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广春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你还有这么笨的时候呢!”
凤龄撇嘴,瞪他一眼,又讨论起晚膳的食谱:“这几日吃的太清淡了,我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晚上吃炙羊肉吧,我来下厨。”
炙羊肉美味就在于香鲜薄嫩四个字,把羊肉切得薄如片,先过油去生,然后下姜葱干椒,大料猛火爆炒片刻,再加少许料酒去腥收味,最后再用小炉子慢慢烘烤。
从饭前吃到饭后,这道菜都一直是热的,而且一开始是嫩羊肉,然后越炙越酥香,越烤越入味,再来点清口的梅子酒,绝配!
她咽了咽口水,又道:“再炖一个红汤猪肘子吧,蒸上香粳米,然后炒个芹菜苦瓜下下火,再配个豆腐羹,豆腐羹里记得加海参。”
木兰在旁笑道:“好,奴婢这就去准备。”
凤龄复又看向那棵郁郁葱葱的桃子树:“桃树结果要三年,你们说,三年以后这里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
齐尚宫此刻正在尚宫局翻阅本月进出支项,坐在案前紧蹙眉头,实在有些不痛快。
自邵盈盈在宫变中失踪后,司制局的司制位置至今还空着,原本她相中的是之前司仪局的下属方氏,可皇后娘娘却突然提拔了谢明珠做掌制,暂代司制局事务。
这也就等于是要让她做司制了,时间长短问题罢了。
皇后娘娘怎么会知道尚宫局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宫女谢明珠,齐氏觉得八成是崔凤龄到皇后跟前说了些什么。
司制局从邵盈盈时代开始就一直和崔凤龄声气相通,一贯牢牢站在她那边,现在这个谢明珠又是崔凤龄的人。
她骤然发怒,狠狠摔开手中的账簿,这个崔凤龄,都抱上圣上大腿了还不安分。
为什么老是要当她的绊脚石,为什么老是要给她找不痛快!
第51章
日子过的是真快, 一晃便是中秋。
每年中秋一过,就好像今年也没剩下多少日子了。
宫宴过后,凤龄揉着被丝竹管弦吵得生疼的脑仁,乘着轿辇回了兰台宫。
回去先泡了一个热水澡, 泡完出来感觉气色都好了些, 换上一件柔软的水蓝色素缎衣衫, 卧在榻上晾头发。
她有一头极美的头发,既黑又亮,长发及腰, 柔顺中还带着淡淡的花露香味。
大抵是娘亲生的好, 玉龄头发也不错。
凤龄靠着软枕,一手用木梳子慢慢篦头, 一手闲闲翻书。
身后窗子开了半扇, 外头静悄悄的, 天上挂着十五的月亮, 一年最是团圆的时候。
西六宫人少,一贯清静, 热闹向来都在东六宫那边。
凤龄翻过一页书。
不过李谕此时一定是不想热闹的, 因为明日是他的生辰。
这么多年他几乎从不过生辰,每年临近生辰他就心情不佳。
淑妃那些人不知道清不清楚这件事, 要是这时候还不知死活的邀宠可就要倒霉了。
外头渐渐起风了,凤龄坐起来将窗子阖上。
*
建宁十三年宫变中的那场大火, 将太极殿严重损毁。
经过近两年的修缮, 这里才渐渐恢复了一些本来面目。
李谕吩咐落锁后, 自此除了他以外, 就再也没有人能走进来。
今夜,他重又踏进这座宫殿。
距离他上一次来时已经间隔很久了。
一年竟过得这样快, 转眼又到他生辰了。
他是从不过生辰的人,儿之生辰,母之苦难。
昔年在尉迟家,众人厌恶他的母亲,后来在宫中,母亲厌恶他的父族,他仿佛在哪里都是不受待见的那个。
每年妹妹的生辰都大办宴席,而他的生辰从来无人问津,每一年的这一天,他只希望赶快过去,他讨厌这一天,讨厌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他在殿中环顾,在夜深人静中四处踱步。
殿宇上高悬的【天下为公】匾额是他母亲亲手所书,后被大火熏黑,烧掉了“天”字的一半,但至今仍然挂在这里。
太极殿有他母亲生前的一切,这个他既恨,既怨,却又一生挥之不去的女人。
他正凝神驻足观看那块匾额时,突然背后传来声响。
他警觉的转过头,厉声质问:“谁?”
