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柳成霜却当即呆在了原地。
青年眉目疏朗正直,眼睛是纯澈的浅棕色,长发被深色发冠束起,一丝不苟地垂在风里。
这青年披了身药宗的长衣,长明城富可敌国,他这身衣物布料自然也昂贵,透着药宗专属的红色,漂亮得尽,在竹林亭子内分外显眼。
一回头,青年也看见了柳成霜,眼底立时涌上纯然的喜悦之情。
他看似有些惴惴不安,又像是迫不及待,小声唤她:“成霜。”
柳成霜原地怔愣几秒,情不自禁提高了声调:“温槐?!”
竟是温槐。
*
早就提过了,柳成霜出身凡间普通村镇。
她身世可以说卑贱无比,时常替父母进城镇集市卖菜卖鸡,生活清苦,风里来雨里去。
莫要说修士,当年就是过路的行人,都能随便踢她几脚。
但小孩子总是对成年人们眼中的差距一窍不通。就是在那座城镇里,柳成霜认识了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好朋友。
她的朋友姓温,叫温槐,是个脾气很好的男孩。旁人说他是城中大富户的独生子,享尽万千宠爱,跟她不是一种人。可柳成霜那时还小,不服气。
她心想,她的好朋友跟她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怎么就不是一种人呢。
温槐常常带着府中点心偷跑出来,拿到胡同里与柳成霜会面,两人一起分享吃食。
温槐说他以后想成为济世救人的大英雄,柳成霜就使劲拍手,说好啊好啊。
两人从中午一起玩到日落,温槐不得不再翻墙偷偷爬回家。
两人会记得互道明天见,始终如此。
再然后,温槐不见了。
城镇中有了传言,说温府来了一位仙人。仙人看中了温府的大公子,把他带到仙山修行去了。
柳成霜依旧天天坐在胡同口等她的朋友,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再也没等到。
后来,柳成霜长大了,也就不再等着了。
在干活干得头晕目眩时,她偶尔会想,或许温槐真的被仙人接走了吧?
柳成霜想过温槐的无数种下落,却独独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儿时的同伴。
昔日身为凡人的那些不堪回忆统统涌入脑海,她后退了几步,像是站不稳似地扶住了竹亭的柱子,声音有了明显的颤抖:“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槐见她身形不稳往后撤去,连忙向前几步伸手扶她,眼中是满满的愧疚之意。
“当年药宗派人前来执任务,见我根骨尚佳,便把我带到了药宗。后来,宗主楚凄然将我收为亲传弟子,留我在药宗专心修习丹术药理......”
柳成霜的确听说过药宗宗主有个亲传弟子。
药圣性情古怪,门下只收一位弟子,将其视为亲人倾心指导,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温槐抿了抿唇,接着说:“我曾想过回去找你,可还没找到机会,就听闻你们那个村子遭受妖魔伏击,一村人皆被屠戮......我.......我以为你......”
柳成霜嘴唇颜色几近苍白,眼神怔愣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以为自己会死。”
她至今还记着。
那一晚,妖魔肆虐,血流成河。
怪物的利爪撕碎人的血肉骨骼,数不尽的村民尸体被堆在土地上,浓重的血腥味直往女孩鼻子里钻。柳成霜从坍塌的房屋里奋力爬出来,用尽了全身力气,赤着脚在血泊里奔跑。
有时她会被那些断臂残肢,甚至人头绊倒,可柳成霜不敢停,一刻也不敢停。
那些怪物的利齿,已经咬到了她的脚下。
不知道跑了多久,柳成霜力竭摔倒在地,满脸皆是血污,喘气好像快被溺死的家畜。
她茫然抬头,却见那肆虐猖狂的怪物凄惶哀嚎起来。
有一道冰霜般的长剑破开它庞大狰狞的身躯,夜空之下,立着白衣胜雪的仙人。
剑气好似风中残月般皎洁,转瞬间席卷了眼前所有的猩红。
那就是柳成霜一生命运的开端。
是幸运,也是厄运。
在生死攸关的那个夜里,十二岁的柳成霜,被风临深救了下来。
第36章 失恋啦
很久很久之后, 柳成霜才明白。
有时候,命运设下的迷局,原来早就注定了。
但现在的她,显然还不懂这层道理。
