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流抬头问道:“你想说那个人是你的五皇叔?当今皇帝?”
李衡沉默片刻,道:“或许吧,现在,他最可疑。而且明日是六月初二,还记得我们之前查过的观星录吗?明日是 ”
“月食之日。”冰流自然是记得的。
“别去。”
李衡从来不会这样对她说话,但这次,是近乎命令,又是祈求。
冰流被他盯了一阵,转过身去,问道:“你相信天象会影响人的命运吗?”
李衡道:“不相信,我只信有人借机害人。”
冰流又问:“如果明天我不去,你一辈子都无法知道你母妃被害的真相了呢?”
李衡愣了一瞬,不理智道:“总有机会的,总有 ”
“那么可以把这个机会留给我吗?因为我想要帮到你。”她转头,难得地露出浅笑来,将话语的说服力都增添了三分。
这几天,对她来说如同煎熬,不止她,李衡,小庄,丝韧,甚至李藏,没人轻松着。能做些什么,能让一切快点结束,也许对所有人都是中解脱。
李衡这次是长久地沉默,随后释然微笑:“好,我答应你,那你可否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李衡抬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郑重道:“明日若遇到危险,不要顾及旁的,保护自己为重。另外,待你出宫,我希望我们可以摒弃之前的一切,重新开始。”
他说完,目光越过她,躲去了远处。屏息等了一阵,才听见她轻声道:
“我答应你。”
翌日清晨,李衡送冰流下山,临别时,冰流觉得,是时候同他嘱咐这最后一句。
“万一今日不似我预想的顺利,记得无论如何,想办法让王虎别再接近珹王府。”
李衡不解,冰流只是道:“具体的,等我回来再说。”
轿辇自山脚启程,自下水门进城后,沿着金陵最繁华的那段街市一路向北,及至禁宫巍峨的宫门。
禁军查验的当口,一阵微风拂过轿帘,冰流通过那缝隙,一瞬瞥到了晨光打在了远方殿宇的琉璃瓦片上,一片金碧辉煌就这么灼人眼目。
这样的景色,她确实很久未曾看过了。
有太皇太后的懿旨在,查验的过程十分短暂,轿辇被放行,便直接向寿昌殿而去。
与此同时,有一位嬷嬷跟上了轿辇,紧靠着窗的位置,向轿内的冰流告诫一些觐见太皇太后的规矩。
“虽则前几日太皇太后娘娘宣召了世子妃,然而她老人家也是年事已高,刚说的话也能转眼就忘了,若是一会太皇太后又说不见,世子妃千万不要见怪,并非娘娘对您怎样,她只是老了。”
冰流只是静静地听着,心底便生出了许多感慨。
嬷嬷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各种起坐叩拜的规矩,直到轿辇停在了寿昌殿前宽阔的空地上。
冰流走出了轿辇,嬷嬷见到了一张迎着晨光,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不错,太皇太后的这位重孙媳很有生机的样子。
她正兀自品评,却听见冰流向自己问道:“既然太皇太后已经神智昏聩,还会在乎我的礼节是否到位吗?”
想不到教了一路,世子妃开口第一句就已经如此失礼。
“这、这?!你 ”嬷嬷先是语塞了一下,随即诚惶诚恐地想要再度教育一下这位不听话的世子妃,可对方却已经步履蹁跹,先一步向殿门而去了。
等候宣召的当口,淮光拽了拽冰流的袖口。
“你还好么?”
淮光觉得冰流平时不会如此贸然冲撞,她知道今日觐见对于她们的任务来说是重要的一个关节,于是猜想冰流大抵是焦虑紧张了。
“没事。”冰流淡淡道。
“我的东西给我吧。”
那位嬷嬷应该想不到,比起语顶撞,世子妃和她的贴身侍女还做了更出格的事 她们各自带了兵器入宫。
入宫时禁军查验,不会查到轿中的贵人身上,于是淮光的短剑同冰流的一并,藏在她宽大的礼服之中。
冰流速速观察了周围几个值守的宫人,随后与淮光手腕一握,袖口相接,迅雷不及掩耳,兵器已经过到了她手中。
就在此时,殿内传来了内监宏亮的通报声:“宣,珹王世子妃柳氏觐见!”
冰流又抚平了自己袖口的褶皱,与淮光使了个眼色,便独自进了殿。
淮光立在殿外等候,她的任务是寻找机会离开寿昌殿去寻找蛛丝马迹,目前看来,她还要耐心等上些时候。
与此同时,榴园镜阁之中,李藏正一只腿搭在桌面上,另一只岔在椅子扶手,扔一个樱桃至口中,他当真是十分惬意,惬意到无心招待几日未见的客人了。
李衡也不以为意,端坐在凳上,只是等李藏几时能将注意力从樱桃转向自己这边来,才继续说话。
终于,将第三颗樱桃核精准吐到了桌上的瓷碟中后,李藏两条不安分的腿回归了地面,向李衡问道:“今日世子殿下心里不好过,所以来我这寻求安慰了么?”
