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声中,温槐意识缓慢自黑暗中回笼。
他首先感觉到的是束缚双手的镣铐, 冰冷坚硬,硌得他手腕生疼。
可细究而来, 除了手腕处的不适之外, 他竟没有感觉到半点异样。
周身骨裂般剧烈的疼痛, 吞下毒药之后五脏六腑的烧灼感, 身体的沉重与无措......什么都没有。
长明城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转瞬间回到了他的脑子里, 刺激得温槐只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仿佛要爆开。
青年陡然间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也就是这一睁眼,才让温槐看清此时自己身处的环境。
——很显然,这里是一座正殿。
不输于任何一座大宗门,这方正殿内宽敞精巧,几根粗大柱子上盘着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怪物长蛇,天花板上的装饰也尽数为蝙蝠一类的夜行生物。
只可惜这里似乎已经破败了很久,处处都显出不属于如今这个时代的颓废和朽枯,昏暗的室内好似照不进半点阳光。温槐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苦涩的味道,那是灵药的气息。
不远处,站着两位正在交谈的人。
一人披着严严实实的黑袍,不用看都知道,是曾与他打过照面的南宫梼。
另一人身形高大,一头浓密红发卷曲着披散至腰间,大大咧咧地披了件衣物,却袒露着大片麦色皮肤。
一双虎耳就在那红发中招摇地立着,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妖物凶兽可化形,这便是穷奇化为的人形。
温槐到底还是年轻弟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光是两位顶尖存在所压下来的威势,就足以让他呼吸艰难,几乎生不起反抗或是逃跑的心思。
他下意识的挣扎很快就吸引来了南宫梼和穷奇的注意。
穷奇转过头,用仅存的右眼冷冷地看着他。温槐看见穷奇左眼直到半边脸被划了一道巨大的伤疤,狰狞宛如蜈蚣,相当骇人。
“喂,南宫梼,”那凶兽嗤了一声,“你捡回来的小医师醒了。”
穷奇的语气里是丝毫不掩饰的杀意,温槐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几下。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就坐在那大盘蛇柱之前,身后只余冰冷巨柱,压根避无可避。
温槐的眼瞳里是南宫梼缓步靠近的倒影。
他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低声道:“我什么都不会答应你的。”
听了这话,南宫梼反而像是听见了什么玩笑,竟泄出了几分笑声。
“什么都不会答应我?”
“你是巫蛊族,我是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温槐咬了咬牙,“就算你要杀了我,我也绝对不会跟你同流合污。绝对不会。”
一旁的穷奇听了这话,忍不住粗鲁地笑了一声:“意气用事的小屁孩。”
南宫梼则弯下腰来,眼睛与温槐平视。
他的眼睛与芈渡一般颜色,黑黝黝的眸子,却带着与他中年声音不符的、苍老疲倦的神色。
就好像南宫梼的内里,是个行将就木的百岁老人似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走,不带楚凄然走吗?”南宫梼问。
温槐没吭声。
巫蛊族似乎并不着急,谈心似地跟面前的孩子说:“因为你年纪小,软肋最多,又最容易意气用事。”
“你醒来之前,我在你身上下了巫蛊族的蛊毒。这种蛊毒的效用很老套,每天若得不到抑制毒性的药丸,你便会化为一滩血水挣扎而死,”南宫梼指了指温槐的胸口,“我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单凭你,短期间是调不出这种蛊毒的解药的。”
“那又怎样,”温槐一抬头,狠狠地瞪着南宫牧那双绷带下的眼,“你以为这样我就屈服,就会顺从你的意思吗?你做梦!我就是死,也绝不让药圣阁下丢脸......”
“你既然知道自己身死会让她伤心,为何还要求死?”
南宫梼轻轻淡淡地说:“活下去,撑到那群小辈过来救你,这样不好吗?”
温槐眼神怔愣一下,似乎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
“你还太小,手上不应该沾血,自己的血也不该,”他伸手摘下兜帽,似慢悠悠地说,“你是药宗的人,应当最会救人。我带你来这儿,只是为了让你医我的病。”
“什么病......”
温槐的问话声戛然而止,被吞没回嗓子眼里。他瞳孔猛然缩起,看着南宫梼一圈圈解下了自己脸上的绷带。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丑陋,扭曲,干瘪,就好像跳进火里的树干被焚烧得卷曲,连人形都看不出来。
就好像早已风化多年的干尸,就好像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恶鬼。
就连见惯了各式各样病人的温槐,此刻也被这张丑陋的脸吓了一跳,几乎发不出声音。
见温槐本能地身子后仰,南宫梼自嘲地笑了一声:“很丑吧。”
“这是代价——”他冲温槐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是平静的,“死而复生的代价。”
“死而复生?”温槐喃喃地、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世界上,真的会存在死而复生的人吗?
