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个时辰,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天越来越黑,就连贪玩的小沙弥,也只敢坐在最上面的石阶上玩玩水。
“山路泥泞,若雨再不停,恐怕就要损毁道路了,阿弥陀佛。”他有模有样地与旁边同样避雨的季枝遥搭话,圆圆的眼睛偶尔而往旁边偷瞄,似乎在看她的反应。
季枝遥轻叹了口气:“若是道路毁坏,我等还如何归家去?”
“山上有几间小屋,只是久无人居,贵人若不嫌弃,上去歇一晚,等明日雨小了再走也不迟。”
桃花看向季枝遥,有些为难:“这当然是好的,只是......公子还不知道此事,若晚些时候没等到小姐回来,恐怕会担心。”
季枝遥却没有担心这个问题。既然他今日能让人送她上山,想来自有办法知道她的所有行踪。她不担心裴煦,只是在想若回去后他和陈栢已秘密离开,当如何自居罢了。
“无妨,兄长怪罪下来我再解释变好,他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对桃花说完后 ,她转身看向一旁的小沙弥:“烦请小僧带个路可好?”
“自然是好的!”他一下蹦起来,难掩兴奋,佛珠碰撞出声后又立刻双手合十归于严肃,“跟我来。”
...
佛寺后院比前面还要安静,植被茂密的缘故,整个后山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笼罩着,让人不敢放声说话,甚至用力呼吸。
才过申时,大雨的缘故,周围很昏暗。他们走到后院休息处时,正好遇到点灯的和尚。他一言不发,双手合十朝他们鞠了躬道“阿弥陀佛”后,便继续去下一处点灯。
“今日山中还有求他贵客,便只剩这间稍小些的小院,还望贵人莫要嫌弃。”
“哪里的话,今日能在寺中容身已是万幸,多谢你送我们来。”
“阿弥陀佛——”
送到院门口,这个小沙弥便没再跟进去,默默转身离开去别处晃悠。
桃花很勤快地将房中打扫干净,几个车夫在院中小偏房处休息。还没坐下来喝一口茶,方才还淋漓的雨再次变得滂沱。
雨滴打在树叶上,雨势之大,将一片片叶戳出许多孔洞,被击打久了,便截断小片落下来。
和桃花在屋中安静地坐着,看窗外雨景时,周围路过几个小僧。隔着雨幕听不大清楚,但似乎与上山的路有关。
见主子好奇,桃花退出房中到外边打探了许久,回来时衣裳也被外边飘进的雨打湿:“真是倒霉极了,小姐,上山的路果然如那小沙弥所说,被雨水冲塌了。眼下别说是乘轿,便是走路下去也危险。”
季枝遥眉间微微蹙起,心想若真的晚几日回去,裴煦可能真的会将她丢下。毕竟不知道他留在云烟城的真正目的,若一时跟不上他的步伐,他说过,不会等她的。
她又站起身,推开门往外看。雨势时大时小,像呼吸起伏,总有停下歇息的时候。
心中涌上的念头让她有些违背意愿,却是保险之计:“桃花,我想我们得自己想办法下去。”
“眼下僧人都过去抢修了,小姐莫要急在这一时!”
“若是兄长知道,我害怕他不高兴。”
“小姐......”
桃花还没想好怎么劝,两人都听到了一阵落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慢悠悠往她们这边来。
那人手上应还握着手持,珠子相碰的清脆声滴答滴答传出声。
过了会儿。脚步停下。季枝遥转身,看到那张面孔时差点被吓得倒退两步,却不敢这样做。
来者面上有烧伤的痕迹,半边脸往下蔓延至脖子,皮肤都凹凸不平,全是扭曲的疙瘩。
“这位大哥,无意挡了您的道,实在抱歉。”
那人面无表情,却是没理会她这句。过了会儿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个礼。旁人不晓得,她却能认出,这分明是对公主行的大礼!
“小姐,公子有请——”
说完,她隔壁小院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
第17章
屋内窗户开着,房间比她方才那个大许多,应该是专门用来招待平常上山贵人的。
屋中烧着沉香,味道比往常浓烈,让人觉得屋中干燥,不像外面那么潮湿。
桃花和其他人被送回房间,门外被他的人守着不让出。
裴煦穿得简单,一身单薄柔软的墨色锦袍,一身松弛感。站在他身后,他的背影和窗外的雨幕融为一体。竟在那一刻,有一瞬间觉得他孤独又破碎。
“哥哥。”她站了会儿,才轻声唤一声。
这样亲昵的称呼,若是放在从前,这是相当冒犯,能掉脑袋的程度。可因为来了云烟城,许多规矩和禁忌能暂且抛开,裴煦不会跟她计较。
他没动,只抬手把他身前另一个茶盏斟满。她看到后,很自觉地走上前,坐到对面的位子上,小口的抿。
唇碰到的一刻,她立刻皱眉挪开:“烫……”
裴煦瞥了她一眼,眼中的嫌弃和无语毫不遮掩。
”你怎么也上山了?今日问陈栢时,他说你要在书房读书。“
裴煦放下茶盏,抬眼定定地望向他,想到今日传报来的人说的话,略带了些笑意:“听闻这座古寺求姻缘很灵,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
季枝遥陷入沉默,可他却没有想要绕开的意思,接着说:“听人说你在观音殿里拜了许久。”
她理解到裴煦误会的意思,非常想为自己辩驳,可今日她又确实在那儿跪了许久,这件事情她百口莫辩。所以想了许久,只好硬着头皮说是的。
她知道这句话可能会让裴煦不悦,却没想到后果如此严重。他这人虽然手段狠毒,但从未对她说过什么重话。听完季枝遥说的,他先是喝了两口茶,没有再给她的空杯续茶。
“看来是孤对你太好了,让你觉得自己现下还有自由。季枝遥,人不能忘本。”
他说完这些,没等她解释,从一旁抽出一把小刀,随意丢到旁边的桌上。嘭一声砸下,屋内屋外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裴煦:“你的本,便是你卑微得无法计入史书的身份,知道孤为何不杀你吗?”
