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许握着酒杯的手倏然便紧了,甚至因为用力,以至于杯中的酒液都微微晃动。
他抿紧唇角,沉默无声地看向沈莓。
其他人似乎在他眼里已经不复存在,耳边就连风也听不见了。
良久后,他才终于哑声问:“为何不住在府中了?”
沈莓只与严许对视了那么一眼,便仓皇移开目光。
那双本就漆黑如墨的眼里有情绪翻涌,好像她多看一眼便会深陷其中,脱不得身。
彼时的沈莓无暇去深究那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她只是在哥哥这样的目光下,忍了好几日的情绪又有些涌了上来。
姑娘的眼里不禁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气,很快便凝出一滴泪来,却被她匆匆拭去。
已经想好了不能哭的。
沈莓挤出一丝笑,故作轻松道:“我三姐姐这次在信中说给我买了一处大宅子,就在严府旁边不远,我如今也及笄啦,是个大姑娘了,即便是以义女的身份住在府中也还是多有不便……”
她将沈梨信中所写大致说了一番,末了又像是安慰自己,喃喃:“义母说宅子就在隔壁的隔壁,以后还能做邻居呢。”
确实是没多远的距离,但就这样离开,还是让她心中难过不舍。
严许听了沈莓的话,沉默着将那杯酒饮尽。
当酒杯再放下,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下一瞬,他已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饮下。
沈莓从他那双垂着的眸子里看出几分躁郁,这是她第一次在严许身上看见这样的情绪。
让她一时间有些无措。
就在严许沉默着要喝下第三杯酒时,一直未说话的陶真儿终于开口了。
她看了严许一眼,目光隐含劝阻:“表哥,你莫要吓着阿莓了。”
严许这才倏然一怔,从酒杯间抬头,便看见了小姑娘红着眼眶抿紧唇角无措的模样。
见他看过来,她终于忐忑地叫了他一声:“哥哥……”
那一瞬的神情,好似让沈莓回到了当初第一次到严府的时候,怯怯喊他的模样。
严许心里骤然一紧。
沉闷的窒息感又一次袭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呼吸都滞了半分。
是他不好,在小姑娘面前失态了。
严许放下酒杯,闭上眼捏了捏眉心,克制着隐去眼里那些躁郁的情绪,片刻后,抬眸认真与小姑娘道歉:“对不起,是哥哥不好,阿莓与你三姐姐都没有做错。”
他心里比谁都知道小姑娘及笄后留在府中,若他还如从前那般待她,久了总会传出些风言风语。
因为他们不是亲兄妹,因为他待她与旁人都不同。
所以耀王妃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沈莓好。
只是一想到日后他便不能再在府中日日看到她,听到她喊他“哥哥”,严许心里那阵躁郁之感便总克制不住。
她若离了严府,便不再是他亲近的义妹。
他要克制守礼,拿捏分寸,不能再摸她的头,握着她的手写字,听她给自己奏曲琵琶,或在除夕时给她送一只雪捏的兔子。
很多在兄妹身份之下能以示亲近的事,他都不能再对她做。
严许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得住。
陆博恒说他对沈莓过于在意,有点奇怪的占有欲在作祟。
可她不是他妹妹了,他又当如何?
心里沉沉一叹,严许捏着酒杯的指尖都在泛白。
陶真儿瞥他一眼,又看看沈莓,端起杯子笑着把话接了过去:“阿莓这突如其来的,倒是把我也吓了一跳,不过即便搬出府也没什么,不是还离得近么,日后我可是要去阿莓府上串门子的。”
她说完,把自己杯中的酒也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又道:“像今日这般赏月的美事,日后阿莓去了新院子可要记得再邀我们过去,若是忘了我可不饶你。”
沈莓赶紧点头:“会的会的,我不会忘的,等我搬了府,便邀大家一起去暖居。”
说着她又小心翼翼看了严许一眼:“哥哥也会来的,对吧?”
