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留下罢。”
“给点理由?”
“你可知现在金陵城防本月添了一千人,只为了抓一个人?”
李藏撇撇嘴,不置可否。心里却是轻蔑,想抓他,人多也没用。
李衡又道:“讲点实际的,我不希望在我查清一切之前,朝堂上再有什么大事发生,其中也包括皇叔的结盟宏图,所以我当然不希望,你的眼珠和没有眼珠的人头,能送到他的面前。”
“我可真重要啊 ”李藏自嘲道。
“总之,我是怀着万分诚意地劝你留在榴园暂避,比起外面的千军万马,这里只有一个 淮光,她么,你懂得。”李衡眨眨眼睛,“更何况,我知道有人不希望你死。”
两厢沉默了片刻,李藏紧抿着双唇,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出来。
“在答应你之前,我想澄清一点。”李藏不知为何,偏就在意这一件事,“当初你被冲上洛神屿时,提议直接扔你回海里喂鱼的不是我。”
“原来如此,那是我妄自揣测,冤枉你了,需要我澄清吗?”李衡大大方方的认错,丝毫没有在意,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说过这话的。
“不必。”李藏小声嘟囔道。他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应当就是和李衡一起见到宁冰流。
李衡没有听清,又探了半个耳朵过去,“你说什么?”
“我说不必!”李藏叫了一声,又恢复了低沉语调,“不过,之前钟意之问过的话,我还想再问你一次,关于她 ”
这样的对话,无论周遭景色如何宜人,终究是令人有些无所适从的。
但既然已经到这一步,李衡想着,今日干脆一鼓作气进行到底吧。
“你问。”
“你们真的会这样下去吗?等到这一切结束了之后 据我所知,阴者司不是个会轻易放人的地方。”李藏问出的,其实和上次差不多。
上次李衡给他一个糊弄的答案,这次却不同,“那是外力,或许我无力对抗,所以现在我只管自己的心。”
“那她的经历,你不在意吗?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高门大小姐了,她为阴者司做事数年,期间经历是你不可想象的,甚至她还已经同别人有各种复杂的关系,这些你都想过,不在意吗?”
李衡斜眼瞥他,“你说的别人,不就是你自己?”
“ ”李藏被当场戳穿,哑口无。
李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今天还能第二次从榴园正门走进去。人生际遇,到底就是如此不可揣测。
一边走着,李衡还在同他随口问话。
“你想要住在哪里?”
“随便。”李藏不再是钟意之,他低着头快步走路,并不习惯与他说话,只是嘟囔道,“有什么地下的密室吗?有就最好了。”
“殿下!”
雍叔迎上前来,今日呼唤世子的声音都高了三分。无他,只是因为看清了他带回来的人而已。
李藏感受到了没来由的敌意目光,奇怪地摸了摸脸,他的样貌还是钟意之没错啊,又不是不认识,雍叔这是做什么?
“赵大人那边有信了?”
雍叔欲又止,但听见李衡问起正事,只得答道:“有了,赵大人刚回府,就已经传信给您。”
这是要谈正事了啊,李藏想起了方才听见的李衡与赵辅国的谈话,不得不侧过身背过耳朵去,假意自己毫不关心。
但其实,他当然能听清。
只听雍叔沉声道:“赵大人说,他会尽快让赵皇后帮忙说话,但内庭里的事更复杂,到底是皇帝说了算,还要看太皇太后自己的情况,所以也请您不要有太大的期待。”
李衡只道:“知道了。”
随后,他想起了李藏,于是伸手指了指,示意雍叔道:“给他寻一个僻静去处,最好十天半个月没人想起来去的那种。”
向来恭谨谦和的雍叔,看了看李藏,却是没好气道:“呵,这双阙山上最安全僻静的去处,当是我们先皇的陵里啊。”
李藏竟是不住点头:“说得有道理啊,世子殿下,我没关系的,就看你介不介意让我打扰你祖父的清净咯。”
李衡却十分认真起来,对着雍叔,沉声道:“这样的玩笑可乱开不得。”
“是。”雍叔自知失,眼下也不方便再说什么,于是便拱手道,“那我先去为这位 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假钟公子安排住处了。”
李藏真是不明所以了,说要去干活了,怎么最后还要阴阳怪气一句?这就是寄人篱下的感觉吗?
他正暗自神伤,却听见李衡竟道:“他是世子妃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 ”
“ ”
雍叔额角的青筋都迸出来一条。
而李藏则想立刻反驳一句:不,我已经不是世子妃的朋友了,却又恍然,他似乎连说出这句话的立场都没有啊。
雍叔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李衡依旧讲李藏向内引。
暂且不知道去哪里的话,去看看小庄在忙什么也是好的。
既已到了这份上,该听的不该听的已听了许多,李藏干脆就问到底,“那个 方才你们说的什么传信?”