李衡微笑:“不全是。”
“月食,寿昌殿,又是你们珹王府的媳妇进去,悬啊,真的悬。”李藏晃着脚,不经心地问道,“你也不劝劝?”
“劝不动。”李衡道。
“也是,她那样的性子 又是这样关键的事情,怕是就算连我也难劝,你就不必为此纠结啦!”
李衡静静望着他,瞧见了一副很锐利又饱满的骨相,果然是两个异族的混血,总生得比那些血统纯正的北瓯元氏皇族要特异地好些,就算现在时而浮夸,时而做作,时而虚张声势说些难听的话,也不会令人觉得厌恶。
这种天生会讨人喜欢的人,本该做什么都比常人轻松三分,人生也该多幸运三分,可他如今却只能躲在情敌的别苑中,挑事为乐。
李衡在心里暗自告诫,你自己也很倒霉,有什么资格同情他?
哎,还是换一个话题罢。
“近些日子,禁军抓人的压力很大,他们抓不到一个你,于是开始在金陵附近广撒起网来,只要有一点可疑的,通通抓回去。”
李藏闻挑眉,“哦?那可好了,岂不是功劳加倍?”
李衡道:“不会,这些可疑之人都会被送往宫中,有专人负责鉴定,其中有没有真正要找的人。”
听了这话,李藏倒是有些诧异了。
“是能认出我的人?还在宫里?不能吧 ”
李衡笑而不语。
李藏眯着眼睛望了他一阵,大概明白了,“这些被抓的可疑之人里,莫非有人的职业恰好就是在这珹王府中当影卫么?”
“倒也不是恰巧,只是我恰好也有这样的疑虑,便派了个影卫,眼睛那块糊弄了下,可不就被抓去了?”
“他回来后,凭着记忆画下了那个鉴别他之人的人像,你看看是否认识?”
李衡取出了一幅画,李藏凑过去看。
画中一个年迈的妇人,皮肤褶皱,目光锐利,一看便是个厉害角色。
李藏看啊看的,渐渐想起了这是谁,随即脊背发凉。
“遭了!得去救她!”
第75章 神使
大殿上只立着冰流一人,四周空荡得仿佛要把她吞噬。
不止是空旷,冰流下意识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不对劲。
连接着后殿的长廊上渐渐传来了“铛”“铛”“铛”的声响,还有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和人语。冰流能感受到脚下的地板也在跟着轻震。
是太皇太后那杆龙头拐杖一下一下撑在地上的声音吗?
就要见到太皇太后了吗?
冰流想在心中激起一点即将见到故旧长辈的感慨,却发现一点都没有,反而,她的直觉又先她的理智一步,教她握紧了藏在袖口中的短刃。
冰流皱眉,趁着太皇太后仪仗一行人还没过到前面来,干脆将短刃藏到了外袍下,插入背后的腰带上。
随后,她将头略微压低,让自己的思绪也沉一沉。
她周身安静了下来,耳朵能将远处的声响听得更清晰,那么多细碎的脚步中,似乎没有一个属于一位年迈的老人,反倒是 有步法高超之人在内。
“太皇太后驾到!”
又是方才那个内监的声音,冰流听了,先是按部就班地下拜,俯身的那一瞬,她抬眼望向自后殿而来的太皇太后一行人,当真吃了一惊。
拿着龙头拐杖的是服侍的嬷嬷,而太皇太后本人,竟是被一个躬背低头,却衣品不凡的内监背着过来的。
太皇太后老得已经走不动路,象征着权利和尊容的凤冠被安插在银白的假发垫上,可她的真发,即使被再精心地梳起,如今略一颠簸,也是蓬松凌乱在了鬓角。
这样的太皇太后,同冰流印象中的,实在大不相同了。
她的四肢似乎都是僵硬的,被内监放置在宝座之上,甚至还要侍女嬷嬷帮忙,将她依旧保持着方才姿势的双臂按下去。
冰流忽然有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这样任人摆布的太皇太后,还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吗?
无论如何,她还是先按部就班,大礼道:“妾珹王府柳氏,拜见太皇太后殿下。”
“世子妃,快快请起。”说话的依旧是那个内监。
冰流起身,这才第一次正式抬起头来。
王虎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背着太皇太后一路走过来的,竟是他?!
冰流不知道王虎是否认出她,但她是狠狠握住拳,任由一滴冷汗自发髻间流入了衣领中,才忍着表面上的不动声色。
暗地里,她的脑海中同时盘算着一千个关于王虎的问题。
就在她将将理出头绪的时候,太皇太后竟开口了。
“你是 阿蓉吗?”这声音沙哑而透露着腐朽的气息,冰流甚至看不到层层眼皮褶皱下,她是否是睁着眼睛的。
冰流一直以为珹王妃的名字在宫廷中是一个忌讳,可太皇太后周围的侍从没一个神色有异。
王虎凑近了太皇太后耳边,还要抬高了声音道:“回禀老祖宗,她不是阿蓉,她是世子李衡的新婚妻子,世子妃柳氏啊。”
太皇太后额头上的皱纹忽然颤了一下,她缓缓道:“啊,这次是这个孩子啊,已经过完六礼了罢?”