柳成霜低声喃喃, 不知是在自言自语回忆自己近些年的过去, 还是在说给温槐听:“在那场灾难中我被仙人所救, 至此有了道缘。仙人说我灵根稀罕,可予我一方玉佩,叫我去宗门求道。”
那天, 风临深一袭白衣立在滚滚浓烟之中, 锋利的眼眸低垂着,居高临下望着脏兮兮的小女孩。
小小的柳成霜总觉得仙人不是在看她, 而是在透过他看别人......看一道过去的幻影。
柳成霜跪伏在地上, 哀哀地问她该去哪里找仙人。
风临深顿了顿, 似乎在思考。
半晌, 他才慢慢地,缓缓地开口:“北境严寒, 你生活在江南地段, 受不了那里的冰雪。去东方吧。”
“剑域太冷,可东方蓬莱宗的那些人心软, 他们会接纳你。”
“去东方吧。”
说罢,风临深拂袖便走, 宽大的衣摆带起冰凉的风, 风中有冰雪般凛冽的气息。
一只玉佩落在了柳成霜面前, 被她用小小的手捡起来, 放进怀里攥紧。
那只玉佩也是冷的。
光阴荏苒,已经成为蓬莱宗新一代新星的柳成霜深吸了一口气, 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勉强冲温槐露出了一点笑容:“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看来,这些年你过得不错。”
温槐点点头,似自嘲地垂下眼眉来,笑了笑:“药圣阁下对我很好,药宗众人也称我为槐公子相待,只是这些年......我到底还是觉得对不起你。当年没告诉你就走了,也不知你在那老地方等了多久。”
柳成霜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站在亭子下静静地望着他,听他继续说。
“蓬莱宗前一阵子的宗门大比事故消息传得很远,我听说出事的弟子名字与你相同,这才向药圣阁下自请前来,”温槐说到这里,小心翼翼抬眼望着柳成霜,笑容里带了些无措的欣喜,“还好,终于又见到你了。”
“对不起,你身上的伤,好全了没有?”
这句话显出了几分卑微,堂堂药圣的亲传弟子像个慌乱的孩子,急着跟朋友认错。
柳成霜摇摇头,语气很温和,却带了几分生疏:“不过儿时的几句话而已,温师兄不必如此多想。成霜何足温师兄费劲心思前来看我?”
“镇魔尊者对我不薄,我身上的伤连疤痕都没留下,早已好全了。”
温槐怔愣了几秒,旋即释然地笑了笑:“那就好。”
他后退了几步,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一般,问出了那个近些天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脑海里的话:“成霜,你可愿意跟我走?”
柳成霜闻言愕然抬头看向温槐,却看清对方眼中带着几乎孤注一掷的坚持。
“跟我去药宗吧。”
“你在这里全无依仗,若去了药宗,我便能保你周全,”他言语带着恳求的意味,“成霜,长明城守备森严,断不会再出现其他事故——跟我走吧。”
大概是这句话太过惊世骇俗,听起来颇似要私奔的意思,柳成霜下意识提高了声调:“温师兄!不可妄言!”
温槐眸光黯淡几分,却还是坚持地看着她。
“蓬莱宗收我为弟子,尊者救我于水火,皆是大恩。”柳成霜偏过头,不去与温槐对视,口中语气却极强硬,“温师兄,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成霜尚有事处理,先行一步了。”
她心乱如麻,抽身便走,连温槐失望的神情都没敢看。
几步踏出竹林时,微风依旧飘摇,那林中竹木簌簌作响,好似挽留之音。
温槐站在亭子底下半晌,自嘲似地叹了口气,转头似也要离开之时——
他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口哨声。
口哨声轻快,带着一丝揶揄。
他骤然抬头,只见头顶那细弱竹枝之上,赫然坐着一名黑衣的女子。
女子带着柳编斗笠,黑衣利落勾勒劲瘦腰肢,那双漆黑眸子带着难以言喻的光亮,像夜幕下的飞鸟。
女子冲他吹了声口哨,懒洋洋地翘着腿看他:“小朋友,你失恋啦?”
温槐嘴唇动了动,脸上顿时飞过一片绯色。
他修为在年轻一辈中算得上数一数二,可站立于此许久竟然没发现头顶这位女子。
也就是说,这人修为远超于他,甚至能遮蔽他的所有感官,让他全无被人靠近的威胁之感应。
此等本事,定然是蓬莱宗哪位高深莫测的长老高人。
温槐思虑片刻,俯首冲芈渡行了个礼,只是被长发藏住的耳根还在微红:“让前辈看笑话了,我与成霜只是孩提时期的玩伴,算不上什么恋人......”
