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枝遥没见过这样的人,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却偏偏不能对他发脾气,只好自己忍着。
她默不作声地又闷了几杯茶,抬头看月亮已经出来了。今日并非月圆夜,可此情此景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安详平静,平静地甚至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两个人安静地待着,一个发呆,另一个一页页地翻着书,就这么一会儿,他就要将这本书读完。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个多勤学刻苦之人,实际上将那书卷拨开,不过是一本四方游志。他似乎对这类书尤其感兴趣,可季枝遥想了想,只觉得他是在为自己挑选下一处避难的地方。
她从端坐着逐渐变得有些疲乏,等裴煦把书放下,她人已经趴在桌边闭上眼,看似睡着了。
季枝遥其实生得很漂亮,在秋水苑时,他曾让裴煦去搜罗前朝史书,虽然对她没有过多描写,却对她生母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季枝遥母亲是一位舞姬,生得倾国倾城,曾一舞名动天下。可到底身份低微,就算诞下公主,也没能在后宫中得封名分。生产时因无人照看,小月里落了病根,从此再也不能回到戏台,也因此不再得到陛下喜爱。
他看过她母亲画像,季枝遥确实跟她母亲有几分相像,却比她少了几分狐媚,更显端庄大方。只可惜她在宫中做着宫女们做的事,根本没有心思打扮自己,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认真梳妆后能有多好看。
裴煦盯着她的脸,久久没有挪开视线。不远处的陈栢原本要过来传密信,见状也没上前打扰。
许久,裴煦突然别过眼,少有温柔的时刻突兀地打止。将陈栢传上来,把方才让他去书房取的东西放至桌面。
陈栢小心观察裴煦脸色,见季枝遥还睡着,便压低声音:“这是从前宫中最好的工匠雕琢出的上品,小姐一直没有自己的令牌,若是收到礼物,她心中定会十分欢喜。”
裴煦不置可否,将东西打开看了眼,之后便合上放到她手边,没有接陈栢的话,转而到很久以前无意提起过的一件事。
“之前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陈栢一愣,看了眼季枝遥,复又匆匆低下头:“公子恕罪,时正逢战乱,那女子本就蒙着面纱,根本无人知晓她是谁。那日攻入皇城时,有许多逃窜之人,属下们全力追捕,也只追回那些皇亲贵族......”
裴煦的指尖在桌上有节律地敲了三下,“尽力找。”
“是!”
说完,他站起身准备走。陈栢停在原地,看了眼还在熟睡的人:“小姐她......”
“不用管。”他声音平静,绕过她时,衣袖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后背。
陈栢:“云烟城危机四伏,这样恐怕不太安全......”
裴煦冷笑一声,停下转身:“你何时对她如此关心的?”
“属下不敢,公子自有您的道理。”
他回身继续往卧房走,不咸不淡地补一句:“她在装睡。”
季枝遥:“......”
陈栢疑惑地垂头,正好看到非常不好意思的季枝遥冲他心虚地笑了笑,留意到手边有个盒子,连忙拿上便走了。
“......”
一直到回到房中,季枝遥才把那个盒子打开。裴煦知道她在假寐,刚才的那番对话便也是对她说的。
他找工匠替季枝遥雕刻了令牌,同时让陈栢去寻一个人。
这不免让季枝遥再次陷入迷茫。她一直认为裴煦将自己留在身边是为了羞辱她,刁难她的事却并没有太多,甚至偶尔会有冷冰冰的关心。寻常人或许会认为他是否对自己有情,可他又在寻觅故人,话里话外都像是个女子,如此一来......
她有些为难地蹙了下眉,指尖摩挲着玉佩的纹理。
“他难道是将我当做旁人的替身了?”她在昏暗的房间中自言自语道。
晚上喝了许多茶,夜已深,她却完全没有睡意,一直在分析他到底目的为何。正当她想的入神,窗边传出很细微的声响,枯枝断裂,落叶破碎。
有人!!
她没有任何一次比现在更紧张,因为之前每一次遇刺,裴煦都在她附近。他在,所有的利剑都指向他,没人会在意一个没有任何权利和能力的小小公主。
可现在叛军四处寻找裴煦无果,刺客要想靠近他都非常困难,那么季枝遥就是他们最好的突破口。
她背对着床帐一动不敢动,手里紧紧握着刚才还在研究的身份玉佩。而窗边的声音已然在耳边无限放大,窗被推开,室内传出有人踏上地毯的闷响。
他的脚步慢而有目的性,一点一点靠近她的床。
季枝遥看着眼前第二重帘子上的身影慢慢放大,被吓得浑身冒汗,死死捏着令牌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停在了她床前,动作很轻地慢慢拉开帘子。屋内留着的那盏灯传进来光亮,季枝遥什么也顾不得,在一番激烈的心理建设后,捏着玉佩突然从床上翻起来,顺手抄起一旁小几上的陶瓷花瓶,不管不顾地用力往前一砸。
“嘭!”
