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霁仰头看向皇后娘娘温柔的眼睛,心中的不可置信如海浪般层层激荡拍打过来。
她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如今的陛下,会对她有所不同。
只见皇后眼底带笑淡淡的笑意,方才那一抹意外此时也被温柔和沉稳替代:“虽说后妃善妒是大忌,可陛下喜欢你,派人给你送酸食,就是为了让你明白,陛下他希望你也能醋一醋啊。”
第107章
什么?
沈霁实在难以置信, 看着皇后娘娘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陛下会如此做的可能性她想了千百种,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个原因。
可是,这怎么可能?
堂堂天子, 坐拥天下,自小锦衣玉食,万人拥簇,见惯世间一切美好之物,他岂会对她这般一个低微出身的小小女子动心。
连骄傲如明珠般的林璇玑都不能得到陛下一分真心实意,她又何德何能。
何况, 从她侍君到现在两年有余。陛下待她是很好, 可再好再特别, 也不曾超出宠妃的范畴。
除了生子昭那阵子陛下心中有愧格外纵容一些,唯这阵子最不一样。
在民间的时候她就知道, 男女之间,相处愈久愈不易心动, 若陛下真的对她心动,怎么之前一年多都不曾有感觉,反而近日才心动呢?
沈霁大受震撼, 只觉得自己的心还从来没有这么没底过,心跳如打鼓,整个人像浮在云端, 随时可能从高处跌下去, 颤巍巍,轻飘飘的, 踩不到实处。
她立刻移走目光,盯着不远处的一片空白,嗓音有些不为人知的紧张:“娘娘是不是猜错了?陛下君心难测, 兴许是嫔妾自己何处做得不够好才会如此。”
见她这幅模样,皇后反而笑了:“本宫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
“其实本宫刚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也十分意外,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纵使陛下是天上的骄阳明月,那便没了对一个人心动的权利吗?”
皇后笑靥如春风,一点一滴抚慰着沈霁如今彷徨不定的思绪:“你要相信陛下也有心,你亦很好。”
“说起来,本宫和陛下成婚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陛下待一个人上心的时候也会稚嫩如少年郎一般,真是让本宫啼笑皆非。”
沈霁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却并非是欣喜高兴,而是无措和焦虑。
帝王之心,这是多少人渴望得到却终其一生得不到的东西,多少人被猜忌,被厌弃,被忌惮,同床异梦,可望而不可即。
如今竟然这样落入她的手中。
可她扪心自问,她不爱陛下,更不可能爱这样的陛下。
纵使陛下待她很好,对她也从未如林贵嫔一般权衡忌惮,可他终究是三宫六院七十一妃的皇帝,从不是一人的夫君,他是天下之主,需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亦不会把心思真的搁在一个女人身上。
爱是纯洁无瑕世间罕有之物,皇宫却是最污浊的泥沼。
肮脏的泥潭里又如何开出纯白无瑕的花朵。
沈霁自出生到现在,从未被人放在心尖呵护过,父亲早亡,母亲刻薄,她没有朋友,更没有两心相许的爱人。
那些美好的话本子听得多了,她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多么可悲,才更知道真正的爱是多么难得。
哪怕只污浊一点点,不纯粹一点点,都算不得真正的爱。
沈霁从来都觉得,像她这样连亲生父母都不爱自己的人,这辈子注定是不会被爱的,既然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纯粹真诚的爱意,她也不稀罕,只好好待自己便是了。
世人嘴里的爱不牢靠,所以她才卯足了劲儿要出人头地,要往上爬,只有紧紧抓住钱财和权势,才能给她安全感。
陛下的喜欢纵使罕有,纵使是多少人想要之物,可于沈霁而言,除了能让她多几分宠眷之外,她并不稀罕,也并不想要。
倒不如只做多情帝王和知趣的宠妃,彼此暧昧、拿捏,心口不一、逢场作戏,她和他都可控,岂不更好。
如今陛下一人坠入情网,她言不由衷冷眼旁观,可爱里的人最敏感多疑,最难以琢磨,沈霁反而难以应付。
若陛下有朝一日发觉自己并非真心,更从未对他心动,天子尊严被她一介小小女子玩弄,到时候的场面,又该如何收场?
沈霁越想越觉得头疼的很。
“今日之事,还请娘娘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是嫔妾莽撞了。”她起身向皇后娘娘深深屈膝行礼,低垂的眉眼依稀流露出两分焦灼不安,尽被皇后收入眼底。
皇后轻笑着颔首:“本宫和你,情似姐妹。虽然本宫从不曾说过,可你也要知道,你在本宫心里,和其他人总是不一样的。”
“你信本宫,所以才将这些难以启齿的话说给本宫听,这份信任,本宫又岂会辜负?倒是你,听完本宫的话就一直心中不安,本宫瞧在眼里,心里也是担心的。”
她轻轻拉住沈霁的手,示意她起身坐到自己身边来,而后柔声问道:“陛下喜欢你,你不高兴?”
