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冷声道:“按例,你的新旧两位主子都死了,你理当给她们陪葬去,大行皇帝与元宁公主在地底下看到你,一定会感激你的忠心。”
凤龄叩首:“如若这是新帝圣旨,那奴婢愿意领旨。”
*
七月初十,大吉,新帝登基,改元永泰,为大行昭烈神宗皇帝加尊谥为敬宪英慧恒永昭烈神宗皇帝。
元宁公主阵营的门生文客全部获罪伏诛,旧日亲信林林总总共抓捕三千余人。
宫里一道一道口谕传下来,杖毙,诛族,流放北疆,一条又一条的人命就这么念没了。
凤龄和一众女官都被扣押在尚宫局,等待着处置,等待着暗无天日的来路。
众人原本还期盼新帝能开恩饶她们一命,然后不停地听到那些传出来的旨意,从惶恐不安,到惊惧交加,再到如今只想留个全尸死的体面些。
凤龄隐约记得许多年前第一次入宫时,也是类似的情景,也是类似的心情,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被别人安排。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是命不由己,还是身若浮萍。
半生的钻营争斗,什么都没能改变。
唯一改变的,也只有自己如今面对这些,倒是可以视生死如无物了。
想想真是可笑。
她只是放心不下远在定陶和通州的亲人们,更放心不下哥哥,她是新君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哥哥在凉州的风沙里吃了那么多年苦,好不容易抛头颅洒热血挣了一份从龙之功,正是好日子要开头的时候,倘若被她连累了,她死都不能瞑目。
身边几个年轻的女官又开始哭了,凤龄闭上眼,人活着真是累。
少年时,先帝曾教导她,这看似繁华锦绣,一池静水的深宫,多的是豺狼虎豹和暗潮汹涌。
有权利的地方就有无尽的争斗。
先帝要她学会三颗心,良心,忠心和狠心。
狠心可以走一时,忠心可以走一程,良心可以走一世,宫里有许多走着走着就没了良心的人,终于把路走绝了。
这话和今时今日的她倒是很恰当,从威风八面的总领尚宫沦为乱臣贼子,先帝死了,公主也死了,她的靠山都倒了,自己也成为阶下囚。
其实她一直不是什么聪慧绝伦的人,能走到先帝身边也只是恰好比旁人多了些运气。
昔年还在司仪局任职时,上一届王尚宫就曾经说过她,有狡黠伶俐,少玲珑智慧。
寻常人在面临危机坎坷之际,总还要为自己的性命拼搏拼搏,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放弃。
她却总是听天由命,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女官考评,在考校女红的前夜,一场大火将考评用的绫罗丝线烧了个干净,所有人都急的跳脚,到处想办法应付考评,能借的借,能拿的拿,还有从自己床帐上拆丝线下来的。
只有她一个人蒙头睡到了大天亮,然后到烧毁的废墟里刨出来几卷没有损坏的丝线,用这些东西应付过了考评。
上峰质问她:为何别人四处想方设法时,你在睡觉?你就如此不重视这次考评吗?
她还振振有词:怎么了,不可以用吗?难道我交上去的东西不行吗?尚宫局的东西都是珍品,这些丝线并没有被烧毁,无论颜色还是韧度都要比床帐上拆下来的好吧?
王尚宫曾数次斥责她消极懈怠,告诉她人若是没有人定胜天的决心,那必然是色厉内荏,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少年时心态颓靡,得过且过,但有幸常遇贵人,在这些前辈的谆谆教导下,才渐渐有所改变。
后来那些年,她一步步超越了那些曾经的上峰,更接替了德高望重的王尚宫的位置。
也曾大权在握,也曾独当一面,她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坚强了,无所畏惧了。
如今再看,人生真是风水轮流转,荒唐几十载。
第29章
李谕在勤政殿与内阁诸臣商议对公主党旧臣的处置, 众人意见不一,众说纷纭,有的说应该严惩,杀鸡儆猴, 还要连坐问罪宗族, 有的说新帝登基, 应当大赦天下以彰显仁德之心。
李谕翻了翻折子,状似无意的提起:“那先帝身边的尚宫崔氏,素日也是公主党, 诸位觉得应该如何处置啊?”
众人一阵沉默, 半天无人回答。
半晌后,中书令犹豫着开了口:“恕老臣僭越, 旁人倒也罢了, 这个崔尚宫, 虽然有罪, 但侍奉大行皇帝多年,她的哥哥多年前流放凉州守疆, 如今已是东三营统领, 自圣上领封凉州后,崔将军一直忠心耿耿为圣上效力。”
“此番元宁公主谋逆, 也属崔将军阵营最为勇武,第一个打进上京, 为圣上开路, 如今谋逆才平, 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时候若是杀了功臣的妹妹,恐怕……”
“恐怕是要寒了功臣之心是吧?”李谕接过话:“可是崔氏这贱人阴险狠毒, 罪无可赦!”
