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时,颜籁都还听见他老婆在电话里念叨着:“怎么这么早就走,早餐还吃不吃了?”
陆文谦不耐烦道:“不吃了,这都起晚了。”
职场都是人情世故,她装傻充愣道:“陆科长,您到路上了吧,那应该快了,我等您,您到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大巴车还没来,市局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都穿着警服,一身便服的颜籁在人群里很是显眼。
她环顾人群,想找找她师父来没来。张敬没看到,倒看到了司法鉴定中心的刘主任。
她一看过去,刘越也就朝着她看了过来。隔着人群的距离,朝她颔了颔首。
法医也去现场?她正这样想着,电话又来了。
老张头说他已经过了环城中路,马上到春风一路,问他们在哪个点集合。
颜籁朝着大马路走去,回答他:“师父,我就在市局门口,我来路边接你。”
“不用,我就到了。”
正说着,一辆蓝色计程车停在了路边。颜籁观望了会儿,就看见老张头拎着行李袋从副驾驶下来了,他一边将钱包收进内口袋里,一边抬眼打人群里看过来。
颜籁先一步看到他,一路快步走过去,“师父。”
看她就一个人站,张敬问:“陆文谦呢?”
“刚刚陆科长打了电话来,说路上有点堵车。”
老张头显然人还没糊涂,语气冷硬,“这还没七点呢?哪条路堵的车?”
颜籁也只能硬着头皮找补说:“可能今天有雾,开车得慢点。”
“六点半集合,现在正好六点半整,怕迟到,那就早点出门,这个小陆,真是越来越没时间观念了!”
颜籁在心里给陆科长默哀了几秒。
张头是个最讲守时的人,平常开会要是说九点开会,那他肯定八点四十就坐到了会议室里。
别说迟到,谁要是踩着点来都得被他用眼神剜几刀。
想到张副局和司法鉴定中心的刘越主任是认识的老熟人,颜籁在一旁转移话题提醒:“师父,刘越主任在那边。”
张敬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那老家伙他也来了?”
颜籁把师父领到人群里,看到刘越主任正和一个四五十岁、穿着白底衬衫警服的男子交流。
他们一走过来,那男子率先看到了张敬,朗声笑道:“张局长,怎么是您亲自挂帅了?”
老张也挂上笑:“你都带队了,我哪能不来?”
颜籁跟在师傅身后,张敬给她介绍:“这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郝望,你应该认识的。”
师傅都说她应该认识,那不认识也得装得认识。
颜籁平时又不和市局打交道,自然是不认识什么局长、副局长的,但还是装得煞有介事。
她伸手笑道:“郝局长,久闻大名。”
她落落大方,也不露怯,很给张敬长脸。
张敬道:“小颜是我带的徒弟,这回带她出来涨涨世面。”
“能让张局长亲自带,你这小姑娘很了不得啊。”
郝局长这才正儿八经地看颜籁一眼。
无怪别人意外,颜籁自己当初都很震惊。
像他们张副局这样坐到这个位置了的,通常都是统筹全局,很少还会有亲自带徒弟的。张头当初说他也快退休了,退休前也就带带她了。
思来想去,颜籁只能归结于自己走了狗屎运了。
她谦虚道:“张局礼贤下士,乐于提携我们年轻人,我也得努力提升自己专业,才不让领导失望。”
刘越在一旁乐呵呵,有意在她领导前夸她:“老张,你这小徒弟真不错,前两天那金像刚到我们这来的时候,遇到点小困难,是她解决的,心理素质很不错的。”
想到自己那天吐成那狗样。颜籁都汗颜。
电话又来了,颜籁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陆文谦打来的。
估摸着他应该快到了,她朝张敬低声说:“师父,陆科长应该来了,我去接个电话。”
老张冲她点了下头。
颜籁走了,张敬摇着头和刘越说:“现在年轻人,真是没什么时间观念,我们那时候说六点半集合,四点半就得出门,五点半就到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刘越乐呵呵,“我们那是什么时候,那是把吃苦当光荣的时代,但是现在年轻人不一样了,知道享受了,比我们那时候好,咱们啊,就是一辈子劳碌命。”
张敬吹胡子瞪眼:“你这什么话!你就看我这小颜,别看她一个小姑娘,手头上加起来修复的文物已经有百来件了,做事那从来是没一点抱怨,埋头苦干,真无愧是颜万山的孙女!”
“颜万山?”刘越沉吟片刻,“是以前考古队那个颜万山?”
张敬怪声怪气道:“难为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当年他女儿女婿的尸检还是我做的......”