许是沈霁在皇后身边不设防备,所以心思在面上一览无余,一眼就被看穿。
也就和皇后娘娘之间私下能谈及此事,若换个人,谁敢说自己不喜欢陛下的宠爱。
对陛下不敬,藐视君恩,是杀头的大罪。
思来想去,沈霁也不敢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全盘说给皇后听,生怕日后连累了她,只避重就轻地回答道:“陛下垂怜是嫔妾的福气,嫔妾只是惶恐。”
“这话就说得不老实了,”皇后笑一笑,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旁人得陛下一分真心相待都欢喜若狂,绝不会如你这般忧愁。本宫问你,你可同样喜欢陛下吗?”
沈霁怔了瞬,看着皇后娘娘的眼睛,陷入了沉默。
不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皇后虽没得到她的回答,却并不算意外。
若是沈霁真对陛下有情,两个有情之人,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分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沈霁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有城府心机,在后宫一路风生水起。可她内心却有一片净土,渴望着纯粹温暖。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和自己这个皇后走得这般近。
陛下龙章凤姿,乃天下之主,如此年轻男子,会对陛下不倾心的女子实在太少太少。
也许沈霁并非全然不喜欢陛下,只是眼下顾虑太多,也不够纯粹。
她是陛下的发妻,是皇后,也是一国之母,理应事事以陛下为主。
可此时此刻,她只想做沈霁的姐姐。
皇后轻柔地抚上沈霁的发梢:“事已至此,何须忧愁?本宫明白你顾虑良多,思绪繁杂,可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缘由,本宫相信你心中自有一杆秤。不管你怎么做,怎么选,人生苦短,无悔便好。”
人生苦短,无悔便好……
沈霁的眼眶倏然湿润了。
这一辈子,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真心实意为她考虑,不为自己的利益,不为前途财富,只为她自己。
“娘娘的恩情,嫔妾无以为报。”
沈霁跪地伏身,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在宫里,她不是孤身一人。
如今有子昭,有皇后娘娘,也有玉雅一直在身边相伴,她有太多想要保护的人,不能因为眼下这一点点小事乱了阵脚。
陛下无非是要她在意他,她自然做得到。
皇后将沈霁扶起身,让她喝杯清茶缓一缓,正欲开口,云岚急匆匆在门口叩门,低声道:“娘娘,陛下请您即刻去一趟建章殿,奴婢听说……听说是太医今日去林氏给老太傅请脉的时候,正巧遇见林尚书带着外室要进门,将老太傅气晕了过去,林夫人也在建章殿呢。”
第108章
皇后闻言一惊, 当下眉头便蹙了起来:“林尚书位高权重,在长安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会人到中年反而如此荒唐, 竟要当众领了外室进门?”
文官最重声誉,林尚书位列三品尚书一职, 应是最最爱惜自己颜面之人, 就算实在是动情不住养了外室,那也该是藏在外头不见人的,又怎么会不顾自己的颜面,也不顾林氏一族的颜面硬是要带入林氏去。
这等荒唐冲动之举,怎能是一个久居朝堂的高官做得出的。
林太傅如今已经年迈, 可他一生都是文官清流,高风亮节, 最是重礼法,也正因人品贵重才有无数学子,在长安极为德高望重。林尚书身为林太傅的亲生儿子,今日做出这样有辱家门的事情, 难怪林太傅会被气晕过去了。
林氏近来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朝便罢了,林夫人又来向御前递拜帖,涉及命妇家事, 便是陛下也不便开口, 还是得让她这个皇后出面最好。
皇后轻叹一声,转而对着沈霁说道:“陛下传召,本宫这会儿得即刻过去,你先回宫歇息, 莫要胡思乱想了。”
沈霁并不多问林氏的事,只点点头,福身说道:“多谢娘娘关心,嫔妾已经明悟,不会再因此困扰了。”
说罢,她转而朝着云岚温声交代道:“娘娘身子弱,近日又琐事烦扰,你要仔细照看,莫让娘娘心神受累。”
云岚感念宫中还有人真心关切娘娘,忙福身道:“玉嫔主子放心,奴婢自小跟在娘娘身边,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沈霁点点头,目送着皇后娘娘坐上去建章殿的凤辇,这才不紧不慢走上宫道,回渡玉轩去了。
早在之前她就让青檀去宫外查过林氏,前几日林夫人入宫,又知道了林尚书那些不检点的密辛。
有了目的再去查,自然轻易的多,再加上青檀办事,她还是十分放心的。
素来外室都是身份低贱不得入正门的女子,且不论样貌如何,起码出身算不得正统,若非如此,纳入府里做个良妾也使得。