旁边的先锋将军是从凉州跟来的,恰好也是崔敬龄的旧识,此刻看在同袍战友的情份上,不免求情道:“圣上仁慈,敬龄与我们都是凉州旧臣,他的忠心圣上一贯看在眼里,在凉州时敬龄就常常思念幼妹,说是年少离别数年未见,昨夜东三营以一当十,势不可挡,也算大功一件。”
“想来他妹妹不过一介妇孺,由得他带回家中,随意养着便是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吗?”
李谕不冷不热的笑了声:“一介妇孺……“
下面的大臣们揣摩着圣意,也不知圣上是怎么想的,让他们更不敢开口了。
倒是有几个明白人听懂了,圣上现在其实心中颇为挣扎,他似乎不想立刻杀了这个崔尚宫,但是又找不出理由来不杀她。
公主党人人问罪,若独独放过这个崔氏,于情于理都实在说不过去。
但倘若真是想杀她,一道圣旨下去谁敢不遵,何必拿出来再三再四询问。
“圣上,”此时内阁大学士庞英老大人突然上前秉手:“大行皇帝驾崩前,曾留下两道口谕,并以御纸密封于尚方剑匣中。”
“其一,令元宁公主尊为长公主,迁居青州,永不回京,其二,令尚宫崔氏,去女官之位,赐兰台宫颐养,以公主份例奉之。”
“先帝只留下这两道口谕,如今公主已殁,唯余崔尚宫一人,还望圣上念在大行皇帝的份上,就饶恕崔尚宫一命吧!”
李谕冷笑,敲了敲桌子:“口谕?诸卿谁还有口谕,都一并说来,可不要一天一个口谕蹦出来,过了今日,朕可不认了。”
庞大人连忙跪下:“圣上圣明,臣绝无矫诏之意,臣与崔尚宫无亲无故,也无交情,这的的确确是先帝口谕,臣以性命担保,若有半字虚言,臣便五雷轰顶,不得好……”
“好了,”李谕将手一挥,没有耐心听这个老学究发毒誓:“就按口谕办。”
顺手将手里的折子丢开,冷哼一声:“算她有个好哥哥,朕也不屑与一个女人为难。”
“看在她哥哥舍生忘死的份上,暂且免她死罪,但是这不代表朕就放过她了,待大行皇帝孝期过了,朕再跟她慢慢算账!”
*
大行皇帝七七之日,阖宫祭奠,凤龄已迁居至兰台宫,深夜独自凭吊。
跪拜诵读完经书后,她手执烛台,在空旷萧条的院中来回走了几遍,这偌大的宫殿如今只有她一人。
夜长月深,不时有风穿过树梢,发出奇怪的声响,若是个胆小的,恐怕已经要吓死了。
东六宫以太平宫、兴德宫、华阳宫、永乐宫、景福宫、未央宫等宫殿群为主,西六宫以显阳宫、章台宫、长庆宫、承信宫、福宁宫、兰台宫等宫殿群为主。
这兰台宫乃是西六宫最偏僻荒凉之处,自文宗朝王美人去世后,已经尘封落锁十七年。
虽然冷清,倒也是个静心的好地方。
凤龄看着院中粗壮的大榆树,枯败的碗莲和水缸,还有那一轮西沉的月。
这里,也许就是她将来要养老送终的地方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新朝才刚立,便生出许多是非来,凤龄虽身在兰台宫,但从前做了那么多年尚宫,有些事情想不知道都难。
新帝登基后,下旨大封迁宫,太极殿因大火烧毁已经无法居住,新帝便择不远处的太和殿为寝宫,元配沈氏册为皇后,已经住进了太平宫。
先是前朝内阁文臣和凉州武将的争执,再是孙、张二位侧妃的名分之争。
孙氏虽家世平庸,但资历颇深,曾与皇后一起追随新帝远赴凉州,共苦三年,也曾随军镇守凉州,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并且膝下还抚育着嘉懿公主。
嘉懿公主本家姓邓,今年六岁,是李谕麾下战死大将的遗孤,父母双亡后,李谕将她认为养女,在凉州时便一直交给孙氏照顾。
她与孙氏投缘,关系亲近,又是如今宫里唯一的孩子,虽然不是圣上亲生,亦很得疼爱。
而张氏是凉州旧族,将门之后,其父是大将军张隆,为圣上登基立下汗马功劳,张氏在王府时就颇有宠爱,她父亲现在又加封二等爵,张氏自诩凭家世可以压过孙氏一头,便意图一举登上贵妃之位,成为众妃之首。
不过这孙氏虽然看起来柔弱温顺,但也不是好惹的,她认为自己与皇后一同参加过选秀,由先帝亲旨赐婚入东宫,太子被废后,她跟随夫君辗转千里,生死相随,荣辱与共,又抚养着大公主,怎么也比张侧妃更有资格。
张氏煽动凉州武将为她上奏请封贵妃后,孙氏立刻挑唆内阁反对并举荐她为贵妃,这场贵妃之争闹得纷纷扬扬,惹得圣上大发雷霆,以至于孙,张两位侧妃到现在还没能入宫。
