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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作者:倾颓流年【完结】
  殿中寂静,风雨声浩荡,高坐的帝王目光注视殿门外,端肃开口:“朕决意废后。”
  贵妃小产的消息极快传遍六宫,晁淑妃连日未曾睡好,闻此消息,梦中惊起,问侍女道:“陛下现在何处?”
  “在中德殿。”
  她慢慢攥紧了手心,目光从自己的床帷上绣着的并蒂莲花,一路下移,移到鸳鸯衾,窗下一炉静谧的香。
  她奉行节俭,以贤惠示人,从来小心谨慎。并蒂莲开,寓意极好——但在长春宫,何时又能并蒂开莲……
  她知道,若此举不成,——今后只怕再无这样好的良机。
  她素面素服素钗,赴中德殿求见。
  她并未得准进殿,守在门前的福公公和几名侍卫恭敬地拦住她。
  她说:“劳烦公公通传,臣妾有话……想说……是关于……”她壮了壮胆子,“关于皇后娘娘,和……先温茂贵妃。”
  她终于得准踏进殿中,她挺直身子,向来谦谨的模样,此时多了一分自信,只是捏着手绢的手,依旧微微颤抖。她先看到殿中所跪的笔直瘦影,长发不梳不挽,淌在地上,像打翻了的一砚墨。
  帝座上,青年冷峻的面容隐在雀扇阴影下,看不清晰。他坐得太高也太远,远离这片尘俗,维持他帝王的威严肃穆,她不禁有些害怕了,颤抖从双手一直蔓延到了身躯,她跪下来,似才好一些。
  先温茂贵妃,便是当今皇帝潜邸之时的侧妃,瑾贵妃的庶出姐姐赵桃画。她死后,敬陵帝为她追封,原本甚至想追封皇后,但被太皇太后驳回,只追封她为贵妃。
  他亲自择出两字,作为她的谥号。
  温茂温茂,温柔娴淑,茂茂如春。
  她伏地启禀:“陛下,臣妾有罪。”
  “何罪?”
  “臣妾知情未报,温茂贵妃与大皇子殿下先后身故,并非意外。”
  此言一出,四下震惊。满朝重臣悉在,无不屏息凝神。
  淑妃道:“当年,殿下病弱,适逢冬日,良药难寻,臣妾与温茂贵妃一向交好,故而拿出一味百年红令子,为殿下治病。红令子在医书上素有回春功用,若此药为真……殿下不至于夭折。”
  帝王神色微动,道:“继续说。”
  她伏地悲戚道:“那一味红令子,正是娘娘所赐。后来殿下服药,不治而夭,妾千思万想,仅此一处错漏。太皇太后责令妾等毋加揣测,不得妄言,妾将此言,惴惴存于心中,每思而不安。”
  她继而阐述温茂贵妃之死,多源于外界刺激,那段时日,时常出入贵妃寝殿者,除却温茂贵妃的妹妹、瑾贵妃赵桃书,就只有皇后一人。
  帝王悲恸,痛苦扶住额头,声音颤若弦丝:“——皇后,是否是你……”
  他竟还要问一句,是否是她?
  她自嘲一笑,目光平和。殿外忽然有人通传——贵妃到。
  从殿外一步一步缓慢走进殿的女子,苍白着脸,在侍女搀扶下,走到阶陛下,正要跪下行礼,上道:“不必多礼——你怎么来了?”
