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刚成亲那会,他多半会配合江政禹,不认这门亲事,一来婚事本就是一场阴谋,二来他自知与江春月也门不当户不对。
但他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江春月,那个温淑柔媚、淳良伶俐的姑娘,不嫌弃他穷,鼓励他考取功名,又在自己贫困潦倒时不惜自己饿着也要他吃饱的姑娘,才思敏捷、口齿伶俐的姑娘,早已经占满了他内心柔软的地方。
只想一想要与她劳燕分飞,他就有种挖他骨削他肉的感觉。
这也是他头一次意识到,江春月已经成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他这个身无分文、无一是处的穷酸书生,这次想要大胆尝试一回,自私祈求与江春月继续在一起。
甚至,他还生出点庆幸,倘若那天王氏设计的人,不是他……
程玉璋止住念头,看着书中的文字,才发觉自己已经如此患得患失,不由得苦笑。
他性子平淡,这一回,生出了争一争的心思。
人,总是要争一争的。
他程玉璋这辈子,还没给自己争过任何东西。
“姑爷,老爷请您现在去往他的书房。”
正巧,一江府小厮进来,毕恭毕敬的通报。
第27章
◎以为和离已成定局时却……◎
程玉璋屏气凝神一瞬, 回道:“知道了。”
他起身整理仪容,抬步出去,随着引导的人, 跨了一进院子,来到江政禹的书房。
一进书房, 程玉璋规矩的行大礼, 拜道:“草民叩见江大人。”
江政禹负手站在案后,扫他一眼:“这么说, 你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岳父。”
程玉璋未抬头,立马改口:“小婿叩见岳父大人。”
“别, 我也没说同意。”
程玉璋这次不再说话, 只安静跪着。
瞥了他一眼,江政禹让他起来。
“在你眼里, 我女儿是怎样的人?”
程玉璋答道:“春月有神女之姿、芙蓉之貌, 性格温顺, 勤俭持家, 既有女人家都有的细心体贴, 又有其他妇人不曾有的见识, 令小婿爱慕不已。”
他说话时,江政禹一直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谈起江春月, 程玉璋眼角都溢出笑意, 似乎连他自己都没察觉,面部从一开始的僵硬到松弛。
看得出来, 程玉璋是真心满意江春月。
只是, 他说的这些优点, 怎么跟皎姐儿不搭边呢。
“哦?”他想让他详细说说。
程玉璋会意。
“刚成亲之时, 春月便劝我不要贪图享受,要立志读书,考取功名;成亲之后,春月打理家中事宜,浣衣做饭、洒扫庭院,我无一不感激;更是在不久之前,家中不幸遭贼,没有吃食,每日吃糠咽菜度日艰难,春月她……宁愿自己饿着,也要让我吃饱……岳父大人,玉璋有幸娶得春月,只感慨前世积德。”
程玉璋说的发自内心的实话,江政禹乍一听很感动,可他却突然想起那日私访他家,分明浣衣的是他啊。
这是不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可知,你与我家,门不当户不对,我甚是疼爱我的嫡长女,并不想让她嫁给你,所以,我愿许你千金,美人,美婢,换你与她和离,如何?”
程玉璋听罢,伸手展开,埋首长拜不起,声音苦涩:“草民自知配不上令媛,但这次想为自己争取一回,草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春月,大人!”
江政禹看得清楚,程玉璋是真心不想和离。
他除了身无分文,其实江政禹还挺看好这个年轻人。
倘若他有些真本事……
江政禹问了他读书考试的情况,有些意外,童生和秀才都考的这样容易。
他又提到四书五经中的段落解释,程玉璋一一回答,总有独到之处,甚至有江政禹都不曾细思的。
本来是打着考察他的意图,可江政禹越听越投入,一时都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与程玉璋谈天说地起来,天文地理,经史子集,什么都谈。
说到激动处,江政禹下意识的抛出一个敏感的朝堂问题,问出后自觉失言,可也无法挽回。
“当今圣上唯有三殿下与太子能较之一二,你有什么看法?”