王虎略带嗔怪地笑道:“都成婚了,婚书您还看过的,您又忘记了。”
“凑近些,让哀家瞧瞧。”
太皇太后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指甲上染着大红的颜色,衬得那手背上根根凸起的筋脉更像惨白的枯枝了。
冰流于是跨步上前,到了太皇太后脚下,再次下拜。
“哀家 哀家想瞧瞧 ”太皇太后颤颤悠悠地指尖抬起了她的下颌,她也只能顺从地抬起了头。
冰流如此近距离下,才发现,太皇太后脸上敷了很厚的一层粉,是想要补平皱纹沟壑吗?可只是让她的脸看上去更怪异了。
太皇太后忽然笑了起来,千万条皱纹在不断地舒展挤压,组成一幅混沌的景象。
“是你,是你啊 叫阿澄,还是阿滢呢?”
想不到,已经耳聋眼花到这种地步的太皇太后,竟然还是一眼便能认出她来。
她刚想趁热打铁,却见太皇太后的脖子骤然一拐,头冲向王虎问道:“她不是柳氏,那怎么换?”
换什么?冰流心底一惊,就听见王虎沉吟道:“不是么?没关系,您放心,一样的。”
太皇太后的手随即扶上了她的额头,随即是耳朵和侧脸。
她用沉重的语调,缓缓道:“想不到,竟是你,你与衡儿也是有缘的,你与哀家也是有缘的,本以为是旁人,是你,也就是了吧 ”
一句话的时间,冰流周身颤栗,她大概已经明白了一些。
榴园中,李藏飞驰到了门口,才被小庄拦了下来。
李衡艰难地追上,揪住他皱眉道:“你把话说清楚再跑,哪里糟了?哪里需要救她?”
李藏亦很急躁,反手也揪住了李衡的衣襟,反问道:“我问你,宁延章所说的那个被屠火神女洗脑,地位极高的人,是谁?!”
“是,是皇叔 吗?”
李藏恨不得扇他一巴掌,“你娘当初是在谁眼皮子底下惨死的?石殷生前侍奉的又是哪位?”
“你说,皇太 曾祖母?这怎么可能?”李衡踉跄了一下,跌靠在门上。
虽然嘴上说着不可能,但很显然,他心中已经被这个念头占满了。
明明是最简单的答案,这么多年来,却因为一个不可能,被远远地排除。
“虽然我现在没时间理清楚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个老妇 ”
李藏又拿出了那副画像,那个负责鉴定禁军抓来的人,是不是他自己的女人的画像。
“若她在宫里,若她为太皇太后所用,宁冰流不是她的对手。”
冰流眉尖蹙了又蹙。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从太皇太后与王虎两人没有前后语的两句话中,参透了一些东西。
“这次是这个孩子”,说明上次就是阿蓉。
在看清她的脸,知道她不是柳氏时,询问王虎该怎么换,说明今日,太皇太后本计划和柳氏换什么东西。
太皇太后着重确认她是否已经过了六礼,已经成婚,说明这样东西只有成了婚的世子妃才能换给她。
是什么呢?
难道是命吗?
妇顺不修阴事不得,適见于天,月为之食
如果月食真的代表着女主的祸事,那如果在灾难临头之前,与一个有相似命格的人交换命运呢?
太皇太后的手还在她侧脸上重重压着,隐隐有重逢不舍之意。当初对珹王妃下手时,也是这般地于心不忍么?
冰流听见王虎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容奴婢开始吧 ”
她没有理由再按部就班了。
她飞速伸手拽过了王虎的手臂,一手从身后抽出了短刃,直接指向了他的咽喉。
身旁的侍从大惊,纷纷惊呼,“来人!救驾!”
太皇太后也迟钝缓慢地意识到危机来临,手臂微微抬起,说出了些含混不清的话。
王虎受挟持,却依旧不慌不忙地挥了挥手,示意那些惊慌的侍从别喊,退下。
冰流冷冷向太皇太后道:“您不该受此等阴邪之人摆布。更不该自己信了邪道!”
她手上的锋刃已经割破了王虎的皮肉,她愈发用力,一面厉声逼问道:“珹王妃是怎么死的?是谁给珹王下药?说!”
“世子妃真是愿望奴婢了,珹王妃死的时候 我只是 师傅身边的一个小跟班 ”
王虎虽然此刻受制于人,匍匐着, 着为自己辩解,可冰流看得出来,他没有一丝恐惧。
“而且,世子妃还说错了一点 ”
他还有话要说,可冰流怀疑他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禁军侍卫们来救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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