来者被迅速制服,他根本没有时间拔剑便瘫软地跪在地上,一手握拳撑在地面,口中似乎在说什么。
季枝遥慌张地想呼救,却不知他为何还有力气,站起来捂住她的嘴。
待看清眼前人,她眼睛都不会眨了。甚至于,她希望自己立刻死在原地。
因为,她看到那双眼的主人,是比往常狠戾了不止十倍的裴煦。
“陛下,你没事吧......”季枝遥欲哭无泪,连忙顺势将他扶到床侧休息,“可是你夜里翻窗进来,我以为是......”
“噤声。”他不想听任何解释,只平静地吐了两个字出来。
“......”
季枝遥坐在他边上,靠在床内侧,就这么忐忑地看着他。虽然他不准自己说话,但季枝遥总觉得再不补救,明日一早就要被他严惩。
于是,她小声道歉:“陛下,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以为......有刺客。”
“而且你的卧房那么舒服,为什么要——”眼前的人忽然偏头看过来,情绪让人难以捉摸,但她不觉得他在生气,于是继续弱弱将话说完,“来我这里歇息。”
“你体内的毒有段时间没有发作了吧。”
若不是裴煦提起,她真的要忘记这件事。
季枝遥:“是,之前喝完那几碗汤药后,我便彻底好了。”
裴煦低嘁一声,道她天真,“你中的毒来自北方胡族,药性刚烈无比,在体内横冲直撞,发作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你应当不会拒绝孤与你一同休息。”
他将那事轻飘飘掠过,却让人的思绪萦绕,根本没办法不想。
“你的意思是,我的毒还没解?”
“那药只能缓解,算着时日,恐怕这几日便会复发。”
季枝遥有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沉默许久后,眼眶立刻红了,“那怎么办......陛下,你要我做什么才能给我解药?”
裴煦摇头:“若是在上京,孤还能托人快马加鞭去胡族取药,现在在云烟城,恐怕等药到了,你已奄奄一息。”
“可我......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被毒药控制。
裴煦没有立刻回答,起身走到外面台前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走到她梳妆台前将自己额上的血迹擦干净。明日一早,这里定会鼓起一个肿块。
“眼下情况特殊,孤不会让你有任何失态的可能。”
季枝遥不解,“陛下何意?”
“意思是,先前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段时日就如何将就。”
她没有直接拒绝,面上却也不大乐意。
这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若是真的如他所说会毒发,那么她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只能依靠裴煦。可若是这样畸形的关系长久保持,恐怕日后会成为旁人诟病他们的重要话柄。
“陛下万金之躯......”
“再说孤让人拔了你舌头。”
“......是。”
原本好好商量的氛围,因为这一句吹捧戛然中止。裴煦用冷水将伤口冲洗后,重新回到她床上,将床帘落下,之后动作自如地抱走她一半被子躺下。
“......”
裴煦:“若是一盏茶后你还没入睡,孤明日就将你赶回上京。”
身旁的人动作迅速地裹着被子背对他躺下:“睡了。”
“......”
第16章
裴煦额上破相,几日不曾出门,一直待在书房中。而季枝遥作为罪魁祸首,每天都帮他仔细上药,顺便再探探毒药的事还能否有回旋的余地。
她正说起这事,陈栢叩门有事要报。
“进。”裴煦伸手扶了扶额上的帕巾,只觉得心情烦躁。
陈栢走进来,看到季枝遥后犹豫片刻,得了准许,才递上密信开口,“胡族皇室不知为何将乌鳞村的巫师全部被掳走,已不是路程遥远的问题,若巫师遇难,恐怕天下再无人能解此峻毒。”
季枝遥心里一凉,紧接着将目光看向一旁的裴煦,希望他能有别的办法。
可她忘记了,裴煦其实根本没有义务去救她,当初在秋水苑,宋明风下毒完全是冲着季枝遥去的,算是前朝恩怨,和裴煦毫无关系。
仔细想想,季枝遥这条命对裴煦来说也没这么重要。
听完陈栢的汇报,他只略显遗憾地道了句:“这很可惜。”
摆手让陈栢退下后,他也没有要和季枝遥说话的意思,继续不紧不慢地研磨手中的墨条。
看着他的反应,季枝遥好似突然惊醒过来。刚才还想着怎么求裴煦帮忙,现下便打消了这个想法。见裴煦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她便福身退下。
等人走了许久,裴煦垂眼看到纸上溅起了一个小小墨团。手有些酸,刚才想作画的兴致也一扫而空。将陈栢重新叫进来。
“公子有何吩咐?”
“她去哪了。”
“小姐刚才回了房中,听侍人说稍后会出门。”陈栢说完,心中也隐隐有猜测,问:“要拦吗?”