他谈到了太子与三殿下,实际就是在问党争,讳莫如深的东西。
党争是禁止谈论禁止参与的,也就好友之间能私下里谈论,还要防备隔墙有耳,江政禹为官多年,早就练得守口如瓶的功力,没想到只因为跟程玉璋聊的太好,竟将这些抖落出来。
碍于身份,他不好收回。
程玉璋见江政禹虽然没说,但显然口误,便给他寻台阶:“两位殿下是皇帝陛下的左膀右臂,是百姓的福音、百官的典范。”
江政禹被一个小辈看出失言,自觉丢了脸面,反而不顾他给的台阶,“不必绕弯子,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玉璋知道他必须要回答,以他的身份,应该表示不知道,可他想要在江政禹面前表现,他深知唯有学识或可让江政禹高看自己一眼,说不定就会接纳他。
“恕草民斗胆直言,东宫病弱,难稳朝局,二龙夺嫡,必定失序,圣龙摇摆,结局只在一念之间。”
江政禹惊奇发现,眼前这个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用一种淡然笃定的目光望着自己,说出来的字,却如看透一切的智者,吟出了未来的形式变幻,一针见血。
江政禹灵魂都在激荡,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程玉璋,在朝堂之上励精图治,大有作为,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程玉璋说不定会参与党争
书房寂静许久,月亮已爬到高空,宣告时间已到深夜。
江政禹久久不能言语,只感觉头皮发麻,好一阵子,他握着茶杯饮了一口水,才找回了自己声音:“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原因无他,我自小与家人丢失,养在道观,教养我的是道观一位德高望重的闲散道人,他曾经为圣人谋事。”
“噼啪”一声脆响,是江政禹手中的茶杯失去控制,掉落在桌面上,幸好所剩茶水不多,茶杯滚了滚,停在一处。
江政禹此刻内心掀起汹涌的浪潮。
他的声音甚至变得急切,“可是那位……黑衣首辅?”
程玉璋默认。
江政禹目光重新回到眼前的年轻人身上。
他以谦卑的姿态立在那里,眉眼清淡,并没有在卖弄自己受大人物教养的荣耀。
而在别人听起来,这是一件多么至高无上的事情。
黑衣首辅,是皇帝争夺江山时,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位道士,道号至行,他曾几次为皇帝裁决研判,使局势转危为安,本该是建功立业第一人,却在皇帝登基之后,五次自请离开。
皇帝感念,多次挽留,为他加官进爵,至行全都不受,甚至不吃不喝,最后皇帝到至行家中,见他多年来所赐的金银珠宝堆满房间,从未动过,自己只在家里一间破茅草房里打坐念经,无奈之下,放了至行归隐。
至行是道士,又立下赫赫之功,所定三条养民之策造福百姓,民间尊称至行为黑衣首辅。
至行自归隐之后,从未有人见过,没想到,竟然教养了一个遗失的孩子,这孩子还成了他的女婿。
这个事实,一时让江政禹难以接受,久久不能释怀。
程玉璋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件事,他知道师父的脾性,不愿让世人知道。
但今日他为了能得到江春月,头一次将师父的名号摆了出来。他自小受师父教导,熟知每一类人的心理,他知道说这些,对江政禹有用。
江政禹被震撼到了。
如果之前还觉得此子不足配得上他女儿,那么现在,他竟有一种自己女儿高攀的错觉。
混迹官场多年,江政禹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他深知,眼前这位年轻人,日后必成大器!
女儿的亲事不管是被王氏陷害,程玉璋这个女婿,他认定了!
房间内只有刻漏发出微弱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江政禹对程玉璋说:“你……先回去歇息吧。”
程玉璋告退。
这一晚上,江春月睡得很好,甚至还做了一个梦,她梦到父亲终于做了件好事,帮她和离,自此她与程玉璋再无瓜葛,之后她出府云游,路遇一山村,里面的人竟然不知外面世界,甚至许多风俗与外面相反。
她入了村子,看中一个肤白似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郎情妾意,村里为他们举办了仪式,江春月满心欢喜的走进洞房,看着坐在床上,盖着喜帕的少年郎,心情激动的伸手缓缓揭开喜帕。
江春月狠狠上扬的嘴角,在随着帕子打开,逐渐露出新郎全貌时,慢慢拉平甚至下滑。
只见帕子底下的男人眸光冷淡,脸黑的像煤块一般,残暴的看着她,吼道:“你除了我,还想娶谁!”
周围的一切像涟漪一般荡开散去,只剩下不断旋转的白雾,将江春月包裹其中,吸引到漩涡的中心,坠下。
她尖叫一声,挣扎时忽的又听到琪清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一脸担忧的琪清。
“小姐,你做噩梦了!”