他停顿许久,答案呼之欲出,盯着她那双不忿的眼,“你以为我在攻城时不了解你们那个王朝的情况么?”
他站起来,单手掐住她的下巴,紧紧捏着,没多久就一片红印:“按人头数,当日死在太极宫外的皇室一个不差,又为何会多出你一个?”
季枝遥听到这,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过是日日听得那些,十几年过去,她已经不再因为这个感到悲伤。当下情绪来源,是她之前当真以为这人留着自己的命是因为她能够把裴煦照顾好。而现在看来,他不过是无聊时缺个消遣,若不死,日后还会成为他泄愤的对象。
“我身份低微,陛下在皇室人中自然寻不到我。但若是清点掖庭宫女,兴许能看到我的名字。”
裴煦的烦躁来得毫无根据,本想用那番话出气,此刻却觉得情绪不减反增。
“被人踩多了便甘愿待在泥泞中,身为唯一侥幸存活的前朝皇室,你没有一点担当。”
“不需要陛下激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做你希望我做的那件事。我本不受重视,哪有被人讥讽一生还反过头来帮他们的道理?“
裴煦笑出声,松开手,季枝遥跌坐在蒲团上。
”你对我朝倒是忠心耿耿。“
”陛下所言差矣。“季枝遥直接打断他,反正今日已经将他激怒,便不再在乎什么分寸了,”我对新朝并没有过多的期待,在我眼里任何人做皇帝都是一样的,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裴煦坐下,望着窗外瓢泼大雨,”你最好当心祸从口出,长门宫所有多嘴多舌,语无伦次之人,都被孤拔了舌头。“
每当他用这一招,季枝遥便会立刻被震慑住。原本要说出来大逆不道之言及时收口,转而成:”只是如今我跟在你身边,我的命由你掌握,所以我可能不忠于新朝,但一定会忠于陛下。“
裴煦听完皱着眉,对她临时转变的话术感到不适。却也只在片刻后指出她今日的称谓错误,没再谈及方才那样尖锐的话题。
山雨连绵,一直下到半夜。佛寺中僧人抢修道路,却因为雨势太大而以失败告终。山上粮食有限,所有人的饮食都必须控制,看到僧人送来的饭时,季枝遥都替后厨感到担心。
裴煦就算不用皇帝的身份出现,却也是云烟城数一数二的大富商。这样简单的饭菜……恐怕他会难以下咽。
季枝遥在远处停了许久没过去,耳边传来他不咸不淡的声音:“下毒呢?”
“……”
“哥,山上食物匮乏,你……多担待。”说完,她将托盘放到桌上,“我胃口小,只用一点就可以了。”
裴煦看了眼盘中餐,并未犹豫,拿起筷子便开始夹。从夹起到咀嚼完吞咽,他全程动作不带一刻停顿。
季枝遥看他并不嫌弃这样的饭食,边安静地吃着自己的,边在心中思索,总觉得自己其实真的很不了解裴煦这个人。方才端饭菜进来时,她生怕这人会大发雷霆,让寺庙中的僧人重新做些荤菜。可他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根本没有她想象中养尊处优的架子。
“边塞战场,士兵们吃的比这些差得多。”裴煦冷不丁冒出这一句,之后将空了的碗筷放下,习惯性拿一方手帕擦拭嘴角,饮一口茶,再继续开口:“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受这样的苦。”
季枝遥低头看向今日的饭菜,的确都是素食,但对她而言完全算不上差。
“从前在吃的比这些差些,我觉得这样很好。”
裴煦望着她沉默了会儿,没让她这话落下:“便是只爱吃这些素的,才长得如此瘦弱。”
她有些心虚地垂首看向身体某处,羞赧地抿了抿唇。
裴煦:“若是遇到歹人,随便一个便能叫你粉身碎骨。若是孤......我不在,你当如何自救?”
季枝遥默默放下饭碗,学着他刚才的举动,有模有样的,须臾才回答他的问题。
“我不自救,若是深处绝境,我会自己了结。”
“......”