  她坚持跪下,泪若雨下:“陛下,臣妾求陛下,饶过皇后姐姐一回。皇后姐姐侍奉陛下多年,少年夫妻,同甘共苦……”
  “给贵妃赐座。”
  小福子扶着她落座,她刚小产,原没有赶来的道理,却还是赶来了。
  她说,皇后姐姐无子承欢膝下,或许不过一时糊涂。
  她说,皇后姐姐事事为陛下筹谋,苦心孤诣,劳苦功高。
  她说,即使当年的事,是有愧于陛下,如今早已弥补,何况她曾只身犯险,……
  她说了很多,最后泪盈盈地哀求他,给皇后姐姐再一次机会。
  淑妃便在一边低声说,在九月初时,贵妃曾与她说过预感不好,谁知龙嗣受伤,陛下原就子嗣稀薄,关乎天家血脉绵延,如何可以轻判。
  她们说了半天,而笔直跪在最前的素衣女子一直平和地注视阶陛,她似在观赏阶陛上盘桓的霸气的黄金龙纹,一尾一鳞,逼真如斯。
  她连笑也懒得继续笑,神情冷艳,近前的烛光,忽明忽暗闪烁在她的面庞上。
  听完她们的话,帝王冷冷看向她:“容氏,你还有何话说?你非但谋害……谋害温茂贵妃,谋害朕的子嗣,伤到贵妃——贵妃却为你求情!你的心,铁石不化么!”
  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眉头一动,旋即抬起眼睛,秋水似的眼睛,无悲无喜,只有嘲弄。她慢慢地站起,慢慢地走向坐在一边的赵桃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她的脖颈。
  一直端坐高台的帝王终于没有忍住,蹭地站起,高声叫道:“容沉!你给朕松手!”
  她其实并未用力。只是幽深地注视着赵桃书的眼睛,看到她眼中溢出的晶莹,和惊惶害怕。
  她手指间还有淋漓的鲜血,一并沾到赵桃书的脖颈上。
  她才回过头,看到已经握起佩剑,冷冷指向她的敬陵帝。
  她淡淡自嘲,语声无波无澜:“下三滥的手段,容沉不屑用,我若想杀她,只会像这样——”
  她松开手,赵桃书像一滩泥般软在椅子上,雪白脖颈,血痕鲜艳。
  她回过头,看着他,淡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听到帝王暴喝:“容沉,你大逆不道,残害皇子妃嫔,你无药可救!来人——来人,按住她!”
  他提着剑,向她走来。
  她被他们按住,挣扎不得,也不肯闭眼,她睁大秋水潋滟的双眸,没有悲喜,没有波澜,没有悔悟,没有希冀。
  锋利的剑划破她的手腕和脚腕,她咬紧了唇,一句求饶也不肯说。她便这样眼睁睁望着他一剑接着一剑,挑断她的手筋和脚筋。
  鲜血流了一地,连淑妃都闭着眼睛不敢看,她却一直看完了全程。
  素衣成了血衣,粘在身上,她也几乎成了个血人。
  也许很痛吧,痛——这是她犯的错的惩罚。
  痛得模糊了,她忽然在想,其实她不该回宫;不该去北陵行宫;不该嫁给他;不该参加御园饮宴;不该从塞外回到京城;不该在轮回之际,没喝下那碗孟婆汤。
  血好稠艳,眼前染得殷红,似四月盛开的牡丹的艳色。
  她听见他掷开了剑,咣当一声响。听见他向文武重臣说道:“朕曾仰承太皇太后之命,立容氏为后,凡太皇太后生在一日,凡凤皇钗在一日,朕一日不得废后。”
  “今时,太皇太后薨于寿宁宫;凤皇金钗不知所踪。皇后无子无后,善妒失德,不敬宗祠,难承天命。即日拟诏,不必三请成命,——废后。”
  金声玉振,与风雨声同激荡。
  她在模模糊糊中,还能望见他弯腰抱起了虚弱不堪的赵桃书,留给她一道冷峻的背影。她失笑,忽然开口:“我有两句话想说。”
  她想,至少把前生的因告诉他,如此,今生的姻缘,也就这般了结了。
  她笑——她竟然在笑?他怎么也没想到,直到此时,她还能笑得出来。
  背对她的青年,眉眼凛然决绝,抱着怀中女子大步离去:“来人,把这个罪妇拖出去。”
  她缄了口。
  她想,她爱错人了。