裴煦将作废的纸对折两次,提起一角放至火上点燃,,等火苗快窜到手,他才平静道:“由她去,找人暗中跟着。”
“是!”
-
这是季枝遥印象中为数不多的出门的机会。小时候在宫中不被允许出去,等长大了,一两个往日交情不错的姐姐另立公主府,有带她出去一两次。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等到父皇允她嫁人,她便能出宫,去领略皇城之外的大好河山。
可千算万算没想到,他父皇根本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每日只顾着自己与舞姬美人喝酒缠绵,哪里会管她一个庶公主的婚事。
再后来,裴煦就带兵攻进来了。季枝遥想不到此生出皇城的机会,是这个手段狠毒的男人带给她的。
不仅离了皇城,再度目睹国安寺的神圣,还南下到风景如画的云烟城,住在仙境一般的府邸中。
她当然知道这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可他随手布置的这些,却足够让她在往后余生中回味。
坐在镜子前,季枝遥看着侍女慢慢将她的头发打理好。打开首饰盒时,侍女问她想要什么样式的簪子。
她目光从左看到右,停在那根看着最贵、镶着进贡宝石的步摇上。侍女正要双手拿起,季枝遥却缓声打断:“兄长不喜张扬,还是用那根玉簪吧。”
侍女手微顿,拿起玉簪子小心将她头发挽起,望向铜镜时,忍不住小声夸赞:“奴婢从前服侍过许多贵人,却从未见到一根玉簪就这么貌美的娘子,小姐生得真好看!”
季枝遥一晃神,不太习惯这样的夸赞。毕竟从小到大,耳边嗡鸣的都是嘲笑她身份低微,举止粗鄙,很少有人夸她,道她漂亮的就更少了。
“小姐今日想去何处?奴婢好做安排。”
季枝遥想了想,竟然半天想不出个什么。她在云烟城无亲无故,望眼整个江南,也就只有一个地方她是熟悉的,但那处也绝不会轻易去。
“此处是不是有一座古寺?”
“回小姐,就在前面的山上,不过需要走许久上山,小姐当真想去?”
季枝遥点了点头,“走吧。”
......
走到门外时,门口已经停着一辆马车。
季枝遥看了一眼,直接走上去。
“谢公子对小姐真好!”小侍女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小月牙。
季枝遥却莫名想到春生,那日国安寺混乱后,她孤身上山,将倒地的人留在那儿。虽然她不会说话,也没有现在这个侍女这么活泼,可却让她一直放在心中想着,有时候她都会想,春生可能还活着,可能只是被冬藏带走养病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上山途中,季枝遥忽然撩开帘子问。
“奴婢叫桃花,·今年十四。”
季枝遥默默记下,便没再说什么。
上山本路途艰险,但裴煦找来的人一路四平八稳地将她送上寺庙前,中途哪怕一点点颠簸都没有。
没多久,就听到桃花说:“小姐,我们到了!”
这座古寺香火旺盛,来来往往许多男女,手中拿着一炷香虔诚跪在堂前许愿。
观察完四周,桃花已经拿着一袋香站在她身侧,扶着她从最前面的殿一路往里走。她对这里很是熟悉,看样子对佛道大有研究。
“前面便是观音殿,小姐可在此处求姻缘,若是遇上良人,定能成一段佳话!”
季枝遥其实对此并不感兴趣,可半推半就地就来到蒲团前。许多人在后面等待,她便顺势跪下来,双手合十,心中却没有求姻缘。
只默默祈祷体内跟这个有点关系的毒药能早日祛除干净,裴煦能放她离宫,从此四处漂泊也好,跑腿打杂也罢,都不要再囚禁在宫中孤独屈辱地过完一生。
桃花见小姐如此诚心,心中也很欢喜,笑眯眯地在旁边等着。
等季枝遥缓缓睁眼,桃花走上前仔细搀扶,“小姐的心愿一定会成真的!”
看她如此天真可爱,季枝遥不忍打断,便浅笑道:“但愿如此。”
她们原本打算在佛寺中斋堂用过饭才下山,可春末的气象最是变化莫测。上山时还阳光普照,此刻半边天已经被乌云笼罩。许多人急忙赶着下山,佛寺很快变得宁静。
“等雨停了再走吧,山路滑,若是坐轿,恐怕他们会受伤。”季枝遥看向外边安静坐着的几位车夫缓声说。
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情绪,看着车夫有些失神。
“桃花,今日斋堂人少,你们也去吃一些。”
桃花一愣,之后立刻反应顾过来:“谢小姐!奴婢这就去。”
看着小姑娘招呼几个车夫一同进去,面上满是笑意,她心里也感到一丝愉悦。
虽然她不了解这座寺庙,却早已听闻江南斋堂人间至味的传闻。眼下也无法折返,便叫他们也好生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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