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上御辇,命人往渡玉轩的方向去:“今日林夫人的事可有在宫外传开?”
张浦松了口气:“林夫人虽在皇后娘娘跟前闹了,好在皇后娘娘处置得很好,不曾迁怒于她,反而宽宏大度,命妇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风声都在林氏,不在宫里。”
“这件事皇后做的很好,”秦渊的语气凉薄,“林贵嫔犯错本就是宫内事,林夫人在赏花会上这般闹,无非是想让朝中官员都认为皇室凉薄,过河拆桥,以此来胁迫皇后,实在是僭越。”
“虽是妇人之言难登朝堂,可焉知没有林氏的授意。林氏如今是越发会办事了,竟胁迫到朕的头上。”
张浦不能妄议朝政,跟在御辇身边轻声说:“听说这几日老太傅病倒了,许是如此。”
秦渊觑一眼张浦,抬手搭在了扶手上:“若非是老太傅的恩情,朕又岂能容到现在。”
“明日请宫里的太医去林氏,好好为老太傅诊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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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到渡玉轩的时候,沈霁正恹恹地倚在窗前的案几上打瞌睡,桌上摆着个插支白鹃梅的鹅颈白玉瓷瓶,美人支颐在窗前,外头是夜色月光,纵使秦渊来时有气,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幕的美丽。
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比白玉瓶更莹润如凝脂,白鹃梅的花瓣悄然舒展,只见她乌发微散,侧脸露一截纤细小巧的下颌,一如她娇美无暇。
他处理政务多久,她就也这样枯枯地等了多久。
更深露重,稚子又爱闹人,她这样等了不知多久,困倦了也不敢睡,秦渊忽而有些心疼,心里再多气也悄然散了。
秦渊迈步进去,抬手示意渡玉轩的宫人不必声张,放悄声些,独自抬步走了进去,站到了沈霁坐着的窗前。
隔着一扇窗子,秦渊就那么站在窗口静静地看着沈霁打瞌睡的容颜,不知何时开始,周遭的声响似如潮水般褪去,天地间安静地仿佛只剩彼此。
忙碌一整日,只这么安静地看着她,他心中都觉得踏实。
心里久积的燥和乱在这一刻得到平息,秦渊才懵然发觉,他这几日似乎对她的确是太过严苛了些。
分明她还和之前一样,不曾改变,可他在乎的却不一样,想要的也不一样了。
他在乎的地方莫名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秦渊不大明白。
分明沈霁是没有变的,可他却在不知不觉中把目光放在了她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对她的爱和欲如一只不知餮足的猛兽,失了理智,没了自我。
这份悸动,是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这般想着,他下意识抬起了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沈霁的脸颊。
虽人在动,可神思却依旧游离着,就连沈霁因他的触碰醒了都毫无察觉。
沈霁是被一只粗粝而温暖的大手惊醒的,可醒来的瞬间她就意识到,是陛下来了。
最近陛下来渡玉轩的时候越来越不喜欢通传了,他好像更喜欢这样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喜欢看她毫无防备的,做着自己的事情的样子。
今日也不意外。
可陛下来了,又怎么会在窗前发起呆来,能有什么样的心事可以这样重,让堂堂陛下在她面前走神。
入夜外头凉,沈霁不能让龙体因她而受损,便微微张口,轻声呼唤着:“陛下。”
她没第一时间抽离起身行礼,反而坐着不动,抬手抚上陛下贴在她脸庞的手掌,用一抹温软馨香暖化他微冷的手背,眉眼依恋地蹭了蹭:“是簌簌侯驾不周,还请陛下恕罪。”
秦渊倏地抽离思绪,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她跟前走神。
身为帝王,他早已习惯将所有情绪收敛起来从不外放,喜怒不形于色,不被任何人猜透,今日在沈霁面前失态,这种揭开面具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下意识淡着眉宇抽回了手。
“朕未有怪罪你的意思,是朕来迟了,让你好等。”
秦渊嗓音很淡,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挪开了目光,不怎么愿意和她对视,可说完之后却又觉得如此冷淡不好,又转而看向她,语气有些许不自然:“子昭可乖乖睡下了?”
沈霁骤然手中一空,看着陛下反常模样,她足足怔了好一会儿。
但很快她就一如往常般笑了起来,柔声道:“陛下是不是累坏了?这个时候,婴孩贪睡,是早就睡下了的。”
她起身亲自走到廊下去迎陛下,再次挽住了陛下的手:“陛下从前来渡玉轩的时候不是也知道吗?子昭不怎么闹人的,夜里睡得很香。”
“是……是朕累糊涂了,心里总记挂着这孩子,”秦渊瞳孔一缩,语气却很自然地转了话锋,抬手揽住了沈霁的腰肢。
方才抽手快了些,心里总觉得不对味,好在她不曾计较,秦渊心里也畅快了些。
揽着沈霁到方才的案几旁边坐定,宫女们便合窗了。
身侧无人的时候,说话都随意了不少,鼻尖萦绕着淡淡香味,秦渊在案几上捏住沈霁指尖揉捏,随口问着:“仿佛有香味,可是晚膳的时候小厨房备了什么?”