一声惊动天地的雷响彻山林,一时打断他们。季枝遥被突然的声响吓得身体震了震,而眼前的裴煦却并没有过多的反应。
她觉得奇怪,就算武力、定力再高之人遇到突然发出的声响,也不至于一点反应都没有。若非他无法掌控天雷,季枝遥都要以为方才那声响是他故意为之。
起身想关窗,却在走到窗边时留意到某人的眼神。他不说话,只沉默地盯着。可仅仅这一个眼神,就足矣让季枝遥原封不动地回到刚才的位置坐好。
“你喜欢雨。”
裴煦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串手持,圈在手上慢慢摩挲:“若是没话说,可以准备准备歇下。”
“现在时辰还早......”她弱弱反抗,却的确不知道除了准备就寝还能做什么。
“我昨日提醒过你了,若撑不过去半死不活,我不会救你。”他再次重申,语气稀松平常,却让人心中忐忑不安。
裴煦昨日同她说了自己身上的毒没有完全解掉,并且会在这段时日爆发。若是她猜得不错,他今日上山也是为了确保季枝遥毒发时不会失态而引起麻烦。
季枝遥轻叹了声,站起身向他福身行礼:“那我先回了。”说完转身就往门口走。
“还想去哪儿?”
身后传来木珠撞击小几的声音,他的脚步慢慢在身后响起,靠近。越靠近,季枝遥下意识地觉得背脊越僵硬。
“你是想让那些下人看到你那副求死不能的模样吗?”
她缓缓垂下头,一直紧紧攥着裙摆的手也松开。沉默半响,她先回头,见裴煦就在自己三步之外。
心中的矛盾无解。她既想说这样荒谬,又心知眼下除了此法已经没有任何能拖延的余地。若是激怒了这个人,他能干出随便找个人糟蹋自己的事。
在门边做了许久心里建设,她才终于敢抬头看向他的眼睛。裴煦一直看着她,观察她所有神色变化,包括她的不安,排斥和无可奈何。
尽管看着有些可怜,裴煦也没有任何要放过她的想法。今日这人欢欢喜喜来观音殿求姻缘,这实在是直接挑战他的权威。
他再往前走了一步,季枝遥看着地上的影子再拉大了些,顿时慌神抖着声道:“还没毒发......”
裴煦抬手,屈起食指用背侧缓缓磨过她的脸颊,同时低哑的声音在耳畔想起:“我没这个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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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床不像宫中,没有床帐,窗户还有几个是破损的,夜里风大些便能吹出呼啸的声响。
她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无力,眼角满是泪光。唇上有几道明显的咬痕,还在往外渗着血。
裴煦休息片刻,从旁边拿起自己的衣服换上,之后起身准备向外走。抬步走了几下,又折回,目光带着事后的冷漠和对她的一丝怜爱,伸手将内侧的锦被往外一扯,遮住她衣衫凌乱的身体。
确认好这个,他才再次往外走。
“你去哪?”季枝遥的嗓音已经哑的不行,虽然刚才一直在极力克制,甚至在受不了时狠狠地在他的肩膀上也留了伤痕,但似乎怎么算都是自己吃亏。
裴煦没立刻回答,走到门旁推开时,转头又再看了她一眼。那个眼神,竟让她感到离别的决绝。
而她也不知为何在那一瞬整个人意识模糊,四肢的力气弱到极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离开,做不了任何挽留。
季枝遥用尽所有力气掀开被子,努力起身想跟他一起走,却在不慎失了平衡掉下床榻时,听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第18章
可能觉得心中有一丝失落,抑或是毒性发作时遍体发烫,冰凉的地面让她觉得舒适,她就这么贴着木地板,眼皮沉沉地坠着。时而觉得自己异常清醒,时而又被带到无尽的漩涡中,眼前耳边尽是她看不透听不懂的东西。
感受着浑身气血猛烈冲击四肢,耳边却传来些许脚步声。
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季枝遥确信那是冲着他们小院来的。只是声音不声张也不收敛,原以为只是路过,却不偏不倚停在门口。
她艰难地抬头,撑着软弱无力的手准备爬回床上。身后的门不知何时打开的,季枝遥只听到一阵风声,之后门迅速被关上。
没来得及回头看,裴煦便皱着眉进入她的视线。他弯腰将地上的被子捡起来丢回床上,之后手伸到她膝盖下,将人一把横抱起来。
季枝遥对他的任何动作都下意识不敢出声,贝齿再次重重咬到唇上,才干了的伤痕再次冒出血。
舌尖伸出来想快速舔掉,却意外触到微凉皮肤和小块硬物。
裴煦右手把着她下颌迫使她抬头,拇指上残留的血迹正顺着指尖弧度缓慢往下流。
季枝遥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这样的行为在他们扭曲的这段关系中显得过于僭越,更何况裴煦性子本就让人捉摸不透,虽然方才......对她有所纵容,但毕竟是动情时,事后如何便毫无关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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