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这点, 顿觉周身像被裹了层密不透风的薄膜,每呼出一口气,便觉气短一分,只是短短几个呼吸,她便觉得窒息,以及惊悸。
宗渊将她脸上神情尽收眼底,并未如从前适时而止,而是收紧手臂,真好似想将她融入骨血般,微垂下头,搁在她绷紧的颈窝,勾起唇,侧眸看着她,“若儿只要答应愿接纳朕,与朕以夫妻真心相处,只要不出皇城,于你,朕无可不应。当然,若两年,不,一年之后,若儿仍不愿将圣旨填上,”
宗渊直起身,右手握起她的脸,垂眸与她对视,神色认真,郑重,“朕,便应你所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次,朕绝不食言。”
纵知道他是在故技重施,可安若仍被他口中那一年之期诱得心中狂跳,明眸微现波澜,须臾,光芒凝聚,他的脸庞亦重新映入眼底,二人咫尺相望,呼吸交缠,暧昧陡增,安若却不闪不避的看着他,摇了摇头,道:“这不公平。”
她虽然不得不吃他的饵,但吃多少,怎么吃,她却能做得了主。
且平心而论,二人之间,她并非全然受制于他,她的软肋是自由,他想要的便是她的心甘情愿,不论他表现出的求而不得真心有几成,但,有,就是有。
宗渊也不意外,只笑着问:“你欲如何?”
“既是交易,便是等价交换,而依圣上所提,要我愿意接纳,要我以夫妻相处,要我付出所有,更将我限制在皇城之内,圣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而我得到的,仅仅只是一年后不知能不能实现的一纸空诺,”
安若忽笑了下,不掩嘲讽,“这般分明的利弊,如何能叫交易?”
宗渊仍笑意不变,只拇指抚了抚她唇角弧度,另一手安抚般拍她腰臂,摇摇头:“皇城之内,若儿可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拥有与朕同等的权利,如何是什么也没得到?且朕想要的,不过是得到一个可以与若儿真心相处的机会罢了,”
“遂心如何能与鸡肋相比?说来道去,所谓交易,都是为满足圣上私心罢了。”
安若无视他坦心之语,不欲再与他暧昧于此,直截了当道:“圣上才以碾压之势将我轻松寻到,以圣上权势,实没必要再将我禁在京都,有前车之鉴,我自不敢再不自量力与天斗。且圣上予我如此执着,或许仅是我不如时下女子乖顺,一时起了好胜之心,其中真心,实际寥寥。”
安若看着他,眼眸中亦是剖心的认真:“而我所求,从来不是逃离,而是自由,不是可以任意出入一个地方,行一件事的自由,是哪怕我为世道所限,心却不受限制与压迫,无人迫我不愿之事,无事摧我意志,是我心我想,是甘是苦全由自己做主的自由,”
“遂,纵然圣上愿予我诸多,却以桎梏,约束,与我愿背道而驰。诚如圣上曾说,你我之间不至玉碎之地,若圣上愿尊我意志,还我自由,我自也愿释下过往,与圣上真心相处。”
“当然,如今我为鱼肉,圣上手握筹码,行与否全不由我,我唯能做的,不过是坚持到底。”
第60章
真诚永远可作为必杀之技, 便如此刻,宗渊听得出她话中真假掺杂,仍不可避免因她首露难得的真而心微动,
原来这就是她抗拒的根由,
自由, 心灵的自由, 不受人与事所缚, 不被世与规所变, 一种, 从未听过的想法, 一个, 单纯到天真的字眼。
人生在世, 受父母教养,受师长教导,受礼义廉耻遵矩,受律法规束, 不论高低贵贱,高有高的严格,凡有凡的归顺,普天之下, 除他这个天子可以踏平规束依心行事,便是皇亲国戚也有身不由己之时。
自由,是除拥有无上权势之外者的,异想天开之词。
也是此时, 宗渊首次正视她, 她如何敢有这般大胆之念,又是什么样的家世与环境, 造就出她这样异于凡俗的思想,
南江省,淅川,芜林,满富村,她唯能查到的现身之地,当,再深查探。
“若儿愿推心置腹,朕自不能辜负,既如此,那这交易,确是要有所改动。”
宗渊敛眸思索了瞬,抬眸看她:“若儿的自由之言,惊世,骸俗,悖于礼教,但亦新奇。朕纳掌天下,自也容得下若儿的真心,真我。朕知若儿锦绣满腹,有立足之本,亦有应对世事的机变与坚韧,但若儿更自知,自由二字何其宝贵,亦何其难得,而人生在世,谁无身不由己之时,便如朕贵为天子,亦有三思之时。”
“朕心悦若儿,你的喜恶与意志,朕自与你同往,若儿想要自由,朕拥无上权利,自当奉若儿一个后顾无忧的自由之地。”
为何世间男女明知情之一字可伤人至深,却仍前仆后继满腔热烈,概因世人向往得到一知我,懂我,爱我,敬我,那被自己的想象无限美化的感情与爱人,
更无人能拒绝一份真挚的,全权为己思量考虑的心意。
若无他食言强带她进宫,或再早些在她入京时,他不是以那般居高临下算无遗策的姿态出现,并以看似温和实则强势的做法将她困在掌握,或她能早些心境明悟,早些坦诚所想,今日,必然是另一番景象,
只可惜,当时的她谨慎防备,说不出这番算得上推心置腹的话,而他那时更无多少真心,即便听到也只是不以为然,或还当作笑谈,即便现在,他神情话语尽真心诚挚,可其实,又有多少是真呢。
安若若有怅然,垂下眼帘,无甚意味的勾了勾唇,“却有但书,是吗?”