  史官们忙于书写本朝帝王的崭新功绩,写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英明;亦忙于将废后容氏的痕迹,一一从史书中除去。
  其间种种因果,多已散佚。
  只留下寥寥一行字。
  敬陵二年季秋九月十七夜,帝废后,诏曰:
  “皇后失德,礼度粗率,重以无后,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别宫。”
第51章
  陶音见她醒来, 便贴心为她端来一碗水。
  碗是粗瓷碗,豁了口子;素白的床帐多处破漏;睡的床褥也是破敝的布衾,冷硬似铁;枕头是粗麻做的, 草草塞了些稻草。
  阳光刺眼, 从窗棂里照进来,一格一格洒在身上。
  她试图抬手接过那碗水, 陶音提醒她道:“姑娘手脚断了,还是我来罢。”
  这一声“姑娘”, 令旧忆顷刻纷至沓来。
  她溃然失去气力,手跌下来,无力地垂在床沿。洁白如玉的胳膊上,狰狞可怕的暗红伤痕, 如盘附的毒蛇蜿蜒手腕。
  陶音拿了一只瓷勺舀了点水,喂到她的嘴唇边;她微微张开嘴,抿了进去。
  西风蓦地吹过院落,糊在窗上的薄窗纸哗啦啦作响,她从这个仰躺的角度,还能望见院落中一颗黄了叶子的梧桐树。
  嗓子沙哑厉害, 她艰难开口:“多谢。”
  她自嘲地想, 今时今日,竟是这最古板讨厌的陶女官还肯来照顾她。
  她咳嗽了好几声,天一日渐一日凉下来, 暑热彻底散了,晚蝉亦皆死去, 鸣叫声不再。
  淋雨过后, 忧心忧思,高烧不退。她浑身难受, 意识模糊,断筋入骨的伤叫她动不能动,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仰望着床帷发愣,听秋风吹响院落里的梧桐叶,哗啦啦一片,像海水的潮。
  陶音又喂她喝了一点水。她已替她手脚上的伤换了药包扎。条件虽然简陋,但是她收拾得干净整洁,絮絮心中很感激她。
  陶音是避着旁人来照顾她的。
  她不再给她念那些烦恼的《女诫》,大多时候,只是静默地给她换药、喂她喝水喝药,或者给她讲讲外面的事情。
  当然,如果絮絮不问她的话,她并不会说。
  “陶女官,多谢你每日来看望我,……会被别人发现么?”
  陶音五官端正秀丽,只可惜右脸上有一片漆黑的胎记,令她整张脸都暗淡下来。但她的眼神始终平和冷静,渊渊深沉。
  闻言,她淡淡说:“姑娘不必担心我。不久前,宋总管犯了错,贬去别处,御前的顺公公被提拔成总管——顺公公与您有旧,行了方便。”
  絮絮移开目光,微微叹了口气。
  大抵在想,世事难料。
  元后被废,然而废后容氏的家族,也已随着大将军的战死,失去往日辉煌。甚至不知在什么时候,朝廷中大权在握者,几乎无人姓容。
  也正如此遭战事以后,出自容、张、宋、楚四家的官员门生为新人所取代。
  成宁侯赵家成为新晋权臣,战功赫赫的骠骑将军赵献,则敕封大将军。
  听闻陛下将在贵妃生辰十月十六这日,册立瑾贵妃为新皇后。
  昔日繁耀门庭,今日冷敝寂寥,空有鸟雀栖驻。
  陶音并不想让她知道外界的景况,那于她而言更是伤心的存在,寥寥几句,她却能从中猜测出,一夕之间,风云变幻。
  她烧得难受,不久又昏昏沉沉睡下去。
  此时的她虚弱到,几乎谁都能要了她的性命。
  只有旧识照顾。
  但再不会如她上回被幽禁在栖梧宫时那样,——那日过后,她也再没有见过扶熙。
  入了十月,她的伤依旧很重,陶音能帮她的,仅限于维持她的性命——这是敬陵帝默许的,再多则不能够。
  所以她的伤迟迟不好;高烧反复,人消瘦得厉害。
  这一日,院落里忽然热闹了一阵,絮絮从窗中隐约看到有宫女太监进来,带了人出去。
  冷宫鲜少有人到访,她有些好奇,便在傍晚陶音来时问她。陶音眸色一动,声线无波无澜:“娘娘还记得丽御女么?她撞墙自戕。皇上记起她和从前的盈婕妤林氏,起了怜惜之心,接林氏出去,今日重新封了美人。”