张敬“嘘”一声,“这事不要再提。”
明白了他的意思,刘越压低了声:“颜万山不是失踪了吗?你怎么找到他孙女的。”
“哪是我找到的,今年单位进的孩子,一见她名字我就想起来了,再一问,她外公果然是颜万山。”
刘越琢磨着,“那这些年,颜万山都去了哪啊?”
“还能哪,金乌山!”
颜籁打完了电话,走过来,听张头正说到金乌山,刚想听下文,张敬就看到了她,瓮声问:“陆文谦来没来?”
她硬着头皮回话,“陆科长说就快了。”
“所有人就等他一个人了,好大的架子。”张敬又阴阳怪气地冷笑。
刘越是个好说话的,在一旁打圆场:“慢点就慢点吧,正好大巴也还没来。”
“刘主任,这次只有你去吗?”
犹豫片刻,颜籁还是没忍住问。
“还有一个我的小徒弟,他回单位去取工具了。”
徒弟?哪个徒弟?
是林鹤梦还是那个胖胖的法医?
颜籁有些抓心挠肺,但面对着一群领导,她又实在不好意思再问。
颜籁看了眼时间,马上就要七点了,那人再不来,恐怕他们真得先走了。
又过了五分钟,陆文谦倒是终于到了。
他拎着出差的小箱子,一路抹汗地小步跑过来,朝着张头连连道歉道:“实在不好意思张局,今天打车打不着,等了好一会,来得路上又有点堵车,慢了点。”
刚好大巴来了,给他留了些颜面。
张敬没有训责他,只是冷冷道:“上车吧。”
带队的市公安副局长自然是第一个上车的,接着就是张副局、刘越主任、陆文谦,颜籁紧随其后。
四人坐下后,颜籁自然而然坐到了最后面。
其他公安局的同志也慢慢都上了车,因为和颜籁不熟,有意无意地都绕过了她旁边的位置往其他地方坐。
已经七点过十了,然而有人还没有出现。
她低头打开手机,扒拉着聊天框,犹豫要怎么问林鹤梦。
就在这时,前车门开了,一头褐发的青年穿着简单清爽的卫衣,单肩背着一个背包走上了车。
第十章
看见林鹤梦上了车,颜籁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她稍稍起身,从后座露出一个头,冲他挥了挥手。
未曾想到她会在,意外之喜让他呼吸一滞,平静的眼神骤然泛起了亮光。
除了她,另一个高兴的就是刘越,他招手道,“鹤梦,这儿。”接着又问,“东西都拿了吧?”
林鹤梦走近,拎了拎包,“都在这了。”
“小林也来了啊。”
一见他,郝副局长亲和地问候。
林鹤梦也打招呼道:“郝局。”
怕他不认识后面的领导,刘越指指张敬,“这是文物局张副局长。”又指指陆文谦,“这是文物局陆科长。”
“那个小姑娘你们见过了,我就不多介绍了。”
“张局长,陆科长。”
他礼貌打过招呼。
他相貌特别,头回见的人总要把目光在他脸上多停几秒。
张敬多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有了猜测,有些叹息,心道好好一个帅小伙子,可惜带病。
他指着颜籁旁边空位道:“小伙子坐这吧。”
林鹤梦皓白修长的手指抓着椅背,往后走了一步,目光落在颜籁脸上。
不待他开口,颜籁先开心地拍拍旁边位置,“鹤哥,坐。”
“你们认识啊?”张敬诧异回头问。
颜籁趴着椅背笑道:“师父,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我有个哥哥吗,就是他。”
她毫不介意地提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林鹤梦却读得懂旁人的目光。
他加了一句,“只是小时候是邻居。”
颜籁还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要提这么一句撇清关系的话。
张敬倒是了然点点头,“哦,是这样。”
习惯了异样的目光,尽管表面平静,他内心却还是忍不住对自己冷哂轻嘲。
他脱下包,抻腰将包放在架上,掀起的卫衣露出一截劲瘦的腰。
那抹白晃了晃颜籁的眼,晃得有些想入非非。
她做贼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放好了包,他矮身坐在了颜籁旁边。
她回头,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细腻到几乎看不见毛孔的侧脸和脖颈。
他也正在此时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抿出了一个笑容。
林鹤梦探身,忽然离她很近。她呼吸一促,小声问:“怎么了?”
他拉过她身旁的安全带,扣在了卡子里。
窗外冉冉升起的日光太热烈,将她脸上淡淡的绒毛也照得清晰,朝霞一并落在她脸上,笼上一层薄浅的红。
他的目光长久落在她脸上。
颜籁摸了摸发烫的脸,小声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别动。”他温声道。
她乖乖坐好。
他伸出手,食指在她鼻梁上轻轻蹭了蹭。
他清晰记得她脸上从没有过痣,这一蹭果然擦掉了。他将指腹给她看,“有脏东西。”
“啊。”
颜籁又摸了摸自己鼻梁,骤然反应过来,手指一僵。
“……鹤哥。”
“嗯?”