江春月满头大汗、全身僵硬,偏偏手心是冷的,被吓坏了。
梦都是相反的。
她重新躺下,宽慰自己。
昨日她已经跟江政禹明说了,他但凡有点良心,对她对母亲还有愧疚,应该会让她与程玉璋和离的。
她翻了个身,妄图再梦到那位小郎君……
——
江政禹知道这件事不好跟女儿说,他以一个父亲的角度,当然希望女儿嫁一个潜力股,可是女儿的态度……
刘岳给他出主意,先留他们在府上住几日。
江政禹同意,还让程玉璋搬到了濯缨阁旁边的望春苑。
江春月在自己院子里左等右等,等不来江政禹的消息,耐不住性子,准备出去找他,不料自己刚出月门,就见到了几日未见的程玉璋。
程玉璋身穿一交领大袖青袍衫,外罩一暗竹纹的纱袍,人靠衣裳马靠鞍,年轻俊美的少年郎,配上质感很好的衣装,简直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江春月痛恨自己的双眼。
“娘子。”
程玉璋见她出来,匆匆过去。
这几日见不到江春月,他也心焦,所以一搬出来就想去找她,正巧看到他出来。
见到她,程玉璋就上前攥住她的双手,琪清见状,让其他跟随的丫鬟离开,自己也躲到了月门后。
“娘子。”程玉璋又叫了一遍,声音沙沙的,甚是好听。
江春月迟钝的“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玉手上的狗爪,怎么就上来抓这么准的?
“岳父大人之前提到你我的婚姻不作数,你是怎么想的?”
一上来就是终极提问,这让江春月很难回答。
装还是不装?
这一丝毫的犹豫,落在程玉璋眼中,就变了味道。
他眉心微拧,握着她的手稍一用力,“娘子。”
这一声“娘子”,江春月竟然听出几分威胁来。
江春月立即回答:“当然不会,我与夫君明媒正娶,又得亲友见证,夫妻和睦,怎能不作数。”
“但是,父亲一向独断专行……”
她很快又一脸黯淡的转折,意思非常明显了:如果是我爹不同意,那我也没办法。
程玉璋却慢慢舒展了眉心,院门外是一棵百年的老柳树,随着微风摇曳,他的内心也是说不上的矛盾。
但是此刻,他就想全部告诉她。
“我自知配不上你,换我是当父亲的,也不愿女儿跟着一个穷小子吃苦,我理解岳父大人,他的决定,不是你我说了算,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相遇始于一场阴谋,可对我来说,却是一段难得的缘分。”
他眼眸中似乎有微弱的流彩,声音都和煦起来:“卿卿,结局不管如何,有你这句话我程玉璋就心满意足了。”
江春月瞪大眼看他,现在这小子情话是越说越溜了。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若你我要分离,我虽极其不舍,可撺掇你与我私奔非君子所为,我只敢奢想娘子等我,待我考取功名,必来江府提亲,让娘子再嫁我一次。”
江春月腹诽:再嫁你就是狗!
咦,这么想似乎已经把自己给骂了……
江春月内心感慨不已,若是前世的自己,他这一番话,自己肯定要感动的哭的稀里哗啦,认定了非他不嫁。
可惜,现在甜言蜜语骗不了她。
“倘若如此,我必定等夫君!”
她也同样坚定回道。
程玉璋再也无法忍受这几日的煎熬,不顾身处江府,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他似叹息般的声音在江春月耳边响起。
“皎皎,刚才你犹豫的那刻,我还以为……”
江春月面无表情的抬手环住他的背,小声安抚道:“怎么会呢夫君,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而在一隐秘处,有一双眼睛,正含恨透过几缕柳枝,看着不远处相拥的两人。
此人正是江听澜。
——
江府里,江春月唯有一人放不下,就是她的小弟江听淙。
前世的江听淙久考不中,并未出仕,任性贪玩,终不成大器。
虽然父亲时常带他在身边,可毕竟时间有限,大部分还是被王氏看管,跟对待她一样,王氏同样故意纵容江听淙,处处捧杀,引诱他不学无术,养了个混不吝的性子,好容易被她拿捏。
王氏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仆妇自小就给她洗脑,告诉她少爷乃不详之人,克死了她母亲冯夫人,所以江春月对这个弟弟也不曾多加关心,甚至有意疏远。
这次,无论如何要让小弟走出泥沼,即便不是读书的料,也可以让他不受王氏蛊惑的过一生。
这几日在濯缨阁,江听淙派了身边的小厮送了几样东西给她,一回是草编的蚂蚱,一回是一篮子罕见的水果,讨好的意味十足,让江春月更加愧疚前世对小弟的忽略。
但淙哥儿已经十二了,眼里还只有这些玩物,实在是心智成熟太晚。
十二岁的程玉璋,已经是童生了。
江春月决定找个时间敲打敲打这个亲弟弟。
江政禹刚回随州,积压了不少事务。
白日在知州府时,恰逢见到通判,想起之前程玉璋提到家里遭贼的事,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前些日子,我不在随州,听说我女婿家里遭了贼,他可去你那里报官了?”
这件事情一直搁在通判心里不上不下,猛然被江知州问到,一时有些慌张,只道:“此事下官一直在查,只是那盗贼再也没出现过,比较难办。”
江政禹未多说。
下值后,江政禹回到江府,想着是时候给大女儿的婚事下个论断,便吩咐刘岳办个家宴,要江春月、程玉璋和江听淙均来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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