她怕哥哥生她气了。
严许见姑娘小心的模样,终是不忍她不开心,笑了一下:“那是自然。”
他像从前一样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发现她束了发髻之后自己有点无从下手,于是改成轻轻点了一下她头上戴的珠花。
沈莓感觉到这熟悉的动作,终于放下心来。
她今日是想在离开前好好招待他们的,感谢他们这两年来对自己的照顾。
于是接下来小姑娘说了好多自己特意准备的说辞,每说一句,就要敬他们两人一杯。
陶真儿带来的那坛桃花酿,在不知不觉间就见了底。
三人都没少喝,其中严许身为男子,自是喝的最多,但醉的却是沈莓。
她本就是第一次喝酒,这桃花酿虽不烈,但却有些后劲,而且沈莓的酒量有些浅,她与陶真儿饮的差不多,陶真儿只是脸色泛红时,她就已经有些迷糊了。
小姑娘脑子晕晕乎乎的,瓷白的小脸被酒意熏出桃花似的粉来,但表面上看,她却还在煞有介事的倒酒,像是什么事都没有。
直到严许察觉她的身子歪了一下,按住了她的手,低声唤道:“阿莓?”
“唔?”
沈莓红着脸歪头,杏眼里都是蒙蒙的水雾,在月色下泛出潋滟的光。
神色却还一本正经,问:“你有何事?”
只这一句,严许便知道她醉了。
他看了陶真儿一眼,陶真儿非常识趣,笑眯眯地抚了抚额,倒在一边的丫鬟身上:“哎呀,我是有些不胜酒力了,今夜便到这吧,表哥,阿莓,我先走啦。”
说着她便扶着丫鬟的手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院里。
沈莓眨巴着眼睛看着,也没出言挽留,脑子里一片浆糊,只下意识喃喃一句:“啊,走了。”
严许轻轻拿住姑娘还握在手里的酒杯,想要从她手里抽出来,却发现她攥着不放。
他抬眸,与沈莓雾气蒙蒙的眸子对上。
还未及说什么,便听她突然扁着嘴道:“哥哥,我要走了……”
严许叹气:“哥哥知道。”
“以后我就不能喊你哥哥了,阿莓没有哥哥了……”
“若我不是你妹妹了,你还会待我好吗?”
“你只能待我好,好不好?你不要待其他的妹妹好……”
“呜呜呜呜我好舍不得你呀哥哥……”
沈莓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在喋喋不休。
她趴在桌子上,眼泪沾湿了长长的羽睫,又顺着脸颊落下,在尖尖的下巴上聚成小小的水珠。
呜呜咽咽的,哭的好不伤心。
严许只觉得心里揪成一团,细密绵延的痛从心脏处蔓延,连呼吸都带着重重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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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伸手替她擦掉眼泪,可这泪却越落越多。
严许眸光深深地看着面前很伤心的姑娘,她鬓边的发都被自己蹭乱了,趴在桌子上眼睛鼻子都是红的。
他抿了下唇,终于伸手将她扶起来,揽进怀里。
他让她枕着自己的肩,下巴轻轻抵上她的发梢。
许久,才哑声道:“我也舍不得。”
第47章
沈莓从不会放声大哭, 却就是这般抽噎着落泪才更叫人心疼。
她醉的晕晕乎乎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件事,就是要离开哥哥了。
只要一想到这儿, 她就控制不住觉得难受。
所以抽噎间严许说的话也没有听清。
小姑娘吸着鼻子,已经醉了都还想着不能把眼泪蹭到哥哥衣服上, 自己用手抹脸, 仰头问:“你、你说什么?”
她枕着他的肩,脸红的娇艳,仰头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混着酒香从严许颈间轻扫而过,让他的身子微微一僵。
严许的声音发紧, 过了片刻, 才低低道:“没什么, 阿莓醉了,回去休息好不好?”
“唔……”沈莓重新把头耷拉了下去, 其实根本无法思考, 只执拗摇头, “不……不要, 还要喝……”
醉鬼都是这样的。
严许无奈,揽着她的腰不让她乱动,然后朝候在不远不远处正跟春华一起瞪大了眼睛看热闹的秋实看了一眼。
秋实立刻心领神会,过来看了眼沈莓空空如也的酒杯,然后拿过了一旁装茶的壶, 偷偷将里面的茶水倒进酒壶里,给沈莓满上了。
沈莓眯着眼睛,醉得眼神迷离, 枕着严许的肩将酒杯豪迈的一口闷了,丝毫未觉出什么异常, 只会嘟囔着:“再来一杯!”
她好难过,要借酒消愁。
只要喝的多,一定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就这样,沈莓一杯一杯喝了一肚子的茶,然后终于在晕晕乎乎中,倒在严许的怀里没了声儿。
严许抱着她,耐心等着,这下低头看了看,小醉鬼终于是睡着了。
也不知明日醒来还会不会记得喝醉的事。
春华一直在旁边候着,见沈莓已经枕着严许闭上了眼,连忙上前小声道:“公子,我背小姐回屋吧?”
