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皇后?”
段淞已然忘了刚才那茬,可听到皇后二字,他心头莫名一紧,不自觉地看向了自己的手背。
似是又有一阵轻柔的风从皮肤上抚过,一路吹到了他的耳边,带来一阵温和的热意。
“今日在太液池上泛舟的,是皇后殿下。”司来接着解释道。
段淞再度从案上抬首,眉眼间却多了一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和。
他犹豫了一瞬,随即起身来到窗边,扶着窗沿向外探头,对着漫天的浓云蹙了蹙眉。
“她就算要游湖,怎么也不挑个好点的天气,这又能看见些什么。”
“陛下说的是,”司来细细揣摩着他家陛下的深意,“不若奴去传您的口谕,让皇后殿下赶紧返回,免得淋了雨。”
“人已经都到这儿了,急着回还有什么用。”
段淞目光下移,在蓬莱山上寻找着那个几乎不可见的身影,无疾而终。
他收回视线,指尖在窗沿轻敲了敲。听闻她平日里从不早起,今日倒是有些反常。
“昨日皇后同她的母亲相见了?”段淞回首。
“回陛下,皇后殿下昨日听从您的旨意,确实召见了尹夫人。”
“她...”段淞顿了顿,手下暗暗抓紧了窗沿,“可有什么反应?”
“陛下,据明义殿传来的消息,皇后和尹夫人见面后,便独自回了内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殿下送走尹夫人时,脸色并不好看。”
“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段淞心生不解,他原本想着,趁着重阳让皇后得见亲长,就算不感激他,至少也应该解些思亲之苦才是。
怎么反倒还闹得不开心了呢?
“回陛下,皇后殿下与尹夫人私下相谈,故而听得并不真切,只是隐约听到,尹夫人要求殿下在省试中为其兄行些方便,助殿下的兄长得中进士。”
“呵,她当我朝科举是摆设不成。”段淞冷笑,还说是什么清流世家,竟然生出这种腌臜念头,胆子倒是不小。
“但是皇后殿下并未答应,二人似是争执不下,最终不欢而散。”
段淞沉默半晌。
“你去查一查尹家。”
其实早在挑选皇后人选的时候,他就早已把各家的背景摸过一遍。但那仅限于身家清白层面的查探,家庭关系和睦与否并不在考察范围内。
“回殿下,奴已经查明了。”司来自然能领会段淞所指为何。
昨日他听到明义殿传来的消息,又联想到宫宴上那一幕,就早已预料到了陛下会有这一问。
要是没有这等行动力,他还怎么能当陛下面前的头号红人。
“那还不快说。”
“是,皇后殿下尚待字闺中时......”
司来语毕后,段淞又沉默了良久。
“你说她的名字是什么?”
“尹娚双,寓意男丁成双,尹家在诞下长子之后,本想着再添一个男丁,所以皇后殿下的出生,在尹家并不讨喜。”
“怎么会有双亲给自家女儿起这种名字?”段淞眉心拧起,他实在想不通。
傅南霜也想不通。
她想了很多年都没想通,所以后来干脆不去想。钻牛角尖也改变不了什么。
傅南霜倚靠在凉亭的栏杆上,夹杂着雨丝的湿润寒风吹过她的面颊,在她的睫毛挂上了细密的水珠,她也没有在意。
这里的视野很好,能将宫中大半景色尽收眼底,她依稀能辨认出,左侧掩映在高墙中露出的那一截玄瓦,应当就是她住的明义殿。
她日日身处其中,却从不知道明义殿的全貌,这个角度倒是颇为新奇。
就像是搬家后偶然路过旧时的住所,熟悉又陌生。
“殿下,您当真不吃点什么吗?”身后传来妙芹试探的问询。
“不用了,你们吃便是,大清早的别饿着肚子。”傅南霜回首淡笑。
刚登上峰顶,便见到亭内案上已经放了一个三层的食盒,她才知晓段淞时不时会来此处歇息,所以这亭中一直会备着些点心瓜果,每日有专人更换。
她本不想惊动旁人,将这帮人拖着一起出来,她也觉得十分抱歉,但是她实在忍不了了。
她需要呼吸。
过往心绪不宁的时候,只要能到视野开阔的地方,能看得到大片的云,或是空荡的天,她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她都习惯了。
此时的天色比她出门时愈发阴沉,云层浓郁得仿若能滴出黑水,似乎登岸前所见的那一条银线,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傅南霜撑着向前探身,望着愈发迫切的雨滴越过屋檐,落在她的衣袖前襟,洇开,化成一片片深沉的暗影。
可就算是这样糟糕的天气,也比龟缩在逼仄的高墙里舒服得多。
一道白电倏然划过天际,瞬间将天地照得雪亮,云层边缘依然蒙着冷灰,眼前像是一张黑白默片的剪影。
傅南霜被惊得一个哆嗦,下意识使劲抓住身边依靠处,手下的栏槛却不知为何出现了裂痕,伴随着迟来的惊雷,应声断开。
“咔嚓”声被淹没在了滚滚雷鸣中。
她原本还保持着前探的姿势,一时重心不稳,竟就这样随着断裂的围栏,直直朝向湖面栽了下去。
像个破布娃娃似的坠落。
坠落的时间并不长,但落水前的傅南霜还来得及思考一个问题:
若是她就此穿回工位上,估计还要继续开那三个会,很难说自己究竟是会感到庆幸还是失落。
“殿下!”
