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传报的人面色焦急, 却不敢贸然上前打扰,只得着急地在一旁候着。裴煦看了一眼, 并未说什么, 将视线重新挪回前面端着酒杯的人。
“孤亦有这个感受。”
“听闻西澜的商贾近来时常在东栎国土之上作乱, 引起了不小的麻烦。此番来本王不仅是与陛下商讨两国国事, 更是想告诉陛下应当按照东栎之律例裁决。”
裴煦听后点了下头, 并未很意外:“孤已然将他们按律法处置,无需王子费心。”
一阵沉寂,崇恩提杯干了杯中酒。他站在阶下, 似乎还有话说。方才裴煦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 崇恩自落座后,便一直观察周围的人, 应当是在寻什么人。
几月前那份书信的内容还时常出现在裴煦脑海中, 每每想起, 便觉得有些烦躁。
崇恩站了会儿, 似是在斟酌用词。刚要开口,便被裴煦的声音打断。
裴煦偏头叫来一旁站了许久的太监, 那太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随后很快说了长门宫的情况。
在场所有人,就看着裴煦的面色骤变,阴沉又愤怒。
他往后看了陈钧一眼,陈钧立即提着刀离开。裴煦望着远处还站着的人,尽力平复好心情,语气却已同方才的体面截然不同。他冷笑着,沉声问:“三王子,你的皇弟去哪里了?”
崇恩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回:“方才还在那边同人吃酒,应该——”
他回头,往刚才伊瑟在的地方看了许久,没有看到他的身影。隐隐感到不妥,他迅速在场内寻找伊瑟的身影,但还是无果。
裴煦站起身,命宫人去远处放烟火,随后徐步走至崇恩身边,语气仍旧平静,却从中透出一股无法忽视的威胁:“擅闯孤的宫殿......你可知里面如今住着谁?”
崇恩微皱眉,偏头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瞬间有什么节点在脑海中连通。
“她......”
裴煦的双目像鹰隼般紧紧盯着他,冰冷地道出三个字,“你休想。”
…
长门宫的院子里,季枝遥站在殿门前有些不知所措。眼前这行径粗鄙的王子,竟说他的王兄指名要季枝遥和亲。明明自己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更是众所周知裴煦比较留心的人。那位王子提出这样的请求,无异于直接挑战他的权威。
伊瑟见她表情变化,呵呵一笑,随后追问:“你们陛下没跟你说?”
他环顾周围的装饰和院景,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一座非常华丽的宫殿,一般人根本不会被分配至此。
“哎,你们东栎的女人真没意思,方才外面那个也是,扭扭捏捏的没劲——”他打了个饱嗝,准备往门外走。
季枝遥抬头,却见他又折返,问:“诶,你知道那公主住在何处么?本王先替兄长看一看......看看这女子到底有何过人之处,能引得他不远万里来到东栎求娶。”
这话出,院中无人敢说话。
玉檀和身边的太监对上视线,却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季枝遥垂眼片刻,随后说:“若是殿下想见,明日同陛下说一声便是。这个点公主应当歇息了,不便打扰。”
伊瑟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意,索性赖在她这不走了,更没皮没脸道:“那我便呆在这,等到你们陛下回来亲自同他说。”
玉檀皱眉:“王子殿下,此处是后宫禁地,请你速速离开。”
这道声音很悦耳,伊瑟被吸引得循声望去,随后两眼放光,“你们东栎人性子不怎么样,却个个生得模样标志。”
说完,他竟大胆地要往季枝遥这边走。
右腿刚往前迈出一步,身后一阵风声响动。随后传出极重的闷响,伊瑟顿时表情痛苦地跪在地上,回头欲一探究竟。
“何人擅闯。”
声音一出,季枝遥悬着的心瞬间放下,得救似的找到他的双眼。只是他心情似乎很是不悦,冷着脸绕过地上的人,侍卫整齐地撤至一旁,等待命令。
与裴煦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位身着与伊瑟类似服装的男子。结合伊瑟方才说的话,这位应当就是西澜的三王子,指名让她和亲的人。
出于好奇,季枝遥多看了崇恩一眼。
伊瑟说自己是崇恩的旧识,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和眼前人有关的回忆。
她微蹙眉思索的时候,裴煦已走至她跟前,抬手亲昵地牵着她,回头很刻意地看了崇恩一眼:“既然你已找到你王弟,便将人带走。栎朝律法森严,今日之事不会善了,明日会有人提审他。”
伊瑟瞪大眼看着裴煦,不屑又不服。可身后的崇恩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也没有替自己求情。转头看去,发现他的眼神正紧紧盯着远处那女人。
“你做什么?那是皇帝的人,你不是喜欢什么公主吗?”