凤龄估摸着是李谕有意拖延,故意晾着她们好让她们两个老实一点,不过大孝已过,沈氏也已经正式册封,想必孙氏和张氏的册封旨意也就快下来了。
说起来皇后和孙氏都与凤龄有交情,建宁九年的选秀册封是她一手操办,昔年情景犹如昨日,一晃已经物是人非。
凤龄如今已是卧栏闲听雨的心态了,左右已经和她没关系了,新人新是非,倒也有趣得很。
*
太和殿。
李谕倒是不操心孙氏和张氏的事,反正他早就定好了,凭她们再怎么闹腾,也不会有更改。
他只单独召见了一个人,一直默默无闻的宋氏。
他问宋氏要走还是要留:“你若想走,朕不会拦你。”
宋氏只道:“走?走去哪儿呢?天大地大,却无处可去啊!”
他审视般的看着她:“怎么又不想回突厥了?”
宋氏眉目如常:“我的家人都死光了,那里现在只有我的仇人,回去也是举目无亲,有什么意思?”
她对李谕道:“等哪一日我想好了去处,自然会来面见圣上的。”
李谕眸色不悦:“机会只有一次,内廷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宋氏一笑:“您会让我走的,您也有办法让我走。”
李谕越发觉得自己娶来的这些女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简直让他头大,冷脸道:“出去!”
宋氏淡淡一笑,转身退出殿外。
去凉州的第一年,李谕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可是那又如何,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她一直循规蹈矩,一件对不起他的事都没做过,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了。
在凉州时她曾在脱缰疯马的蹄下救过嘉懿公主一命,李谕亦允诺此生不会再为难她。
走出太和殿的大门,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
草原的夜也很美,可是在拔延大妃死之前,她恐怕都回不去。
拔延观音,这个手上沾满她母亲鲜血的贱人!
早晚有一天,她会送她和她的儿子一起下地狱,然后堂堂正正的回到草原。
*
七月末,宫里发下旨意,至此位分已定,孙氏封惠妃,赐兴德宫,张氏封淑妃,赐华阳宫,两人都在东六宫,隔得还不远,另外宋氏封昭仪,住西六宫的长庆宫。
张氏争了半天,最后还是和孙氏平起平坐,因为册封旨意上惠妃的名字在前,她气得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区区一个驿丞之女,如此卑贱,也配和本宫同为妃位?”
在后宫的册封旨意发下后,李谕还没忘记如今在兰台宫自身自灭的凤龄,一道口谕削去她所有官职。
虽然按先帝旨意,兰台宫应该领公主份例,但是凤龄看着这几日送来的东西明显不足,一时不知道是李谕的旨意还是内廷那帮混账东西雁过拔毛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过如今她除了忍字当头也没别的法子,为了彰显自己的诚心悔过,她终日常伴青灯,为先帝诵经祈福,整个兰台宫是沉香缭绕,木鱼不绝。
宫里的人如今称她一句崔姑娘,毕竟她已不再是尚宫,不再是中殿令了。
自己的苦与乐其实她都无所谓,所幸哥哥没有被她连累,跟着凉州武将们一起论功行赏,得封一个三品前将军,还赐下一座上京的府邸。
哥哥当然很高兴,可是那座赐下的府邸是公主党旧臣被抄走的旧宅,让凤龄心情有些复杂。
她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这一次封赏太多,上京御赐府邸不多,把抄家的罪臣府邸分给新朝功臣也是惯例。
程国公府历来谨言慎行,在这一次动荡中倒是没有被牵连,知道程家没事后,凤龄一颗悬起来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但她现在还不敢和景砚有什么联系,免得李谕察觉到,又觉得她有异心,要无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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