段淞也被这一道电光所惊,愕然抬起头来。
就在银光消逝前的一刻,他似乎看到湖心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掩映在潇潇雨幕之后,笔直落入了水中。
第21章 牢笼
傅南霜怎么也没想到这场意外会是这样的结局。
在落水之前的那一瞬间,她设想了几种可能。
自己可能直接一命呜呼,可能又机缘巧合穿回原本的世界,再或者福大命大,高台跳水之后毫发无伤,凭借自己精湛的泳技游上岸,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但傅南霜没想到的是,自己在落水后,因为水面张力的巨大冲击,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这具身体晕了过去,但她的意识还存在,并且十分清醒。
傅南霜就像被锁在了这具躯体中,能观察到周遭发生的一切,但却失去了对身体掌控权。
时间仿佛都变慢了。
她在水中缓缓下沉,能看见一片随波荡漾却依然阴沉的天,以及雨滴落在水面的点点波痕。
但突然,似是有人从岸边跳下水,周身裹着一层细密的白色泡沫,正向她所在的方向游过来。
傅南霜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如果能被这个人救下,挺好,但如果实在救不了,那就赶紧放弃。
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害了他。
但她终究还是被那人抓住,虽然稍显吃力,但她下沉的趋势终于止住,随即渐渐开始上浮,视线逐渐接近那一片雨滴的归处。
浮出水面后,傅南霜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原来是那位送她上岛的撑船嬷嬷。
但她依然没有恢复对身体的掌控权。
傅南霜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驱魔人逐出不属于她躯壳的游魂,但她还对这具躯壳恋恋不舍,黏附其上,不愿离开。
她能看见的只有一片天,以及垂直落入她眼中的雨丝末尾。周围乱糟糟的,时不时有人凑上来想要查看她的状况。
“殿下还活着吗?”
“我怎么知道啊,她一动不动的,可眼睛还睁着。”
“也许是死不瞑目了?”
“呸呸呸,胡说什么,你以为殿下出事了我们就能逃得过?”
“那你上去摸一摸呀,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我不敢去,万一她真的...还是你去吧。”
“殿下还活着,只是受了些惊吓,暂时不能言语。”
“多谢嬷嬷,那我们赶紧把殿下送回去吧,再请位御医去明义殿看看。”
接下来,傅南霜的视线开始移动,应当是被他们抬上了船。
雷击过后,正是风急雨骤的时候,那艘小舟十分骇人地在水面上飘摇,似是随时都要倾倒。
傅南霜总之无所事事,任凭思绪飘飞,甚至还有空庆幸,还好她已经晕了过去,不然定是要晕船的。
终于,头顶的天空停了下来,接着又凑上来几个人,合力将她抬上了岸。
但这时却有颗头从一旁冒了出来,发间湿透,神色担忧。
“你感觉如何?可有伤着?”
居然是段淞。
要是傅南霜还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定会给他一个难以忘怀的惊讶脸。
按说他的紫宸殿离得挺远,连这种突发事件都能及时赶来,难不成他的眼线遍布了宫中各处?
不会自己偷偷藏金饰的事儿都被他知道了吧?
“回陛下,”答话的是那位撑船嬷嬷,她也是从船上下来后唯一未显慌乱的人,“殿下性命无碍,但暂时还不能行动言语。”
“叫太医了吗?”段淞回头。
“奴已经差人去请了,”司来忙撑着伞替段淞遮雨,一边招呼近旁的宫人,“快将皇后殿下抬上车。”
“直接带去含凉殿,”段淞跟着一道坐上了马车,临走前,掀开车帘冷着脸下了命令,“今日连带一月内所有登上蓬莱峰顶的人,全部单独关押,不得有失。”
傅南霜紧接着便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叩首求饶声。
是了,这凉亭原本是给他准备的休闲场所,既然现下出了意外,那要么是管理此处的人监管不力,要么——
就是有人刻意要加害于他。
可是原书里有这个情节吗?