她听说这外室是青楼出身,风尘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最知道林尚书是能拉她出火坑的唯一指望,所以自己都卯足了劲儿想进林氏的大门。
只消有人在旁边那么一指点,再吹吹枕头风,林尚书为了自己目的能达成,两人一拍即合。
林夫人这个正妻的颜面扫地,闹得长安沸沸扬扬,林尚书都不避讳家门之丑了,她自然也不能容着人骑到自己脸上来,这才要上御前告状。
林氏夫妇不合,父子不合,又有外室这个不安定因素,恐怕陛下也不会放过这个时机,要好好整肃一番朝堂。
这滩浑水搅得越混,林氏倒得久越好,自然,林贵嫔就会越痛。
沈霁要的不仅是她死,还是生不如死。
只是苦了皇后娘娘,还要因此事而费神。
是药三分毒,总喝那些苦药也未必就有效了,沈霁略一思索,如雪般的皓腕从步辇上垂下来,素指点了点扶手:“霜唬你亲去太医署一趟,让太医给皇后娘娘调配些养神宁心的药膳来,春日干冷,娘娘多食补于身子有益。”
霜桓I砹烀,轻笑道:“您和皇后娘娘的感情真好,奴婢觉着啊,比对陛下还上心呢。”
说起陛下,沈霁刚刚才稳了几分的心绪又乱了起来。
她默了默不作声,半晌才拂了手:“皇后娘娘和陛下自然是不一样的。”
只是她此时想来仍然觉得惊心,陛下和她闹,同她疏离,让她百般琢磨不透,起因竟只是因为对她动了情。
眼下多事之秋,她也没想好该何时重新去见陛下,现在她和陛下冷静一段时日再相见,反而更好。
-
建章殿。
皇后急匆匆从凤辇上下来,一路走上玉阶进入偏殿,一进门正见林夫人跪在屋内抹眼泪哭哭啼啼,陛下也是一脸头疼。
张浦早就侯在门口了,见是皇后娘娘来了,忙先行了个礼,颔首躬身走进去说着:“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陛下,臣妾来迟了。”皇后走上前向陛下请安,身边的林夫人哭声反而更大了两分。
见皇后人到了,秦渊眉宇间的愁色终散了几分,站起身道:“皇后免礼,朕正盼着你来呢。”
“林氏之事朕已经知晓,林尚书私德不修,不尊正室,朕定会狠狠训斥他。但眼下政事繁忙,朕也走不开身,幸而皇后来了,林夫人若有诉求,尽可对皇后说起,皇后都会转告于朕的。”
陛下不愿多言林氏家事的态度已经摆在面前了,林夫人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也得看着陛下的脸色行事,她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届妇人,陛下总是不好多言语的。
好在皇后娘娘来了,女人之间,许多苦楚定是能感同身受,那天杀的小贱人,娼妇出身,休想进林家的门半步!
林夫人以帕掩面,抽泣着福身向陛下行辞礼,秦渊这才大踏步离开了偏殿。
皇后看着林夫人哭泣的模样,缓缓坐到位子上去,温声道:“云岚,将夫人扶起来坐下。”
“林家的事,本宫也听说了,夫人会觉得委屈也是应当的。”她叹了口气,轻声宽慰道,“说起来,林尚书今年已经年逾四十,膝下子嗣也有好几位,如何还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林夫人哭得凄婉,欲言又止半晌,还尚未开口,却又闭住了嘴,一味只管哭,可见受了多大的屈辱和委屈。
皇后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让底下的人去奉茶过来,也好让林夫人缓一缓。
喝下半盏茶后,林夫人可算开了口,哭诉道:“娘娘,您也是女人,您一定最清楚臣妇的委屈。臣妇嫁入林氏半辈子,一辈子循规蹈矩,做好正妻应有的本分,自问是问心无愧。可谁知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林氏一家子,许多在朝为官,文官最重清誉,他这样糊涂,一心想将那样的女人带回家,不光是臣妇不愿意,便是放到朝堂上,言官也绝不会放过他,定是要参他一本的。”
这样天大的丑事,原本是不易外扬的,可太医今日去府上给公爹请脉,却将这闹剧看了一清二楚,随行的人数不算少,不出半日就传遍了长安。
既然这脸面已经丢了个干净,那她这个林夫人再守着那点可笑的颜面还有什么意思。
现在公爹掌权,璇玑还失宠于陛下,几个亲生的儿子也都不争气,他这个杀千刀不思正途便罢了,居然还敢和娼妇搅在一起!
她活这半辈子,还从未如此憋屈过,什么林氏的前途,既然他自己都不在乎,那她也只管自己的颜面和孩子们的将来便是,只要有她在一日,那贱人就休想进林家的门。
林夫人哭哭啼啼,边哭边起身跪地,说得动听极了:“皇后娘娘,臣妇今日来,便是想求您能为臣妇做主,千万莫要让那外室进门。他身为三品尚书,应为天下学子和朝官做榜,若非如此,又岂能立得正,岂非是让陛下的信任付之东流。”
出这样的事,皇后也不好说什么,这终究是林氏的家事,关于林尚书的处置,就算林夫人不说,陛下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只是这都是朝堂上的事,直觉告诉皇后,林夫人这次进宫出了说林尚书的不是,应该还有别的目的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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