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流一阵眩晕,与李藏互相搀扶着走了进去。
还没看清屋内摆设,李藏脚下一个踉跄,便已经跌在地上。
冰流本架着他的肩膀,如今被一拽,自然是无招架之力,与他一并倒下,心念松弛,再难聚住精神,这便晕了过去。
竹屋内瞬间被浓重的血腥味吞噬,地上两片殷红分属两个人,却缓缓汇聚成了一条血色小溪。
这山谷入口有阵法相护,追杀他们的人一时应该进不来,他们暂时是安全了。然而若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中,任由这血这么流下去,恐怕终究难救。
山间清凉,鸟语风声和水流声本都是极为悦耳的声响,此时都成了催命的更鼓。
一刻钟后,一个短衣布裙、手边垮着竹筐的窈窕姑娘一路哼着轻快的小曲缓步归来。
她手上拎了个竹篮子,里面俱是此番出门采购而来的日用与吃食,满载而归,自然心情不错。
进屋前,被两只白兔挡住了去路,她也不恼,胡乱抓了把青菜喂给它们。
入屋半步,她便被眼前的血腥画面惊吓得丢了竹篮子。
“啊呀!这是 ”
她皱了皱眉,先俯下身探那二人气息,还好,还没死呢。
“来就来吧,还给我带这么大麻烦,真有你的。”
计划被全然打乱,她一面抱怨,一面赶忙取来了清水、剪刀、伤药和纱布,就地忙碌起来
李藏这次添的新伤口很深,失血过多,又发起热来,不知在寒颤与潮热中度过几个来回,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交替了几个日夜,身上才终于松泛了一些。
掀开被子,肋下便牵扯出一阵疼痛。他低头一看,伤口已被包扎得紧实,根据往常受伤的经验判断,估计这伤口被缝了不少针。
身下躺着的这处有些硌人。他伸手自薄薄的被褥下探去,竟连床榻都是柱子做的,难怪这般起起伏伏。
不仅这方小榻,屋顶、窗、窗外的屋檐,地面,这是一间十分纯粹的竹坞。
他这才渐渐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他记得在珹王府的那晚的一场恶战。
虽然那晚他已经提前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比起被宁冰流一剑封喉,同她一起招架阴者司那些身法诡秘手段毒辣的同僚们似乎更加痛苦。
他记得那夜月光时明时暗,影卫、阴司使和暗探们各自都有复杂的立场,杀到最后,谁在杀人,谁在放水,谁在救人,都已经混乱,他们都有负伤,冰流拽着他跑,到珹王府的马厩抢走了一匹最强健的骏马,随后突围离开。
他撑着上身,艰难地挪到了床沿,低头歇息一阵,同时也在思索。
从冲向马厩,到离开金陵,再到来到这处戒备森严的世外之地,这一连串的决策完成的过于流畅,竟像是早有准备。
唯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
挂在房梁上的竹筒风铃忽然一阵响动,是山风穿堂而过,同时也带来了一股浓郁的药味。李藏连日来被灌过不知几次这种药,这味道他已是十分熟悉。
是谁在煎药呢?
半睡半醒的时候,他似乎经常能见到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在附近忙碌,会是她?可他们分明同时受了伤,她的伤也不轻,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甚至还可以照顾别人?
可若不是她,这里还会有谁呢?
他轻声下地,决定亲自去探究一番。
果然,厅中正有一方泥炉摆在地上,余烬未消,一个纤细修长的人影立在窗边,正从那煎药的锅中倒药汁出来。
那应当就是她了吧?看她一身陌生的麻布衣衫,做着从前未曾做过的事,李藏突然生出许多平素不曾有过的正经感触来。
他大病初愈,脑子尚未清醒,干脆蹑着脚步上前,双臂一展便将那姑娘环在了怀中。
“啊!”
药碗应声落地,砸得稀碎。那被偷袭的人尖叫着挣扎,转身便给了李藏一拳。
李藏倒也被她吓了一跳,外加受了一拳,牵动着伤口一同剧痛起来。
他尚在暗自纳罕为何自己会由此劫数,抬头却是一愣。
打他那位姑娘形貌与冰流十分相似,可她神情生动,怒意凛然的模样,偏又显然不是她。
“出何事了?”有人闻声赶来,见那一地狼藉与站着的二人,赶忙出声问道。
那姑娘一指李藏,告状道:“姐姐,他非礼我!”
“姐姐?!”
李藏捂着肚子弓着腰,看见门口走过来那个,可不才是宁冰流?
冰流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可快步走了过来,给李藏那一拳却是结结实实的。
“啊!疼疼疼!”李藏接连遭受两击,虽被打的不是伤处,但伤口也确实被扯得难忍,痛得他额上迸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只得咬牙解释道:“不过是认错了人,你们至于如此对一个重伤之人吗?”