  真可谓是时来运转——废后倒台,却便宜了这位。命运这东西,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絮絮不由自主扯出苍凉一笑。
  陶音说:“不过……林美人容貌大不如前。”
  絮絮乌沉沉的眸子注视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喃喃:“人活着便有希望。”
  她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难道是指望扶熙回心转意,把她再接出冷宫?不。
  她自顾自摇了摇头。
  陶音见她兀自冥想,神色莫名,担心她因为听到丽御女自戕,也动了这心思,劝她说:“姑娘,天无绝人之路。”
  她见絮絮轻轻地弯起一笑,容颜苍白颓艳,目光远在天空,低低重复:“天无绝人之路。”
  ——
  林访烟素来鲜少造访贵妃的居所。但贵妃今日邀约,她不敢不赴。
  殿外长廊里,贵妃正倚在美人靠上,闲卷一部书册,秋日阳光慵懒落在美人身上,淡青绸缎的裙子映衬她像一片残荷的叶。
  她抬起头,盈盈一笑,正了正姿势,随意叫她落座。
  她的目的很直接。温声细语,像江南的软调般好听,“林美人从前因废后容氏屈居冷宫多时,此番,本宫搭救林美人,……”
  林访烟急忙站起身,垂下头向贵妃道谢:“妾多谢娘娘救妾于水火之中,娘娘如有差遣,妾万死莫辞。”
  贵妃浅浅笑道:“林美人原本大好的容颜,就这么消磨了,多可惜。”
  林访烟若有所思。
  她在冷宫时,时常看到一个女官出入容絮絮的屋子。
  当日,林美人便带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进了冷宫。恰好将来探望絮絮的陶音抓了现行。
  她的妩媚的狐狸眼勾起笑意,慢慢端着一碗药,逼近床榻上的女人。她道:“本宫与你姐妹一场,如今姐姐落难,妹妹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姐姐,喝了这碗药罢。”
  她盯着这个女人的脸,她长相明艳,素有大衡朝第一美人的名头。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婆子押着女官陶音,就在林美人的脚边。
  陶音眼底流露出灰败颜色,却显出她作为女官的最后一点骨气,她并不求饶,也并不恫吓、争辩。她一声不吭。
  林美人瞧了眼这个面貌丑陋的女官,嗤笑一声:“古往今来,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姐姐,你喝还是不喝呢?”
  药碗递到她的唇边。
  她有一双潋滟生光的秋水眸子,从来都减去几分英气,只这时,她无悲无喜地扫了一眼药碗,通通饮下。
  她甚至不问一句这是什么药。
  林访烟总觉她这样的神情碍眼极了。她冷哼一声,自己说道:“不至于死。”
  她就见这女人嘴角勾了勾。淡嘲似的。
  林访烟扬长而去,陶音被她们松开,她踉跄两步,急急忙忙伏到絮絮身边,扶她起身,疯狂想叫她把药汁吐出来。
  絮絮的眸光淡淡,苦楚一笑,摇了摇头:“既然不至死,若这能使她们安心,喝下也无妨。”
  陶音少见地有些崩溃,听了她的话后,枯坐在床沿,半晌,掩面哭泣起来。
  黄昏时分,秋风漏进窗牗,残阳光彩一丝一丝偏移,最后消失在屋子里。
  冷清的夜,陶音走后,屋子彻底没有了光亮。
  屈指算来,这已是她第四次被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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