崇恩缓缓呼出一口气,自己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声音颤抖道:“是啊,我喜欢的是公主。”
“那不就是了,你这模样我还以为你又看上他皇后了——”
伊瑟说完语气陡然一顿,随后视线疯狂在裴煦和崇恩之间流转,片刻后挑眉面色惊讶。
崇恩以为他心中了然,叹息一声。不想他的蠢弟弟下一刻开口说:“你两个都想要?”
“......”
伊瑟:“这是不行的,西澜向来只允许男子有一位正妻。断不能娶两个,这样你会被父王重罚,剥夺储君之位,在史书里遗臭万年的!”
崇恩没再同伊瑟说什么,只是看着季枝遥被裴煦牵着准备往室内走时,他立刻出声叫住:“等等!”
远处的两人停下脚步,只有季枝遥回了头。
“既然殿下还只是殿下,没有成为你的正妻,那本王还可以争取。”
裴煦背对着他,眉间敛起,道不出的无奈和烦躁。
伊瑟处于状况外:“啊?她不是皇后吗?可她......住在皇帝的宫中啊——”
崇恩掠过他的话,继续说:“恳请陛下给我一个机会,更是给公主选择的余地。”他面色平淡,语却格外坚定:“既是做夫妻,就应当是双方相爱,心甘情愿地共度余生。倘若其中掺杂着无可奈何的将就忍让,注定不会是幸福的感情。”
季枝遥眼睫颤了颤,收回视线。裴煦手往前一带,她便跟着进了屋里。外面的人很快也被请走,长门宫才在一片烟火燃放声中归于寂静。
屋内,裴煦仰靠在木交椅上,微抬着头,露出的喉结凸起,季枝遥视线在上面停住。
两人都没立刻说话,却能感觉他们都有话想说。
季枝遥想了想,决定先开这个口,“今日我并未离开长门宫,西澜四王子是翻墙进来的。”
裴煦看了她一眼,道:“孤知道。”
“陛下看着好像不太开心,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她仔细回想,好像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方才他闯进来时,我很害怕,可是侍卫与使臣拔刀相向,破坏了两国交情?”
他坐正身子,微板着脸,几度调整才终于开口:“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故意气孤的。”
季枝遥懵了:“陛下何出此言?我平白无故气你做什么......”
“崇恩指名要你娶你。”他顿了顿,情绪也随之一断,之后带着无奈的笑问:“你同他有私交?”
看着他怀疑的有眼神,季枝遥首先想到的是要为自己辩驳。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怎么可能有私交?可在开口时,她突然有些想探探他的反应。
裴煦之前应允了不会随意杀她,如今又有西澜那位王子作保,不论如何,应当都不会威胁到自己。
她沉默少许,面色略有些为难道:“我小时候确实参加过几次宴席,当时大家都不认识,皇子公主们都在一起玩,想了想应当就那时有可能会遇到他。”
在她说话时,裴煦一直淡淡地看着她。神色看着算不上生气,也算不上平静。
他似乎对于这段“私交”很是在意。
而关乎季枝遥和亲这件事,裴煦没有弯弯绕绕,而是直白地问她:“西澜三王子指名要娶你,你愿不愿意?”
季枝遥愣了好一会儿,怎么都想不到裴煦会这时直接问她这个问题。
就这一段沉默,裴煦眸中便有少许情绪溢出。
少许,不等季枝遥给出回答,他便冷声到:“你既对他念念不忘便去陪他,伺候好了,对我们两国都有好处。”
“你说什么......”她下意识抬手拉住他的衣袖,末了被他稍用力直接扯开。
裴煦:“孤待你不差,你就是这样对孤的。”
说完他便直接起身往外走,大门敞开。没过多久,便有宫女陆陆续续进来将长门宫中季枝遥的所有物件搬离。
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心中起初是真的想去求他,可后来再想想,就算真的将人哄好了又如何?现在不走,她总归是要离开的。
期许小些,是离开长门宫。往大了说,是离开皇宫,离开东栎。
离开裴煦听上去似乎会让自己陷入无人保护的险境,可是......她最大的威胁不就是他本身么?
