,用手掌抵住门闩,一只手用力地将门闩往右边打,另一只手又用力拔,“嗵”一声,门闩开了。
屋子外悬挂着的灯泡映照着,风雨稀里哗啦地倾灌进来,将她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没一会儿身上就水淋淋了。
顾不得大雨,她又害怕又着急,撑开家里唯一的雨伞走了出去。
伞被风挤出一个内凹的弧度,倾斜的风雨淋湿了她新校服和小皮鞋。
她费劲地举着摇摇欲坠的雨伞,从屋檐下艰难走到柴火棚外。
塑料棚顶只用石头和木椽压着,雨一大,流不下来的水就把塑料棚压下去一大块。
往常外公在家,会用棒子把压下来的塑料布往上一捅,水“哗啦啦”顺着屋顶流下去就没事了。
满满见外公干过这活儿,她觉得这事不难。
她用一只手拿着伞,另一只手拉开柴房门栓。
小门一开,里面黑黢黢的,没有灯。
外公说里边不仅有老鼠,入了秋了,还有蛇顺着柴房缝隙溜进来。
往常外公是不让满满到柴房来的,但今天外公不在家,她想自己当一回家,所以她强忍住了害怕,把伞收进柴房里,借着院子里灯泡投过来的一点微光找到了外公往常捅房顶的棍子。
她双手举起棍子,鼓足力气用劲儿一捅,沉甸甸的房顶水坑“哗”了一声,倾倒出不少水,还没等满满松口气,兜满了雨水的塑料棚又沉沉地坠了下来。
顶子快被压垮了,瓦片和木头都“嘎吱”作响。
知道自己力气比外公小,得多用几次劲儿。她继续鼓足劲,又接连往上捅了几下,分明和外公是一样的动作,可她却怎么也捅不出房顶的水。
又是“砰砰”两声,不知道是哪里压断了,那塑料棚又垮下来更多了,整个房顶都好像要被拖拽下来了。满满急中生智,拉拽着外公的自行车,奋力往外拖。
她人矮,不用两个手抱着自行车就会倒,所以她也顾不上打伞,先把外公的自行车拉出去,靠在房子屋檐下,又跑回去拿伞。
她想锁门的,可又想到柴房里的柴都是上个月外公带着她上山一竹筐一竹筐背回来的,她又心疼起来,推开了门,又摸黑走进去,脱下校服外套,用校服裹住离门近的柴火,也顾不上打伞,埋着头淋着雨,愚公移山似的一捆一捆地从柴房往厅堂跑。
跑了十几趟,满满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看看被越压越低的房顶,想到还没回家的外公,满满想哭了,可她还是不服输,决定再试一试,又举起了那根竹竿,看着兜下来一大篓的雨棚,鼓足力气用力往上一顶——
她不知道捅雨水得用巧劲,不能用蛮力,只这一下将雨棚捅得“噗”了一声,塑料棚顶被捅穿了,积蓄的水“哗啦”一声破了天似的皆数漏下,房顶“咔嚓咔嚓”几声响,比满满脑子里“跑”的念头来得更快的是垮塌的房顶,她浑身一抖,“嗵”一声巨响,眼前登时就黑了。
棚顶的雨水全部倒在了她身上,倒塌的柴火垛被顶棚压倒,噼里啪啦砸在她身上,粗壮的横梁压在她肚子上,她一张开嘴,倒灌的水就全部淌进了她的喉咙里,她只能紧紧地闭着嘴,透过废墟一点点缝隙看见外面的一点点光。
她被砸晕了半响,过了很久才感觉出身上的剧痛。她张开嘴,用力地喊着:“外公——外公——外公——”
房子垮塌的声音足以引起周边四邻的注意。
她听到有人在喊:“满满!满满!”
她用力地回答:“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用力最大的声音了,可是废墟压着,雨势浩大,周边四邻走动叫嚷声盖住了她的求救声。
没听到有人来,她大声地哭了,用手用力地怕打着压在身上的雨棚和横梁,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喊了一声:“满满埋在下边了!”
纷纷赶来的左邻右舍清理起废墟。
在她哭得要断气了的时候,她透过破烂的雨布看到了一双淡褐色、英气而明亮的眼睛。
身上粗重的横梁被双臂抬起,她听到少年沙哑粗粝的声音大喊着:“在这里,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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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奋力挣扎的手臂被一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后背被扶起,颜籁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对上了一双眼睛。
她还在急促地呼吸,他的呼吸却也和她同样急促。
有一瞬间,颜籁不知道身在何处。
是他先说话,他说:“你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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