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问三婶婶安。”
戚氏冷淡的“嗯”了一声,伸手去接她的茶。
江春月双手奉上茶,戚氏伸手去接,江春月仔细端着茶,十分小心。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意外发生。
戚氏端茶的瞬间,不知怎地身子微微前震,手指也不受控制的向前一推,指尖碰到茶杯边缘,又猛地一颤,茶杯立即歪倒在茶托上,茶水瞬间积满,自边缘流出,即刻顺着江春月的手及手腕流入,刹那间,江春月条件反射的将茶托松开,茶盏落地,四分五裂。
这一刻江春月却是相当淡定的,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苗头不对,终于发生了。
这茶水温度与前面几杯不同,似是刚烧开的水,还在地上冒烟。
这三夫人戚氏看着冷淡不好相处,但她刚才的反应像是完全不知情的,此刻眼中的惊诧之色不亚于旁人。
不像是她做的,更像是有人算计她,造成她故意推翻她的茶盏,烫伤她的假象。
江春月脑子转的飞快,一时都忘了疼。
“皎皎!”
程玉璋第一个飞奔过来,俯身扶住她,迅速撸起她的袖子,仔细翻看她的手臂,只见那羊脂玉一般的光滑玉臂内侧,形成一条狭窄的红痕。
程玉璋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煞,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低喝出声,“来人,还不快拿冰块来!”
他一声催促,老太太立即跟道:“还不听少爷吩咐,去拿冰块。”
下人立马忙碌起来,尹氏也起身过来查看,一脸担忧:“竟然烫成这样。”
她状似无意的抬头看了眼三夫人戚氏,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
刚才端茶的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求饶。
江春月倒是没觉得多疼,茶水流入袖中的不多,且多半被衣裳吸收,不过她的肌肤容易留痕,伤了总是特别明显,长长一条红色的痕迹有些恐怖。
“丫头伤的严重吗,快将她带到内室去。”老太太从主座起身,被人搀扶着。
程玉璋即刻将江春月抱起,大步流星的往内室去。
江春月另一只手揪了揪程玉璋的衣襟,有些难为情:“其实不怎么疼,我没事……”
“闭嘴!”程玉璋低头凶了她一句,将她送入内室的床上。
江春月:“……”
她觉得程玉璋实在大惊小怪,被这么兴师动众的看着,她怪不好意思。
冰块很快拿来了,还有专治烫伤的药膏。
正厅里除了忙碌打扫现场的丫鬟,其余人均屏气凝神,还有少部分人对着三夫人戚氏窃窃私语。
程玉璋亲手拿着冰块给江春月敷了一会,江春月哭笑不得,好几次说行了,她不觉得疼,倒觉得冷了。
但程玉璋好似十分执拗,一定要敷到他觉得行了才行,他又净手仔细味她涂抹了药膏,还给她缠上纱布,全程未经任一丫鬟接手。
老太太站在后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江春月实在是躺不下去了,这点烫伤简直不算什么,她前世在随州给程玉璋做饭时,不知挨了多少烫。
前世也未见他这般细心过。
江春月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他仍眼神幽深,看不清楚什么。
算了,探知程玉璋内心的难度,不亚于考中状元。
江春月不顾程玉璋的阻拦,强行起来。
这回程玉璋不按着她了,“不疼了?”
“早不疼了……”
他这才让她下床起来,老太太关心几句,也回了主厅。
出了这回事,主厅一时乱哄哄的,而程砚书匆匆回家,与三弟程砚文进来时,恰看到这番闹哄哄的景象。
“二爷回来了!”
有人说道。
刚从内室走出的江春月闻声看向门口,果见是程砚书回来了,一身正红的朝服,身前还绣着补子,似乎刚回来就到这里来了,没来得及换衣裳。
程砚文询问:“发生了什么?”
他目光瞥到脸色惨白的妻子戚氏。
尹氏连忙上前,欲要汇报,却见二爷程砚书直接大步迈进,走至程玉璋及江春月面前,目光扫了一脸阴霾的儿子,还有一脸乖巧的儿媳,目光下移,他看到了江春月手上缠着的纱布。
他微敛眼眸,折身向上走到老太太身边见礼,“母亲今日帮儿子迎接玉璋、春月他们辛苦了,后面的事儿子来就行,请母亲回去歇息。”
老太太点点头,一脸疲色的被丫鬟搀着走了。
程砚书对身边跟随的王继低声说了什么,王继高声道:“传二爷命令,在场的众位暂时不能走。”
他说的客气,可门口即刻站出来的一排侍卫,可算不上客气。
江春月真心体会到了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父子两人,竟一个比一个夸张。
程砚书走到程玉璋面前,看了他一眼,留了句“跟我过来”,就往一旁的厢房走去。
程玉璋没立即跟着,他给了江春月一个安抚的眼神,才跟过去。
他一走,程砚书的随从王继就在站在距她两人远的地方。
尹氏想过来跟江春月说什么,被王继劝了回去。
“请大夫人入座。”
尹氏只好悻悻回去。
程砚文走到自己夫人跟前,眼尖发现她攥着自己的手指,伸手就要拿过来看,被戚氏用力甩开。
即便是戚氏对他态度一直如此,程砚文仍心中一痛,叹息一声,“我听下人说你不小心烫到了手,可还痛?”