沈霁弯眸笑笑:“陛下好灵的鼻子,是簌簌让底下人提前预备上的酸汤饺子。”
她起身凑到陛下耳边去:“您喜欢的羊肉馅儿。”
“簌簌这就去亲自给您端来。”
看着她温柔灵动的神色,秦渊情不自禁地将她鬓旁碎发捋上去,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膝上。
他紧紧摁着沈霁的身子,同她在怀里耳鬓厮磨,动情道:“又不曾去御前打听过,怎么知道朕不曾用晚膳。”
“还真成朕肚子里的蛔虫了?”
沈霁在陛下怀里躲闪着娇笑,心里头却庆幸自己做的真是好。
她一拍脑门想出的法子,陛下居然正好不曾用膳,这就白白捡一功劳。
这般温柔小意,体贴入微,陛下还不更加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沈霁搂住陛下的脖颈,自然而然地依偎过去:“陛下这几日事忙,您又是明君,定会先国事而自己,簌簌也是怕您不爱惜自己,这才让厨房备些好果脯的膳食来。”
秦渊的心头浮上愉悦,连素来淡漠的眼底都险些抑不住笑意,他拍拍沈霁的腰臀:“你有心了。”
沈霁从陛下身上起来,笑着准备去下酸汤饺子:“那簌簌这就亲自去下,煮好了再给您送来。”
“羊肉饺子便很好,怎么还特意做成酸汤,入夜不免酸胃。”秦渊心中愉悦,随口问道。
沈霁却微微一怔,想起了自己为何要做成酸汤的。
“簌簌以为……陛下近来爱食些酸食,又想着酸食开胃,喝汤也能暖胃……”
半晌没有声音,她小心翼翼掀眸看过去,果然看见陛下的脸色黑了下去。
第104章
沈霁分明是不明白陛下当初为什么要赏下来酸食给她的, 可这会儿看着他面色不佳,心底却总有那么点心虚在里头,仿佛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不曾察觉, 还一而再再而三惹了陛下不悦一般。
可她又实在不曾做什么,陛下喜怒无常, 沈霁也是叫苦不迭。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这样浅显的道理不知多少人说过,沈霁近日才算是明白了。
天子本就是心思难以琢磨的,一句话不对就会惹了不悦, 无数人都得小心侍奉, 只是陛下从前一贯在她跟前是宠着的, 几乎不曾对她不满过, 沈霁习惯了陛下如此,险些忘了他对旁人的模样。
不论发生何事,陛下怎么会有错,错的都是底下的人罢了。
沈霁不敢耽搁,忙颔首垂眸,后撤一步屈膝道:“嫔妾自知言语有失,还请陛下怪罪。”
秦渊坐在位置上定定地看着沈霁, 空荡的手心仿佛还有她的余温,可方才的愉悦在此刻已经如烟般消散得干干净净,让他觉得自己方才只是一场笑话。
心口像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又沉又紧, 让他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她低眉顺眼地屈膝福身在自己身前认错,求自己宽恕,姿态是如此谦卑乖顺。
可秦渊却清楚的很,沈霁根本就不知自己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天子一怒,她便立刻俯身。
他是不该对她发火的,因为她已经足够乖顺懂事,事事待他周全,做足了妃妾应做的一切。
但秦渊又实在遏制不住心中那股汹涌翻腾又陌生的不悦。
她怎么可以如此泰然自若?
在他身为帝王之身已经三番五次的暗示下,还如此懵懂,如此不开窍,丝毫联想不到他此时的不悦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算善妒是嫔妃大忌,可她真就隐藏的这么好,连一点点端倪也不漏。
分明是个心思最玲珑剔透的人,偏偏却在情爱方面如此懵懂无知。
是她真的痴,还是她根本就不妒、不醋?
秦渊不想这样想,可沈霁表现出来的模样让他不得不这么想。
半晌没听到陛下的声音,沈霁心中的不安一点一点氤氲开。
她缓缓抬起头,正对上陛下一双深沉如墨的眼睛牢牢盯着她看,那眸中复杂的情绪翻涌,带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意味。
沈霁自问自己侍奉君上已经足够小心,足够用心,那究竟是什么事,能让陛下如此念念不忘,如此难以释怀?
微微跃动的烛火下,她楚楚可怜地抬眸望向自己,神色不知多惶恐可怜,纤细的腰肢仿佛不堪一握,脆弱又易碎。
秦渊想发作的**生生压了下来,一腔憋闷和不悦却无处宣泄,他看向沈霁的眼神逐渐便冷,最终喉头轻滚,只淡淡问出一句:“玉嫔,你可是真心待朕吗。”
沈霁瞳孔微微一缩,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
她没想到,陛下问的问题居然会是这个。
“嫔妾待陛下的真心日月可鉴,陛下怎么会怀疑这个?”沈霁的眼眶顿时红了,“陛下……”
“这两年来朝夕相对,嫔妾所做的一切您都看到眼里,不说细致入微,面面俱到,却也是顶用心的,更是为您诞下了三皇子。”
“您是嫔妾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夫君,两年相伴,今日怎么会觉得嫔妾不是真心呢?”