李衡倒是不曾避忌他什么,直接道:“哦,今日同赵大人做了小小一笔交易。我交给他一份观蝉局探子的名单,作为交换,他要帮我一个忙,让我进宫见到太皇太后一面。”
“这样啊,我还之前还以为 ”
李衡反道:“以为下任皇帝人选已经被他内定了?”
“哈哈,世子真爱说笑。”
李衡又道:“不过也有点这意思吧。赵家现在属意我,一直想推我上去,我若不表露出那么点合作的姿态,也不好求他们帮忙。”
总之,现在朝堂上很乱,然而之后更会越来越乱。
李衡只想查清父母的疑案,不能有过多干扰,想要将周遭环境都掌控在手,何其困难?除了将李藏这个关键人物藏好外,他也只能对着姓赵的老狐狸演一演了。
说话间,走到了榴园东南侧上,又是一块水域,九曲回廊通往四面透风的长亭。
近几日天气炎热,负责整理教场街甲三号里面的资料的影卫都在这里工作。
小庄经常在这里,随时准备将发现的重要情报立刻通报给李衡。
然而他们去的时候,小庄不在,冰流却坐在那长亭一角,双目闭着,面色不好。
她换上了一身低调许多的衣服,一边袖口挽起,正由丝韧揉搓涂抹着跌打药油。
李衡见状,快步上前,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
冰流抬起眼帘,看到了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脸色似乎更难看了。
她未出声,身侧的淮光就道:“没事,她只是伤还没好,再上些药罢了。”
“好得这样慢,是否该再请大夫看看?”李衡满目担忧的提议,但他知道,冰流一定是摇头。
冰流沉默了片刻,教丝韧松开了手臂,起身道:“你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二人走远去了远离人群的僻静处,丝韧看着方才被挡住半个身子的李藏,惊讶道:“钟公子,你 你是要离京了吗?”
淮光没有跟冰流而去,也在上下大量着他,她或许知道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现在整座榴园中,要瞒着的也只有淮光一人了。
好笑,若论平常,李藏可以凭借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将淮光这种脑子不灵光的同僚唬晕头转向,但现在,他没心情。
“我要坐的船沉了,走不了了。”他随口胡说,转身便走。
另一边,假山石后,冰流先问道:“赵大人那边怎么样?”
“他答应了,但还是要找机会。”
冰流点了点头。
她不说话了,但李衡明白,她单独叫他过来,不会只为说这些。
于是他好脾气地先开口问道:“关于我带回来的那个人,你没打算问吗?”
她抬头问道:“为什么要再将他带回来?”
李衡第一次从漆黑瞳仁中看到了一丝不信任。
真是有些伤人呢。
李衡又将说服李藏的话再简短重复了一遍,“他在这里,比较安全。难道你希望他死吗?”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冰流抬起头来,凝视他,轻声道:“你不该替我说话。”
她没有说过希望李藏留下,也没有说过要他走。但李衡这次有些自作主张了。他将自己的想法与揣测中她的想法糅合了起来,一个人替两个人发话,让李藏留了下来。
她不喜欢这样。
这点小小的不快可以暂且按下,但她摊开手掌,里面握着的那枚飞镖显现出来。
“而且,你确定,榴园里真的安全么?”
第72章 迷津瘴
“这是打哪来的?”
李衡接过那枚镖,仔细端详,眉头渐渐蹙起。
冰流淡淡道:“方才园里人最多时,我同李藏在塔那边时,有人躲在暗处发出来的。”
李衡轻笑一声,将镖收了起来,“你知道是谁,只是不想说对吗?”
“我觉得这件事交给你处理就好。”
“好,放心交给我。天热,你伤还没好,回去歇着吧。”李衡点点头,没显露出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要走。
“为什么不问我,当时我同他在做什么?”
李衡停下脚步,他忽然觉得,冰流又回到了他们在柳府重逢的那一夜,冰冷而抗拒。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所以觉得不必。你同我家的旧案还没查清,不必这么早就开始劝我 ”
“我吻了他。”
周遭的池水都要在这一瞬结冰,李衡头也不回地走了。
静了一阵,冰流听见头顶的假山上传来声音。
“你不是被他强吻的吗?为什么要说谎?”