戚氏冷冰冰道:“无事。”
程砚文好脾气的笑笑:“你放心,二哥会将事情调查清楚,我相信你。”
戚氏不再言语,更没有再看他一眼,程砚文只好离开。
尹氏无法跟江春月说点什么,又看外面的侍卫封了门,心里有些没底。
只是一个孙媳妇罢了,也没烫多严重,竟如此大动干戈……
厢房内,程玉璋站在程砚书面前,微敛眉目,不说话。
程砚书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会,“事情我都了解了,你做的很好,是我程砚书的儿子,今日第一次见面,不立这个威,日后别人只会更过分。”
“这府中是有些不太平,但在可控范围之内,没必要做绝,你明白吗,我不能直接消除这个隐患,世间万物总趋于均衡,走一个尹氏,还会有别人出来。”
程玉璋垂首,“我知道了。”
程砚书对他满意点头:“玉璋,我很高兴你回来。”
程玉璋站了片刻,忽的向他跪拜下去,声音清润干净:“玉璋拜见父亲。”
“父亲”二字从程玉璋的口中出来,是那么动听,程砚书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连眼中都微微湿润。
他伸手扶起眼前的青年,他不再对自己抗拒,但似乎也算不上真正的孺慕。
可总归,他叫了自己父亲。
程砚书感慨良多。
父子二人一出来,厅内顿时一静,程砚书官至内阁,又掌程府外事,威严无比,府内无一人不服不惧。
他声音不疾不徐:“今日我儿玉璋与儿媳春月回程府,是天大的喜事,儿媳江氏被烫伤是意外,也是某些人的失职。”
“伤我儿媳,惊了三弟妹,这端茶的丫鬟先按程府规矩惩罚了,再打发出去。大嫂主持内务,亦负有责任,但大嫂操持家中事务繁多,不可能事事分心,大嫂,准备茶水这事,是谁管的?”
程砚书询问,尹氏不敢不答,她起来回答时伸手碰了碰大儿媳,她那大儿媳立马跟着站起来,目光看过婆婆的脸色,上前跪下,怯懦道:“三叔,这事母亲交予我来办的,是我考虑不周,没注意让丫鬟将水烧的过烫,惊扰了三夫人和少奶奶。”
“既然如此,你且去祠堂反思,给老太太抄《金刚经》,且记住,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程砚书很快下了定论,尹氏也舒了一口气,可她竟无意间对上了程砚书的冷眸。
她这才发现,程砚书分明是对着自己大儿媳说的,反倒是盯着自己。
她顿时惊恐不已,仿佛自己做的一切都被程砚书看透。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这个江春月是她动不得的。
程玉璋、江春月夫妇二人被安排在熙园,这里本就是给二爷嫡子准备的地方,多年虽未有人入住,可一直有人打扫,如今更是重新装潢一番,所有用度都是新备的。
程玉璋被公公程砚书叫到外书房去了,只她一人先回熙园歇息。
江春月直到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内室,才吐出一口浊气。
复盘一下今日发生的一切,她竟没出什么力气,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公公,程玉璋一直在维护她。
她意想中的那些宅门暗斗之技,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反倒显得她矫情。
但她也想通了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只不过想给她撑腰,帮她在程府立足罢了,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有丫鬟来传话问她要不要传膳,江春月拒绝。
“等少爷回来再上吧。”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脚步声,隔着帘子,声音已经进来了。
“饿了就吃,不用等我。”
江春月向门口一看,见到程玉璋走了进来。
她喜滋滋的迎上去,还非常贤惠的帮他脱掉罩衣。
程玉璋也没反抗,只默默配合她,让她解了革带。
两人用膳之后,各自洗浴,回了只有两人的内室,关上床门,才放开了说些悄悄话。
江春月习惯性的趴在他身上,眼底的笑容掩饰不住,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夫君,今日这样折腾,是不是太过了?”
程玉璋爱怜的抚摸她的头,不知在想什么,声音有些缥缈:“你难道不高兴吗?”