沈霁福身的动作缓缓变为跪下,仰起头双目含泪的看着他:“是嫔妾做错了什么,还是哪一句话说错了,惹了陛下多思?嫔妾惹了陛下不悦是嫔妾的错,可也请陛下莫要疑心嫔妾待您的真心才好。”
秦渊看着沈霁声泪俱下的模样,心中的不悦终究被冲散了大半,亦有些心疼她。
她入宫侍奉两年,一直勤勉用心,事事周全,如今子昭也九个月大了,若说不曾真心,连秦渊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可他在意的,想问的,却并非是这个意思。
“好了,朕并非是要责难你,只是一时想起什么才随口问问罢了,”秦渊淡沉的语气缓和了稍许,手腕微抬,示意她起身说话,“你待朕如何,朕心中清楚,自然不会错怪了你。”
沈霁缓缓站起身来,眼神却仍带着似有若无的委屈:“陛下……嫔妾还以为您厌弃嫔妾了……”
秦渊黑眸掀起,沉声问:“怎么会。”
听到陛下回答,沈霁心中的不安才消散了些,破涕为笑道:“那簌簌现在就去陛下煮饺子可好?这回不要酸汤的。”
秦渊略一颔首,淡声:“去吧。”
待人走后,屋内陷入了一片漫长的寂静。
他心中始终很介意,但身为帝王,他不会,也不可能把所有情绪都宣之于口。
后宫嫔妃数十,无一不是看着他的脸色度日,他也很清楚,不论他想听什么话,沈霁都一定会说给他听。
但那不是出自真心,听到也没有丝毫意义。
他要沈霁自己明白,主动开口,那才算两相宜,若非如此,她又和宫中其他的女人有什么分别。
这碗饺子就算此时送到他跟前,也不过尝个两三口,索然无味了。
渡玉轩这一夜过得格外安静,陛下晨起得也很早,连殿内的下人都有些不适应。
陛下面色冷淡,瞧着明显是有些不悦,可言谈举止中却又十分自然,并未对任何人有责怪。
连主子也神色有些异样,不仅没赖床,还一大早就侍奉着为陛下更衣盥洗,亲自送陛下到渡玉轩门口。
和从前大为不同。
陛下的御驾走后,霜皇翟谌滩蛔∥剩骸爸髯樱您和陛下之间可是发生了什么?奴婢今日实在是有些心惊胆战,头顶像有一片雷,随时都要劈下来似的。”
“跟在您身边两年,奴婢还从未见过陛下今日这个样子,可若说是发怒,却也不见发难,就只是冷冰冰的,瞧着跟您……十分疏离。”
“连你们都看出来了,那外头的人看得就更真切了。”
沈霁看着门外的方向,深深舒了口气:“昨夜我以为已经相安无事了,不曾想陛下根本就不曾真的消气。”
她不明白陛下究竟是怎么了,但沈霁能确定一件事。
这件事若是未能得到妥善的处置,那渡玉轩这阵子,必定是要冷清下来了。
第105章
沈霁看着渡玉轩的院门方向良久, 最终深深地舒了口气。
事已至此,陛下又岂是她能左右的人,深宫生存本就不易, 她不喜欢过分沉浸情绪,转眸看着霜唬说出去的话又轻又淡:“自古帝心难测, 我不过是第一次遇到, 这才不太适宜而已。宫里的女人何其多, 我受陛下两年宠爱不曾遇过什么宠爱上的低谷,但旁人不都是这般模样, 行差就错,一不留神就会失了帝心。”
她出身低微,在宫里水涨船高,最大的依仗是子昭和陛下的宠爱, 然而子昭还未长大成人,不能为陛下分担国事,那么陛下的宠爱在这宫里便是重中之重, 都说母凭子贵,可焉知皇嗣若有个不受宠又身份低微的母亲该有多难熬。
便是为了子昭, 她也得明白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了。
思来想去,沈霁偏头说道:“去趟凤仪宫, 我寻皇后娘娘说些体己话。”
皇后娘娘受人敬重,又和陛下是夫妻, 相伴多年, 就算两人之间没情分,可彼此之间对性情的了解,确实要比沈霁要深的。
她信不过旁人, 可皇后娘娘信得,这些话也只能说给她听。
坐上步辇一路不紧不慢到凤仪宫门前,偌大的平坦宫道上,却远远瞧见长信宫门前似乎丢了什么东西出来,两个眼生的小宫女跪在门口,好不容易将散落一地的物什收拾干净,抹着泪走了。
小宫女低着头从沈霁身边经过行礼的时候,她粗粗低眸瞧了一眼,是打翻的食盒。
自从林贵嫔被陛下降位禁足后,身边的宫女除了懊范蓟涣艘慌,其实沈霁是得不到什么确切信息的,可林贵嫔如今的性子跋扈乖戾,多多少少的风言风语还是飘了出来。
说她在宫里不吃不喝,责打宫人,要么枯坐一日,要么呼唤长乐的乳名,再然后就是不住落泪。
可见这接二连三的刺激,她也是受不住的。母女分离,母家不安,和陛下的情分也生生断绝,她在乎的一切,都快要消失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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