芈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瞎说,你对人家意思太明显,旁人一眼便能看出。小朋友,你心悦她?”
温槐只顾埋着头,死活不肯出声。
这副模样倒是把芈渡整乐了。
“素闻药圣门下的亲传弟子,品行端方为人正直,药宗从上到下都挑不出错来,”她轻飘飘地坐在高处晃悠小腿,“怎么到了我们蓬莱宗地界,竟然纯情得厉害——还要带人家小姑娘私奔?”
听到这里,温槐才匆忙摇头反驳:“并非......蓬莱宗近来事务太多,我只是担心成霜,因此才......”
“因此才要把她带到药宗,精心地保护好,让她做无忧无虑的金丝雀?”
芈渡拄着下巴看他,眼里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药宗擅长的从来不是剑术阵法。你带走她便是夺了她的剑道,与拔她羽翼无异。这便是你的心悦之法?”
她这几句问话,把温槐挤兑得张口结舌,脸颊火辣辣的,说不出话来。
芈渡见他欲言又止复归沉默,眼里探究又好奇的光更亮。
据她所知,这位药圣的亲传弟子温槐,柳成霜幼时的青梅竹马,在原书剧情中可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倒是奇了怪了。
原书活脱脱一本弱智狗血小说,恨不得把每个恋慕柳成霜的男角色都写得牛逼哄哄帅出天际。
上到魔尊剑尊,下到宗门师弟,没有一个逃得过剧情的毒手。
剧情里,每一个与柳成霜有感情纠葛的存在,都有戏份。
可芈渡从来没在原书中,见过温槐这个名字。
虽然这傻孩子单相思,说得好听是纯情,说不好听有点弱智,但原书里暗恋柳成霜的人多了去了,哪怕随便提他一嘴也行啊。
该不会这孩子被原书剧情针对了吧?
怪。
上面芈渡尽情发散思维一顿乱想,下面温槐见前辈不说话哪里敢走,结结巴巴还在解释自己今日过于唐突的行为,脸红得让芈渡都感觉自己在欺负小孩。
风声自竹林中呼啸,清淡的草木气息里混了些交杂的苦涩意。
就好像不远处医药峰里炖煮的药汤气味,逸散了出来。
芈渡垂着眼帘沉默几秒,忽然一纵身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手中拈着片不知从何处摘下来的竹叶。
她走到温槐近前,眼睛里带着对方看不懂的意味,像是戏谑又像是试探。
“有客到此,我不曾在主殿跟我师弟一并迎接,却在这里望风,的确是我的不对了。”她说。
温槐吓了一跳,赶紧道:“怎么会?前辈修为高超,是温某修行不到家才......”
他话未说完,芈渡闪电般地出手,手中那片柔软竹叶陡然坚硬宛如金属刀刃,旋过时带着凛冽的风响。
她速度太快,温槐连眨眼都来不及,脑子里转瞬间只剩下耳畔风声,还有如擂鼓般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的心跳声。
可疼痛并未到来。
这枚竹叶的刀刃,却没如同预想般落在他脖颈之上。
而是被一只手自身后伸出,又准又快地将其去势截住。
温槐愕然睁着眼睛,忽然听见自己身后响起熟悉的、雌雄莫辨的声音来。
楚凄然冷冷地道:“既然知道不对,还来此处欺负我的弟子?”
“镇魔,你真是越发惹人厌了。”
药宗的药圣仍旧披着那身华美的艳红绫罗长衫,身形瘦削,手腕间血色玛瑙珠串成色上佳。
他那双凤眸依旧薄凉,细长眼尾上挑着,透出浓浓的刻薄锋利之意。
与蓬莱宗这方静谧的竹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温槐不知道自己的师尊如何会出现在身后,更不知道楚凄然是如何在关键时刻截住那枚竹刃。他心中赫然一惊,猛然间单膝跪了下去,低着头摆出认错的架势:“药圣阁下......”
芈渡随意把玩着那枚竹叶刀刃,眼里戏谑神情不改。楚凄然与其对视,眼神不善,口中却依旧在与温槐对话:“你请示执意来此,我还以为是为了什么要紧事,竟是为了个小姑娘。”
药圣的语气听起来很不高兴,温槐哪里敢顶嘴,埋着头咬牙道:“是,此人对我意义非常。她有祸事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温槐任凭阁下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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