“……没什么。”
她没好意思告诉他,其实那是她画的痣。
从省会楠城到金乌镇,走高速得两个小时。
车开了约莫十几分钟后,车上的人都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天光渐渐大亮了,初晨的阳光透过弥蒙的雾气,将道路两侧的山野都照得生机盎然。
她想看风景,没有拉窗帘,看着看着,又侧头将目光落在了身边人脸上。
东升的太阳从窗外照进一束穷追不舍的光,流连在林鹤梦的眉眼之间。
他那清透的皮肤下,连眼皮处淡淡的青色都清晰可见。或许是光照得他不安稳,他眉头稍稍凝了凝。
颜籁直了直身,头往前侧倾一点,替他挡住了那束光。
他的眉头缓缓松开,呼吸声渐渐沉稳。
也不知道他昨晚睡没睡,在这疾驶的大巴车上还能睡得着。
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盯久了眼睛也酸疼,她索性也闭上了眼睛,在脑海里盘算着抵达金乌县之后还有哪些工作要做。
正想得入神,肩膀忽地一沉,她懵懵地惊醒,一睁眼,发现是林鹤梦枕在了她肩膀上。
这是他第一次依靠她。
一侧头,他那柔软的头发就搔在了她的侧脸上,再侧一些,她的唇就要碰上他的发丝了。
那幽幽的清香又柔柔地钻进了她的鼻端,无端有些紧张,颜籁肩膀一动不敢动,正襟危坐地靠着椅背支撑着他。
在她没了动作后,林鹤梦的眉头才轻轻动了动。
靠下的那一刻他就醒了,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动。
在此刻,比起旁人的误会,他更怕她伸手推开他。
父母的早逝,世人偏见的目光,将他磨砺得千疮百孔,满目苍夷。
他那贫瘠世界里,仅仅只有这一座微渺的灯塔。
哪怕只是一份小时候的情分,让一点点关怀还落在他身上,他也心满意足。
他的呼吸放得极轻,生怕举动大一点儿,这仅有的温暖便消失了。
假寐片刻,颜籁竟也真的睡了过去,但她睡得不安稳,睡着睡着头就往下一落,猛地惊醒。
身侧动了动,已经起身的林鹤梦,扶着她的后脑勺靠在自己肩膀上。
显然他的肩膀比她坚实宽厚许多,她嘴角隐住笑,踏踏实实地靠住了他。
下了高速,进入金乌县的地界,路旁不再是矮峰。高耸入云的群山展开怀抱,将宽敞的公路纳入怀中。
林鹤梦此时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满满,快到了。”
颜籁睁开眼睛,靠回椅背上,揉着眼睛醒会儿神。
张敬回头看了看颜籁,见她醒了,提起话题道:“小颜,你们金乌山有些什么特产?”
颜籁那还不算完全清醒的脑子缓慢运转,她想了想,“五六月的杨梅,六七月的李子,七八月的桃,现在大棚里的草莓应该也可以摘了。”
林鹤梦为她补充:“今天是霜降,柿子也熟了。”
是啊,霜降了,柿子熟了。
说到柿子,她又想起了外公。
每年霜降时节,外公编好了背篓,就会带着她上山打柿子。
怕她绊倒,在林中行走时,背着竹篓的外公永远走在她前头,用镰刀劈砍着林中的荆棘、荨麻、草刺,给她清出一条干干净净的小路来。
在她的记忆里,外公有着高大的背影,厚实的手掌,轻轻一拽,就能把走得踉踉跄跄的她拉起来。
等到天色渐晚,她也困了,外公一只手拎着她的小竹篓,另一只手就将她抱起来一路走下山。
她趴在外公的肩上,能毫无顾忌睡着。
只要外公在,她从不担心刮风下雨,也从不担心山里的虫蛇野兽,外公是她的保护伞。
可是,
外公走了。
她的情绪一下低落了下去。
林鹤梦有所察觉,问她:“怎么了?”
她揉了揉眼睛,又摇摇头。
汽车开到县政府门口了,刘越率先起身,回头说:“到了,大家都下车了。”
颜籁和林鹤梦是最后下车的。
大巴的台阶有些高,林鹤梦走在她前头,第一反应是回头来牵她。
她愣了愣,将手放在他手心里,由他拉着,迈下了车。
车下人很多。他们站在人群最后,隐秘地牵了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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