剖心至此,仍无动于衷,他的若儿心防之重,实叫人感叹,怜惜。
宗渊心内叹息,只看不见她的眼,眸中微暗,“八个月,八个月内若儿需得以真心与朕作夫妻共处,八个月后,若儿需能在京都立足,要有屋宅一座,余资千百,便无奴仆成群,亦要锦衣玉食,此期间,朕依你之意全不插手,皇城可以出,但,每日必要回宫。”
见她蓦地睁眸面有怒意,宗渊从容一笑:“朕对若儿千呵万护仍嫌不够,怎又舍得叫你吃苦受累,便是你自己,亦不可。”
“若儿要自由,总要让朕看到,你是否能叫自己过得安乐顺遂,达成你所要的自由。若半年后,若儿完成朕的考验,朕便不再将你困囿京都,并为你扫平一切叫你自由自在高枕无忧的过活。反之,若儿便要接受现实,回归,朕的怀抱。”
元京乃国都,天子脚下,物价何其高昂,屋宅更供不应求,便有幸觅得,也必然是一笔巨资,更还要存余千两!
若能够高质量的生活,安若自也赞同,可只有短短四个月时间,要从无到有凭空乍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条件,
安若怒极反笑,却又无法辩驳,世上确实不乏有能人可以朝夕改换门庭,一飞冲天,可她一平庸凡人如何能与鴻才相比?而他明知此非易事却如此要求,无非是要她知难而退,
她当然也可以选择安享荣华富贵,可当你享受着旁人的给予时,便是失去自我的开始,没有自我,便彻底沦为他人附庸,形如走肉,任人摆布。
似知她不平,宗渊柔下声:“若儿勿要觉得朕有意为难,自由的可贵便在于难得。且当今天下虽繁荣太平,但也如你所说,总有光亮照不及之地,谋生处事,本非易事,而这世道,终究与你所追求的自由之道大不相同。”
“你所经所见,仅是这大道之下微末一隅,形形色色之人,荒谬匪夷之事比比皆是,元京乃天子之都,安全守律世无出其右,有朕在,真有意外亦能护你无虞,可若任你身在远外遇事,朕纵为天子,亦援护不及。”
安若未置一词,只看着他问:“圣上如何保证不会再次食言?”
宗渊笑了下,似是无奈,“朕在若儿心中已然失信,此刻朕便是写下圣旨加盖玉玺,恐若儿也仍会猜忌,遂,若儿只能赌,赌朕会对你言而有信,亦赌你自己,真心付出,终得回报。”
信任一旦失去,便再难建立,
他说的不错,即便他这次用圣旨做保证,可国是他的,律是他定的,他若要毁诺,根本无关痛痒,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受制于人时,便越觉自由可贵,所以,她真的只能去赌一个或许不会重蹈覆辙的机会。
“既是交易,圣上是否也要听一听我的条件。”
宗渊微不可察的凝了下眸,欣然颔首:“自然。”
安若缓了缓气息,垂下眸看向他置于腰间的手,握住,稍用了力拉开,站起身走出两步,回头看着他:“八个月改为一个月,且我不住宫里,而我以为的立足标准,屋可遮风挡雨舒心安眠即可,吃穿用度合心意即可,存银以当下物价可供两年保障即可,期限以一年或达标先到者为准,在此期间,圣上要保证你我的关系不可为外人知晓,圣上不插手我之事,也不可阻我如何行事。”
“朕才知,若儿极有经商之才,”
宗渊抬手斟了两杯茶,一杯先予她,才端盏缓缓饮下,另一手置于膝头,膝袍舒展,腰背挺拔,坐姿霸气优雅,
他抬起头,眉目舒朗,神情愉悦,却摇摇头:“为若儿名声故,圣旨未颁前,朕可以保你我关系不被外人得知,你欲如何做,朕亦可以不插手,甚而,朕还可再让一步,龙牌也任若儿挥使,但,若儿用一次,一年之期便缩减一月,且不可用在兑换钱财之上。”
“你吃穿用度的标准不可降,朕可任若儿谋生,却非是求生,屋可以小一些,但必要安全无虞,宽敞明亮五脏俱全,存银也可改千为八,但,”
宗渊顿了瞬,有些无奈,又有些忍俊不禁,“既是夫妻,自当要同进同出,同屋而寝,同榻而眠,若儿何曾见过夫妻两地分居?且朕乃天子,我之妻便是国母,若无也还罢了,既有,那宫廷诸事便都要由若儿管理,你不在宫里如何能行?”