“高兴,我当然高兴。”江春月轻咳一声,虽然有些张扬了,但谁不喜欢被重视的感觉呢。
“高兴就好,有什么不开心的,都要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
江春月顶着他的手掌抬了抬头,喜不自禁:“真的?你不会烦吗?”
“不会,你说什么,我永远不会烦,我只怕你不告诉我,总埋在心底,会积郁成疾。”
程玉璋收紧环着她腰肢的手。
江春月乐了:“你今日怎么了,说话怎么这么好听?”
“好听么,你觉得好听,我往后多说些。”
江春月:“……”
不是,她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
可他这服帖的态度着实让人喜,她只顾着快乐,开始碎碎念:“程家真是个大家族,好多好多人,根本认不全,我今日只记得祖母和几位夫人。”
“慢慢认,不急的。”程玉璋声音温醇,大掌在她背上缓缓安抚,眼眸仿佛浸着幽潭。
“祖母好慈祥,我能感受到她是真心喜欢你,也喜欢我,好像喜欢我更多一点。”
“嗯。”
“我觉得大夫人尹氏虽然看着大大咧咧的好相处,但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她想让我敬茶,这事没跟祖母汇报吗,很突然似的,我怕拂了大家的意才敬的。还有那个端茶的丫鬟,端给祖母那杯时,她就好像故意使坏,我还没接稳,她就收手了。再加上后来敬三夫人的滚茶,说不定就是尹氏让她做的呢。”
“皎皎聪慧,确实是尹氏做的。”
江春月惊讶不已,微弱的光透过床帐照进来,照到程玉璋的脸上,他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你知道?”
“父亲告诉我了。”
“原来如此……”
“你往后小心她,不要与她过多接触,有什么问题,就立马告诉我。”
“行……还有那个三夫人好奇怪啊,她怎么看着那么高冷,今天的事,她应该不是故意的,好像谁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可更奇怪的是她今天也没辩解,就这么过去了。”
“不喜欢就不去她那。”程玉璋简单道。
江春月闭嘴了。
她终于察觉到今天程玉璋好像不太对劲。
她伸手摸上他的脖子,手指无意般的触碰他的喉结,时而又捏捏。
程玉璋的喉结滚动几下,声音微哑:“困了么?”
“嗯。”
“那就睡觉吧。”
他一句话,江春月顿时觉得疲累不已,心底那丝疑惑随着困意消失,她闭上眼睛,就趴在程玉璋身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很快就睡着了。
才刚入程府,有什么事往后再说吧,她迷糊想。
黑暗中,程玉璋在感受到她的呼吸渐渐平静后,抱住她侧身放到床上,小心收在怀里,如同对待至宝一般,他侧身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人,目光贪婪无比。
今日一入程府,他突然开窍,忽的一下子醒悟过来。
仿佛周围的时间静止,而他如同梦中惊醒,往事瞬间填满他的脑海,过往的一切随之唤醒。
那些所谓的预知梦根本不是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
他有过前世。
皎皎亦是如此。
想到这一生她对自己故作亲昵,将自己骗的团团转,到最后又舍了自己逃去竹溪,他心里不是滋味。
她这一生,原本是打算与自己老死不相往来吧。
他的妻子,他的唯一,前世就这么恨他怨他么。
前世他们之间的种种,到底在她死后,令他彻底发疯发狂,让他逆了天下,既是报仇,又是宣泄,没有她的日子,他每日活在仇恨里,才能抵挡窒息的思念,现如今再见到她,还能与她做夫妻,竹溪那些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暗自庆幸,在竹溪找到她后没有放弃,也能改变想法,回归程府,前世刚入京城之艰难,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这次,他运筹帷幄,必不会让她再受半分委屈,郁郁而终。
至于前世那些伤害过她与他的人,今生,他亦不会放过他们。
他俯身亲了亲皎皎熟睡的脸蛋,眼中氤氲着阴暗的风云。
兴许是昨晚睡得早,江春月一夜无梦,清晨很早就醒了。
她发现程玉璋起的更早,身边的位置已没有温度。
“少奶奶,奴婢和宜,往后就在少奶奶跟前伺候了,少奶奶要起吗?”
江春月刚坐起来不久,就见一眼熟的丫鬟上前打开床门。
这不是那日送衣服到客栈的那个女婢吗。
“谁派你来的?”
和宜回:“尹夫人。”
“你先出去吧,我还不习惯别人伺候。”
“是,少奶奶。”有了昨天那阵势,和宜不敢不听。
江春月唤了琪清过来。
琪清见到江春月,一脸喜色。
江春月瞥一眼,笑道:“怎么,我们琪清明日准备出嫁么,这样开心。”
琪清一边帮她梳头,一边激动到抹眼泪:“小姐,奴婢是替你高兴,没想到姑爷竟然是阁老之子,往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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