她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毕竟这只是一篇矫情的虐文,一切剧情都是为男女主之间的极限拉扯服务,权谋的比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傅南霜倒是没有在这一点上过多纠缠,总之她是要出宫的,这些争权夺利的事儿以后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而现下的场面,让她也暂时没有心思去考虑其他的事。
她觉得段淞有点不对劲。
即使是御用的马车,其中的空间也略显狭窄,傅南霜躺在其中就已经占用了绝大部分的空间,段淞只能挤坐在靠近车门的角落里。
但他紧盯着自己,视线像是一条被拉直紧绷的绳索,在狭小的空间中不断膨胀,让人想忽略都难。
他是在思考这场事故背后的黑手究竟是谁?或是在怀疑她故意寻死?
总不会是担心她的死活吧。
好在马车并未在路上行进太久,便到达了目的地,傅南霜被宫人合力抬了下来,一路送到了寝殿的床榻上。
但却不是她熟悉的明义殿。
此处的床榻宽敞不少,至少比她原本的卧榻宽了一倍,其上的铺着的锦被闪着柔软细腻的缎光,还搭了条顺滑的白色皮毛。
但傅南霜躺在其上,却没有身体上的知觉,只能暗叹可惜。一段毫无体验感的总统套入住经历。
太医比她稍晚一步到达,狼狈程度倒是和她不相上下,应当也是在雨中匆忙赶来。
“参见陛下...”中年太医擦着额角淌下的水珠,却根本无济于事,发间的水流顺着胡须滴滴答答,接连落在了地毯上。
“无须多礼,快给皇后诊脉。”段淞语气不耐。
“...是。”太医动作一顿,收回行了一半的礼,上前两步跪坐在榻边,先是小心翼翼地搭上一块半湿的巾帕,指尖随即抚上了傅南霜的手腕。
傅南霜此刻无比共情这位倒霉大夫,好歹也让人先擦一擦,大雨天的人家来出个诊也不容易。
半晌,太医收回手,语气却有些犹疑。
“陛下,从皇后殿下的脉象上看,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心脉还算平稳。”
“那她怎么光睁着眼睛,动也不动,话也不说?”
“这...”太医也陷入了自我怀疑中,“...臣也不能确定,可能是被魇住了,一时未能恢复过来。”
傅南霜心说这也怪不上您,她现在的状态估计和植物人差不多,搁她们那儿的医疗水平都算是疑难杂症了,何况您只能靠人肉诊断。
“那就换个能确定的来,”段淞起身怒斥,“你们太医院总不能都是一群废物吧!”
傅南霜只恨自己现在说不出话来,不能拦着段淞给大夫解个围,咱就算再有钱有权,也不能医闹啊。得罪大夫是会遭报应的。
“臣无能,还望陛下恕罪。”
而后,在段淞的一再坚持下,接连召来了三个太医,甚至还进行了一场小小的会诊,可得出的结论却都无比一致:
人没事。但就是暂时醒不过来。
段淞烦躁地将太医尽数赶走,在外间深深调理了几遍气息,方回到榻边坐下。
犹豫片刻,他轻握住了傅南霜的手,随即双手撑在榻沿,躬身凑近,神色似是有些紧张。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傅南霜:能,但你能不能把我手放开。
“在蓬莱峰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摔下来了,有人推你不成?”
傅南霜:没人推,我倒霉。
“不对,应当也没有人会刻意加害于你,你对前朝也无甚影响,何必多此一举。”
傅南霜:......我真是谢谢你啊。
“此事应当是我连累了你,可谁知你会突然去那峰顶上,你若事先知会一句,他们有所忌惮,应当也不会如此。”
傅南霜:我都说了,是我倒霉。
“但总之你是替我受过,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让你平白遭了这一场劫难。”
傅南霜:心意领了,但是我劝你不要胡来。
“近些日子在蓬莱峰出现过的人,无一例外,都脱不了干系。”
傅南霜:???
“若是我找不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段淞的语气转冷,“那就宁可错杀,也绝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意外。”
傅南霜虽然没有实体上的感觉,但她依然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可能是近些日子男主在她面前表现的太过和善,或是她从未和男主真正的人格相处过,以至于她几乎快忘了,段淞是一个皇帝。
一个封建帝国至高无上的君主。
他对身边的人,乃至对他国土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掌有合法的生杀大权。
包括她自己。
傅南霜开始以一种野蛮而慌乱的方式,在这具躯壳上寻求一个突破口。
但是她根本不得其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这具身体的内部还是外部。她是该向内钻入,还是该向外打破束缚?抑或两者都不是,她其实是在另一层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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