淮光坐在高处,居高临下,较之往日有些许霸气。
大概是因为她今天看到了一些事情,所以心里有了底气吧。
冰流抬头看了一眼,知道她已经知道,依旧没心情应付。
淮光跳了下来,好奇问道:“为什么,有这么爱你的人,你却一定要推他走呢?”
“你不懂。”
冰流这几日总是心慌,噩梦越来越多了。大约是影卫在加急盘查那几箱子资料的原因。
早晚,早晚会查出来的。她有预感,不会错。
等到宁家通敌的罪证摆到面前,她还有什么立场在这演这个世子妃?
淮光又道:“别这么敷衍我好不好?若不是今日我出手,那枚镖你躲不过的。”
冰流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样,我只是想问你,今日给阴者司的回信该怎么写呢?”淮光踮着脚,格外自在了。
冰流却道:“你想要什么?威胁我,不如去威胁李藏。”
淮光闻,竟还有些委屈了。
这位姐姐,是真的无情啊。
她叹气道:“你们二位是大神,我威胁哪一个,还不直接身首异处了?我要是想兢兢业业工作的话,也不必告诉你我看见了什么,直接一封加急信送回去就是了。”
冰流无奈,明白了淮光是不想掺和这复杂凌乱的一摊事,想要在她身边稳稳地混一份阴者司发的俸禄了。
“我明白了,你今后还照常跟着我便是。”
有急促的脚步声,二人同时警觉,来人是小庄。
“世子妃,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你半天了 你们快过来!”
回到长亭,李衡也在,氛围很重,他看向她的神情也是担忧。
所以冰流大概也已经猜到了。
“观蝉局金陵与北瓯都城平城之间的往来书信记录,天承四年开始,出现了一个往北边传信的人名,叫安远文,但是书信内容还没找到 ”
安乃宁,远对延,文对章
已经十分明显了。
李衡望向冰流,她脸色现在才当真是难看得很。
虽然对这结果也早有预期,冰流此刻声音还是有些打颤,“可以将天承四年到九年的寄信记录给我看看么?”
接过那陈旧的册子,她转身向自己住处走去。
“我想自己看一下,若有新发现,再告诉我吧。”
傍晚时分,雍叔来向李衡汇报。
“世子妃不肯出来吃饭,还是命人端些饭菜去吧 ”
“也好,不过她此时大概也吃不下。”李衡抚着自己的眉心,又问,“另一位呢?”
雍叔知道他问的是谁,面色一紧,道:“被安顿在镜阁后,也一直没有出门。”
李衡未,雍叔又自顾自道:“或许还是该派两个影卫在镜阁周围看着点,我这就去安排 ”
李衡此时却出阻拦,“不必了。他若想行动,十个影卫能拦住吗?不要再增加无端的内耗了。”
“您且留下,看看,这是您的么?”
他取出了冰流交给他那枚飞镖。
雍叔虽然不轻易对谁出手,但这么多年的看顾与守护,李衡知道,他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雍叔先是一愣,随即应道:“是老奴的。”
李衡觉得头痛。
“为什么要暗器伤人?”
“殿下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今日查到了宁延章与观蝉局果有往来后,他越发怀疑宁冰流在信口胡说,倒也想听听在场的旁人是怎么说。
“老奴着实说不出口。”
李衡是格外的强硬,“说。事已至此,您也应该给我个明白。”
“总之,便是那位李公子不好,强搂着世子妃非礼。”
雍叔向来觉得世子妃与钟意之二人有些古怪,倒没有什么实据,只是感觉。
白日里见他二人竟独自走在一处,雍叔便在后面跟随,却不想见到那不堪一幕。
世子妃没什么错处,都是那人孟浪,雍叔心想要分开那二人为紧要,于是心急之下便动用了暗器。
只是世子妃竟不惜自己受伤的手臂也要救那假冒混蛋一次,是雍叔耿耿于怀的。
李衡听过了前因后果,终究只是极轻地哼了一声。
“无论如何,今后不要再这样了。”
“是。”
是夜,榴园中睡得着的人不多。
闭门不出之后,冰流的确将那份记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是觉得不真切。她也想不通,祖父会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必须要通过观蝉局完成。
天黑之后,信鸽落到了院内。
竟是之前她递信回去要查的那件事有了些许进展。
阴者司的药坊比对了上千种当世存在的毒,翻阅司中留有的古时记载,最终结论,能做到控制一个人说话的,最可能是一种毒气,名叫迷津瘴。
迷津瘴据说产自西域,是用多种沙漠中多种毒蛇毒蝎的涎液混合蒸发制成的毒气,人一经吸入,便会在短时间内丧失自己的意志,将中毒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不断重复,直到力竭累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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