玉檀站在她身边面色复杂,看似比季枝遥本人都要在意陛下此番行为。见她毫无动作,玉檀忍不住轻声道:“殿下,若是现在去求陛下原谅,恐还来得及。”
季枝遥心中有新打算,更知道长门宫中到处都是他的暗卫,有些话断不能说出口,于是只能模模糊糊地说:“我同那位西澜王子其实并无太多交情,只是有个印象而已。如今西澜使直接向他提条件,指名要我去,陛下就算不想,作为一国之主也不能当面否了。”
玉檀歪了歪头,“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若西澜三王子是个明事理的,相处几日后由我来拒绝,他应当知如何下着台面。”
身旁的人恍然大悟,信以为真。连被人请至旁的宫苑,都没有很难过忧愁的表情。
季枝遥将这些默默收入眼中,没再说什么。
夜已深,季枝遥被请出长门宫,搬到离此次西澜使臣居住处旁边的院子。
宫女们还在安置寝殿,季枝遥一个人去后院转悠。西澜人都歇息得晚,这时候隔壁还笙歌不止,传出几位男子的交谈声。
嗓门很大,季枝遥起初还以为他们是在吵架,仔细听发现其实只有一人声音大些,另一位与他说话的人很平和温柔。
觉得听别人墙角不好,季枝遥打算往回走看看院子收拾得怎么样。原本走得好好的,脚边突然一凉,季枝遥下了一大跳,连忙慌张地往边上躲。初到这座院落,对周围不甚熟悉。
她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踩到一块不规则的石头,脚下一崴,整个人往一旁跌去。
扑通一声,没来得及呼救,她便连带着一旁用作围栏的盆景掉进深深的池塘中。
这座小院的园景认真规划过,最亮眼的便是此处的池塘。因有活水流动,湖中水流湍急,又因有向宫中各处水池输水的设计,底部有一个很大的坑洞,时时将周围的水吸入。
季枝遥刚掉下去便被水团团卷住,不断地在其中翻滚,呛了不知道多少口水。
她只奋力呼救了两三声,便被胸口强烈的挤压不适感惹得昏过去。只知道最后睁眼看时,自己是在水底往上看的。
季枝遥突然被送到此处,宫女侍卫安排得并不妥当。而且临安公主从长门宫中被逐出,流言传着传着,就变成公主与外人私通,陛下怒而将她赶走。
周围在喝酒的两兄弟耳朵很灵,听到水花声音扑腾剧烈,便已经相视察觉不对劲。
再听到一声呼救时,崇恩便已经提着剑往外走。
所幸旁边院门大开,院中无人,只屋内传出些许声响。
崇恩目标异常明确地往湖边走,中途被有个值守的侍卫发现拦下,他轻易将对方推开,不失礼节,却也有些着急。望着远处不断翻腾的水池,他高声道:“有人落水了!”
...
如若不是旁边院中有人住着,此时卧在宫中床榻上的便是临安公主的尸首了。
夜里风凉,太医院中人员亏空。裴煦上任后,对于宫中各个掌事局制定了新的考核规范,不合格者一律削去官职逐出宫去。
今夜正巧,值守的太医病了,偌大的皇宫连一个能治病的都没有,玉檀顿时慌了,眼看着季枝遥面色惨白,气息不稳,太医院竟然一个人都请不来。
崇恩还在场,只是伊瑟今日行事莽撞,玉檀没有让伊瑟进来。
“三王子殿下,这下怎么办?再不救我家殿下就要死了......”
崇恩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略有些为难,“我知晓如何急救失足落水之人,只是公主身份尊贵,男女授受不亲,断不可有由我来做这些——”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殿下,求三王子救救我家公主!”
他偏头看了一眼气息渐弱的人,她似乎变了很多,又好像不曾改变。崇恩没再犹豫,径直走上前让周围人回避,只玉檀能看着。之后他将被衾扯到她身前,之后用力在她胸口正中处按压几十下,再让玉檀把人扶起来面朝下,用力拍她后背,将方才呛入的水都咳出来。
玉檀从没见过这样的治法,但季枝遥确实开始虚弱地咳嗽。面色惨白的人迟缓地睁开双眼,目光恍惚,看着不远处的崇恩许久,却不曾说出一句话。
他刚准备向她赔礼道歉,道清其中或许存在的误会。可她兴许是过于难受,用力呛咳几声后,便用被子将浑身湿透的自己裹起来,抬手示意他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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