身后帷幔被慢慢掀开,凤龄手执烛台走了进来。
她衣衫单薄,钗环尽去,有些诧异的问道:“圣上怎么会在这里?”
李谕看着她:“这句话应该朕问你吧?”
凤龄低下头:“臣妾是来为先帝洒扫宫室的。”
“洒扫宫室?”他眼神疑问。
凤龄道:“圣上落锁太极殿,不允许任何人进出,这里自然落灰生尘,旁的地方倒罢了,只是这正殿供奉着先帝画像和生平纪事,不敢存垢,先帝生前是那样讲究的一个人,因此臣妾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打扫一次。”
“这么说你不是第一次来了,”他拧起眉:“你也太不像话了!太极殿岂是你随意进出之地?”
凤龄忙道:“臣妾每隔两三个月才会进来一次,望圣上恕罪。”
李谕瞥了她一眼:“这里门窗统统落锁紧闭,你是怎么进来的?”
凤龄恭声回答:“佛像背后有个小门,是昔年先帝告诉我的,她说将来若有难,可由此门逃命。”
李谕唇角微动,良久才道:“先帝待你还真是不薄。”
他都不知道的事。
凤龄将手中烛台放下,任那点微末光明灭照亮身旁。
她问:“那圣上来这里是做什么?”
李谕语气不善:“与你何干?”
凤龄淡淡笑:“难道是生辰之日,思念母亲了?”
他立刻道:“胡说八道!”
说罢,自觉语气有些过激。
缓和之后,随意在殿前玉阶上找了个地方坐下,一时沉默不语。
太极殿广阔寂寞,李谕独自坐在那里,身侧是一身素蓝长裙立于凉夜晚风中的凤龄。
凤龄于是也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李谕偏过头望她:“有时候朕真的很想杀掉你一了百了,可是每次都犹豫那么一下,结果让你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凤龄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自然了,您是圣上,是天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谕道:“谋逆罪小,动摇君心罪大,朕最恨因旁人而左右情绪,你当然有罪。”
凤龄牵起唇:“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忽然问:“还请圣上明示,我要怎么做,才能洗清余罪?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往事不能扭转,是不是只有我真的死了,你才会放过我。”
他靠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休要以死来逃避罪责。”
而后盯着她的眼睛,问了一个很久之前就想问的问题:“当年的事,你有没有后悔过?”
他眼深如墨,静静看向她:“这么多年,你一个对不起都没和朕说过,朕该怎么原谅你?”
他语气越发下沉,眸中意味深长。
凤龄沉默良久,唇边笑容微微苦涩,而后道:“是,你说得对,我从来没跟你道过歉,从来没说过一个对不起。”
“今日是该敞开来说清楚了,”她转过身来,眸中重影:“的确是我对不起你,的确是我害你被废太子,贬斥凉州,赈灾是民生大计,你一心要做出一番政绩,当时又如此信任我,我却因一己私欲构陷你,于公是不忠不良,于私是不仁不义,我应该向你道歉。”
“其实我后悔过很多次,但我不敢面对这个后果。”
“你不知道那些年里我有多少个晚上都睡不着,我害怕,我后悔,可是我已经走上歧途了,我没有退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纵容自己一错再错下去。”
“我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年我没有那么做,现在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但往事已成定局,说再多也无用。”
她阖上眼,深深叹出一口气,这些情绪在心里积压得太久。
李谕看着她:“建宁十年朕离开上京,今年是永泰二年,整整五年了,你的这声道歉可真难等。”
“但朕想听的就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你可以不用死了,朕原谅你了。”
凤龄眼圈微红,缓缓擦掉眼角水意。
反倒笑了:“你是给你自己台阶下吧,你怎么舍得杀我呢?”