“且,一个月,不可,八个月之期不可改,一年之约也不可改。”
安若猛地皱眉,“你我仅是以夫妻形处,到底还不是,自不能以真夫妻之责来要求。一年之期可以不改,屋也可接受,银降为五,但八个月太久,最多两个月。”
安若看着他,眼眸明亮,决然,“这已是我的底线,若圣上定要一再紧逼,于我得不偿失,那这交易也无需再做。诚如圣上所说,我所求的自由之道,与当下世道大为不同,且珍贵难得,但有些事,结果是重要,但追寻结果的过程同样重要,若果真倾尽全力也无法到达终点,再回首这一段路,也不枉。”
夏日炎炎,湖水幽幽,荷花静绽,馥郁的清香围着白玉亭盘旋萦绕,将凉意清清的亭内,一站一坐二人间,些许凝滞的气氛温柔瓦解。
极轻的衣物窸窣声响,宗渊站起身,一步近至立在原地眼眸不躲不退的女子身前,忽将人紧按在怀中,一手握着她后颈,拇指一下下轻抚她颈侧肌肤下,跳的微快了些的脉搏,她看不到的地方,他面色深沉,无一丝笑意,
“朕说过,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轻言生死,哪怕是若儿你自己,也不可以。八个月久,那便六个月,六个月不行,便五个月,但两个月不行,太短,若儿有底线,朕亦有底线,你愿退一步,朕便退三步,”
宗渊松了力,顺着她弹一般后退的力道握着她后颈仰起,倾下身与她额头相抵,眼眸对视:“四个月,是朕的底线,你觉宫中压抑,那便隔一日回点星小院,朕来迁就你。余下八个月,亦如此。若儿便怨朕困你自由,可你必也心中清楚,这所谓一年之约,其中种种,实是朕为挽你心意。”
“若儿并不恶朕,亦只是心结不得解,便当这一年,是给你我听凭心意的机会,正如若儿所说,若果真用尽心思也无法得到,再回首,彼此都不留遗憾。”
他的声音本就低醇优雅,悦耳动听,话至最后语愈轻似叹,再辅以深情低喃,足可诱得世人失智。
安若便如被蛊惑了般,耳中麻钝,心中鼓跳,一时失防,竟无知无觉轻点了头,
而一直留心她的男子当然不会错过,顿时喜形于色,胸膛震动,抬首畅怀大笑。
事已至此,点头无悔,安若只能暗怪自己定力不足,日后定要再加以警惕。
抬眸看他,大煞风景道:“在此期间,我不要怀孕,此事无丁点可转圜之地!”
宗渊眉心微皱,悦色稍淡,圈着她的手却半分未松,凝眸看她,似有思忖,竟点点头,“好,朕听闻女子孕时喜怒不定有伤身体,你若不愿,自不会开颜,于你与孩儿都只有弊无利。稍后朕便让陈呈配制不伤身的汤药,你我皆是芳华盛时,不急于这一年。”
说到最后,他面上已重现笑意,安若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见神情不似作假,方暗松了口气,
莫说她现在身不由己,便是真情投意合,怀孕生子都实在是太过遥远虚渺,且是她从未想过之事,若真的被迫怀孕生子,予她的打击,才是真正的崩溃,到那时,也必然是玉碎之时。
宗渊看着她脸上怔色与周身猛然释放的极度排斥,极轻的眯了下眸,
“既已言定,那交易便从此刻起生效,虽情需得渐进,但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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