冰流不为所动,还是那位煎药的姑娘先心虚起来,问道:“你、你没事吧?”
见李藏目光在她们二人间来回流转,神情惊疑不定,冰流无奈,只得用未曾受伤那边手臂拉扯他,“走罢,回去躺好。”
真丢人啊,李藏向来是个厚脸皮的人,但是此刻他身体脆弱,心灵也跟着脆弱起来。
还不如晕倒算了。
只这样想着,他竟真的脱力,晕了过去。
稍晚些时候,李藏察觉伤口处有异,再度清醒过来。
这一次,冰流正在以单手解开他的包扎,查看伤口是否开裂。李藏却如惊弓之鸟,盯了半天也不敢认了。
“你想问什么?”
“她真是你妹妹?”
她头也不抬,“真是。”
“亲妹妹?”
“不像?”
像,自然是很像,否则他能认错么?
他只是骤然有些吃味,之前可从未听她说过宁府还有另一个遗孤。
本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原来她对他还是保留有这个秘密。
至少眼下已经无需再有什么秘密,冰流轻声道:“她叫婉晴,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抄家时,我们一同被送去了教坊。没过多久,司首来教坊挑人,说两个里他只能救一个。”
“他挑走了你?”
“婉晴师从秦参将,学的多是阵法,她十分有天赋,小小年纪就已经分外精通,司首当时其实更青睐于她。但是约定去码头登舟的那夜,我与她撕扯了一番,将她捆在了房间中,顶替了她的位置,进了阴者司。”
“你不是司首想要的人,上岛后没立时被他丢进海里,也算是本事了。”
“我同他有约定,保证两年内出师,作为交换,他要帮我将妹妹也捞出来。”
“难怪当初塔中试炼时,你 那么拼命。”
“婉晴是借阴者司的势力出教坊的,我却不想让她出来后再被人利用,于是寻了这处绝对隐蔽的山野,让她在此隐居,偶尔我受伤危险,也会躲到这里来。”
冰流在说话间已经帮他查看过伤口,便自顾自再度将包扎缠好。
李藏见状,赶忙自己抬头去看,“我的伤口如何?有没有裂开?”
冰流淡淡道:“伤口都还没开始愈合,何谈裂开?”
“ ”
她已要走,李藏却又撑着上身唤住了她,“你妹妹叫宁婉晴,那你叫什么?
冰流驻足片刻,终究还是揭了谜底。
“婉澄。”
第83章 谷底
这山谷中虽如避世桃源一般幽静,却也有不好。正值暑热时节,山中露水重、雾气浓,李藏的伤就在这天气所感下,时而反复,缓慢地恢复着。
比起在金陵时,一场又一场的亡命之行,在这里,时间仿佛平静的停止了。
在这块时间的裂缝中,他们也好像只用负责愈合伤口,其他的事,尽可抛下了。
李藏养伤也只是百无聊赖的躺着,时常也会在想,那夜珹王府应该是被他们搅得一团糟了吧?阴者司里还不知道是怎样一番风云涌动?或许屠火城已经带着众多信众占领世界了?
算了,这都不该是隐居在山谷中避世的人该操心的事。
窗外竹叶沙沙作响,李藏听了,打了个哈欠,小心翼翼地翻身,准备再睡过去了。
他似乎有点过于适应这种小半辈子都没经过的闲适生活了。
偏这时候,外间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点惬意。
是那对姐妹在吵架。
“我要出去。”这声音洪亮,理直气壮的,一听就是妹妹。
“不许出去。”
“吃食都快没有了,我不出去,难道饿死在这里吗?”
“没有吃食就去山里打猎,摘野菜。”姐姐的声音很轻,却也是不容反驳的顽固,“我说过了,近期外面危险,先不要出去,你别胡闹。”
“到底是谁在胡闹?”
李衡尚在有意无意地旁听,只见一只靴子自外间飞来,“咚”的一声撞在墙上,又掉落。
找到方才重物落地声响的来源了。
婉晴被禁止出谷,她干脆把穿好的靴子一扔,赤足重步走回了竹坞。
冰流慢慢跟了上来,还是低声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这下婉晴身上的背包也被随手一甩,她坐了下来,愈发赌气。
“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不让你出门,还是因为我?”冰流在她身边坐下,今日偏要与她问到底,“我以为我回来,你会开心。”
“谁要你回来?”婉晴吼了出来,眼睛也红了起来。
她可太委屈了。
她当然希望姐姐回来,但是谁愿意一回家推开门看到两个倒在血泊中的人?
他们出现得突然,一个比一个伤重,作为山谷中唯一一个健全人,她这些天干了多少活,操了多少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都造了十四级浮屠了。
结果现在,她只是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出谷去采购,又不是出去玩,结果她怎么说?不让出去,不让胡闹,不让耍小孩子脾气,明明是你在无理取闹好吧?