“不用。”严许敛眸,替小姑娘理了一下鬓边的发,“我抱她进去。”
话落,他微微俯身,一手穿过沈莓的膝弯,轻松便将人抱了起来。
她这两年比起最初来沈府时瘦削的样子已经长了些肉,但对严许来说还是很轻。
公子踏着院中清冷的月色缓缓往屋门口走,怀里的姑娘乖巧的靠在他怀里,呼吸平缓,身上是惯用的昙花熏香混着点桃花酿的酒香。
让人心醉。
深沉夜幕之下,严许垂眸看向沈莓,心中突然乱了一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怦然而跳的心脏被什么柔软的情绪缠满,他竟有片刻出神。
屋里点着灯,暖黄的光描摹出他们的轮廓,像是相拥着,有几分亲密,又很温柔。
等将怀里的姑娘轻轻放到床上,严许给她脱了鞋袜,克制的移开目光,不去过多注意她雪白的玉足。
她头上戴的珠花他也替她摘了,动作还是很轻,没有弄醒她。
最后严许给小姑娘拉着被子盖上,终于在床边蹲下。
她如今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美人,莹白如玉的脸旁在烛灯下似都泛起柔和的光,嘴唇因饮了酒,格外润泽,凝着水光。
严许的目光不自觉在上面流连,良久后才堪堪移开眼,神色竟有几分狼狈。
他绝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不然不会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克制着自己想要摸一摸小姑娘脸的冲动,严许起身离开房间,走之前还不忘吩咐春华:“小姐醉了,今晚仔细守着。”
春华应“是”,将他送到了琼枝院门口。
看着严许走远的背影,她在心里暗自咂舌,觉出了什么不同。
公子从前素来内敛,今夜的情绪却浓的她这样一个下人都看得出来。
春华不自觉又看向院中沈莓的屋子,要是她还看不出这与阿莓小姐有关,那她就是瞎了。
转身回院里,春华默默嘀咕了一句:“阿莓小姐要搬出府了,公子日后还不知要如何呢。”
-
第二天沈莓是在一阵头疼中醒来的。
她皱了皱眉,揉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叫了一声春华。
外间传来脚步声,春华赶紧进屋,手里端着一杯温水先递了过去,问道:“小姐可有哪里不舒服?先喝杯水。”
昨晚她在沈莓迷迷糊糊间又给她喂了一小碗醒酒汤,就是怕她今早起来太难受。
毕竟这是她家小姐第一次喝酒,还一喝就喝醉了。
沈莓咪蒙着睁开眼,接过水喝了一口,然后迷迷糊糊道:“头疼。”
她有点不太记得昨夜的事了。
明明是在与真儿姐姐和哥哥聊天赏月啊,怎么今日起来会头疼,是着凉了?
沈莓迷迷糊糊想着要不要让春华先给自己煮一点姜汤来喝,免得真染了风寒,又要让人担心。
这时却听春华道:“小姐昨夜喝醉了,今日是会有些头疼的,缓缓就好了,以后小姐可不能喝那么多了。”
沈莓闻言一愣:“我喝醉了吗?”
春华点头,又看了看她,敢情这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啊?
原来小姐是醉了不记事那类人。
沈莓确实不太记得了。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与陶真儿和严许聊着天饮了一杯又一杯,酒壶里的酒都重新盛了三四回。
真儿姐姐还笑说她这一小坛子酒别真在今晚就给她喝完了。
所以是真喝完了?
沈莓心下有些忐忑起来。
她是第一次喝酒,也不知道自己醉了之后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她小声问春华:“我昨晚醉了是什么样啊?有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春华眨眨眼:“没有啊,小姐喝醉了也可乖了,再说还有公子呢,公子能顾好你的。”
听她说起严许,沈莓又不自觉捧着脸回忆了一下,总觉得昨天好像离哥哥好近好近。
可是到底是如何了,却也不记得。
“那我有胡言乱语说什么话嘛?”小姑娘还是不放心。
“这奴婢便不知了。”春华如实道,“奴婢与秋实站的远,听不清,不过最后公子抱你回屋时也没说什么,想来应该是没有吧。”
“是哥哥抱我回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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