李谕抱着手往后一躺:“是,让你猜中了,朕可舍不得杀你。”
他望着穹顶,有些怅惘:“从朕记事以来,母亲对朕一直很严苛,小时候朕最羡慕妹妹,母亲对她那么亲切温和,待朕却总是疾言厉色,动辄责骂。”
“母亲甚至对你都比朕更加疼爱,如今她死了,死在她最不喜欢的春末时节,为什么不喜欢呢,因为她最爱的柳少陵也死在这个时候。”
说罢又自嘲一笑:“她最不喜欢的儿子也坐在了她的位置上,不知道她泉下有知,是何感想?”
凤龄也躺了下去,在冰凉的地鉴上,靠在他的肩旁,听他的失意与过往。
那是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过去。
半晌她静静开口:“先帝从来没有不喜欢你,她只是对你寄予厚望,她对我说过,玉不琢不成器,对你严苛也是历练,先帝临去前,确实留下一份遗诏,但上面写的是召你回京传位与你,只是那诏书被公主一把火烧了。”
“你猜的没错,朝堂上那些传言也没错,公主的遗诏的确是矫造,你并非谋逆得位不正,而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
李谕闻言,顿时心中大恸,霍然坐起身来,转头看向她:“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倘若公主得位真的光明正大,先帝会不给她虎符吗?她会那么急切的立刻就想灵前继位吗?”
他语气微凝:“所以…朕并非谋逆,并非得位不正。”
凤龄道:“当然,您是正统储君,一直都是,只有您做过太子,元宁公主可从未做过皇太女,先帝也从未考虑过她。”
李谕长长舒出一口气,握住她的手,缓缓覆在眼前,有濡濡的湿意,滚烫流入指缝间。
凤龄言语中略有些苍凉感怀:“第一次见你那年,我还不到十一岁,而今都已经二十五岁了,岁月实在太匆匆。”
故人二字最是珍重,十几年的相识相知,总是非比寻常的。
她轻轻搭上他的肩,似安慰,似宽怀。
烛火跃动,帘幔重重,隐约燃着檀木之香。
在这样氛围的搅扰下,李谕的目光渐渐从她的手,移向她的脸,眸中意味越来越深。
这个女人,矫揉,悖逆,喜怒无常,没有一点世俗女子的端庄贤惠,可他为什么却总是甘之如饴,深陷其中。
凤龄也在看他。
他突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带入内室。
他突如其来的莽撞举动将凤龄惊吓得有些花容失色,今日来这里的本意原不是如此。
她心乱如麻,一双素手紧张的停留在他肩前,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低头看向她:“不要拒绝朕,不要让朕伤心。”
夜风吹的殿中绡纱翻滚缠扰,从她的肩头心口缱绻拂过。
她已经孤立无援很久了,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都在无数的苛责冷眼和忐忑不安中度过。
但凡还有那么一丝想要在这宫中继续生存下去的念头,一无所有是绝对不行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帝心向她,才能屹立不倒。
但是,景砚…
在她混乱又繁杂的思绪中,那双手渐渐松开了。
李谕能感受到怀中人的渐渐松懈,她体肤间的味道缠绕撩拨着他,软玉温香,实在让人沉沦。
便更觉胸腔如火焰跃动,几乎是急不可耐。
虽然早知他衣冠禽兽,但直接被扔在床上撕开衣服时,凤龄突然有点后怕的把那几层衣不蔽体的薄衫往身上拢,眼睫因强装镇定而颤抖个不停。
李谕直接扑过来,将她禁锢在身下,看着眼前这个自己肖想了多年的女人。
如今已经是他的了,他脑海里涌现出无数恶劣想法。
想起从前贪心不得的样子,再看她现在惊慌失措的神色。
就更加兴奋,更加想肆无忌惮。
从今以后她就是他一个人的了,什么程景砚,见鬼去吧!
他目光如炬,凤龄一双手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慢慢攀上他的肩。
目光相视间,有怨,有恨,有痛彻心扉,有入骨缠绵。
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太深太深的纠葛,已非三言两语可说清。
*
被他一直折腾到半夜,全身如同散架一般,这哥哥花样是真多啊!
还被逼着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一晚上简直身心俱疲。
凤龄倒在里侧昏昏沉沉,裹着被子,长发散落,双肩柔白,唯有染着粉色蔻丹的指甲妩媚显眼。
李谕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
岁月经年,实如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凤龄此刻正揪着被子,心中天人交战,格外复杂。
太荒唐了,今天晚上实在是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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