冰流其实并不是全然的生气,甚至还觉得有点有趣。在逃到这里之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同血脉相连的人亲近,生气也好,发脾气也好,也算是一点生活鲜活的印记吧。
于是她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问道:“不想我回来?那要我回去吗?可我是豁出性命,才能同你在一起的。”
“你哪次不是这样?哪次不是被追杀到走投无路才来,然后又不告而别?”
哪次不是这样?从把她绑在教坊转身离去的那夜开始就是这样了。
婉晴哭了,一边哭一边生气,这下愈发像小孩子乱发脾气,她起身,一指李藏的方位,“不过你也不必说大话,我知道这次你是真的无路可退了。否则,你会放弃李衡哥哥,拉着这个男的一起逃?”
“ ”
婉晴跑去了屋后,再不想理她,室内一片寂静。
冰流呆了一阵,走去将婉晴丢在门口的那只靴子捡了回来。
随后,她又走到里间,捡被丢到这里的另一只靴子。
李藏方才还听得津津有味,现下只觉得像吞吃了苍蝇。
冰流接近过来,捡靴子之前,有意无意地望向平躺着的伤患。
李藏二话不说,龇牙咧嘴地翻身。
就不让你看。
宁冰流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只是想要逗弄一下妹妹,却可以同时气到两个人,也是一种本事。
收拾好了宁婉晴留下的烂摊子,竹坞周围只剩一团令人烦闷的空气,在这里养伤的感受,终于不再美好了。
当天的晚饭,只有煮菜叶和米汤喝。
婉晴一面舀粥,一面没好气道:“我不会狩猎,如果接下来我抓不到活物,就还是这些吃食了。”
冰流不动声色,李藏接过了粥,眼神却瞟向了正匍匐在竹坞地面上的两只兔子。
婉晴很快察觉,随后怒道:“你休想!这么久以来,都是它们陪我在这的!”
李藏问道:“是宠物啊?有名字吗?”
“没有。”
“没有名字,那也好说。”李藏小声嘀咕着,盘算着等什么时候饿急了,还是要先拿兔子开刀。
接下来几日,饮食都是一般的清减。宁婉晴信守自己的承诺,三天内仅抓回来一只锦鸡,还是那鸡不小心掉坑里的。
可怜的锦鸡快速化作一摊骨头渣时,宁婉晴收到的眼神就格外哀怨。
“你们不懂,当初为了布这个阵,这座山,这处山谷,一草一木的气势皆在我掌控,那个坑不是坑,而是我的阵的一部分,所以这只鸡,也是我捕到的,可以吗?”
凝冰不敢再多说什么又惹她生气,只是暗自腹诽,真有这本事,还至于每天晚上饿得肚子叫?
谷中少见阳光,又是一个雾蒙蒙的阴天,宁婉晴一大早就穿好了她的小靴子,戴上了可以装下一头鹿的背囊,腰间别了冰流的短剑,还有李藏的一把匕首,照旧去后面山上打猎去了。
她走后,冰流照旧躺着节省力气,不与李藏有什么交流。李藏近来倒是体感自己恢复得不错,除了有些饿,于是他擅自取走了立在角落的竹竿和鱼篓,戴上斗笠,在这不算热也不太凉的天气,就穿着中衣出去了。
循着声音踱步到溪水边,他低头一看,直皱眉头。
溪水很浅,清澈见底,这样的小水流里,怎么可能有鱼?
不过他也不气馁,就这么缓慢的走着,沿着溪水一路逆流向上。
山上无路,也不太难走,但他肋下隐隐的疼痛总在提醒他,还是要走慢些。
大约向上走了百来步,总算没有白来,山上顺着石头缝流下来的瀑布在这里汇聚成一方小潭,潭水幽绿,说不定里面会有好东西。
于是他寻了快干燥的大石,缓缓坐了下来,架起了鱼竿,这便开始耐心等待。
这山中的时间是否果真与外界不同?没有了太阳光的指引,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还没等来一条鱼,却等来了一个人。
冰流也是只着麻制的中衣,宽松,舒适,却也趁得她更形销,反正这里没有旁人,不必在意什么形象。
她也沿着那块大石坐了下来,并没说什么,仿佛她只是来看一眼,确认李藏不是凭空消失了,肉身还在这山谷中,就行。
但是李藏有话想说,他便说了。
“我现在还记得,我还很小时的事情。在我记忆里,记事起听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母后说,千万,千万不能在人前摘下眼罩,因为我一只眼睛有疾,绝对不能见光。可是我觉得,除了颜色有异,我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
“虽然我是一个不健全的皇子,但是因为母亲是能辅佐他安定天下的正宫皇后,父皇依旧很看重我。
“但是我的母后从来不因此而欣喜,每次我被送回寝殿,迎接我的都是她紧绷的脸和浑身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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