*
“你在害怕什么?”
恶魔般沙哑的呓语在南宫牧脑子里骤然响起,伴随着呓语而来的是熟悉的负面情绪,汹涌间涌上少年的意识。
彼时尚是凌晨,天光还未亮。
藏书阁角落里的黑衣少年猛地吸一口冷气,剧烈的头痛再度清晰地碾压过他的神经。南宫牧死死咬住后槽牙,冲意识里那漆黑可怖的存在嘶吼:“滚出去!”
“滚出去......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来对我说话!”
“走开......走开......”
漆黑的夜里少年蜷缩在书堆之上,神经质地抱着脑袋咬着牙,字字句句都像是从牙齿里碾碎吐出来的一般,看起来就好像在自顾自癫狂的疯子。
短短半个月,南宫牧脸色已然苍白下来,越发有了原著中那阴冷男配的架势。
“你在害怕什么......你也是死而复生的怪物,你压根不是人类,也配得到人类的温暖吗?”
恐惧的恶魔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低低窃笑,像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刃:“别妄想了,你是巫蛊的产物,你就该沉沦在地狱里......”
南宫牧双目里网上血红颜色,脸上神情似绝望似悲哀又似崩溃。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滚开!滚开!”
“你当然听不懂,你怎么会听得懂呢?你全都忘了,全都忘了,不是吗?”
“你真觉得......那位尊者会选择你吗?你真觉得她会屈尊降贵看你哪怕一眼吗?可怜虫。”
漆黑一片之中,南宫牧慢慢地停下了嘶吼。
他伏在书堆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带着极度的茫然和惶恐。
“她会的......她会的......”
“她会的......吧?”
月落日升。
蓬莱宗的清晨来得很寂静,没有人会知道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芈渡今早起来的时候,只感觉脑袋痛得要死,喉咙也干渴得像是要裂开。
久违的宿醉感袭来,芈渡伏在床边绝望地嚎了一声。
为什么她都是尊者了,还免不了宿醉的头痛啊——!
最可怕的是,昨晚醉酒之后的记忆,她是半点没有了。
就连自己是怎么上的床,芈渡都不知道。
她喝断片了。
如果是开宴会喝断片了那芈渡还不至于这么害怕,毕竟宴会上还有她靠谱的师弟扛着。可这把是她和师兄单独喝酒喝多了啊!!!
芈渡内心都快蹦出来尖叫油画小人了,还在紧急转动脑子思考对策之时,忽然听见卧房外传来脚步声。
房门一开,她那绝美的病弱漂亮师兄平静地端着一个托盘,从外面走了进来。
“醒了?”谢授衣淡淡地笑了一下,“起来把汤喝了。”
芈渡:总感觉师兄他越来越贤惠了。
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万万是不能说出口的,说出口绝对会被师兄杀了。芈渡翻身坐在床边,接过师兄递来的精致小汤盅,颇为心虚地抿了抿唇:“师兄今日醒的好早。”
“嗯,知道你今天起来肯定会头痛,便醒得早些,替你熬点甜汤。”谢授衣点点头,神态已然很平静。
就是这种平静,让芈渡越发心中不安。
“那个......”芈渡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我昨日喝得有点多......应该没说什么胡话吧?”
“胡话?”
谢授衣眼中神情难得波动一下,他扭过头去,阳光下的美丽容貌看不出喜怒哀乐,一句话都没说。
很显然,那是隐约被提起阴冷情绪的神态。
师兄半句话都没出声,芈渡心里当即就咯噔一下。
她不敢置信地,震惊地说:“我耍酒疯了?我,我都说什么胡话了?”
谢授衣还是低头没说话。
芈渡:“.......”
芈渡脸色扭曲震撼,心里一万只羊驼奔跑而过。看师兄这副表情,自己应该是说了十分惊天动地的了不得的胡话,才能把她美丽柔弱□□的大师兄气成这样。
镇魔尊者声都快破音了:“莫非......莫非我轻薄你了?”
谢授衣:“.......”
这倒有点扯淡了。
然而还没等谢授衣开口解释一两句,他那脑回路清奇到离谱的师妹已经开始自己说服自己,最后彻底相信了自己的猜测。
芈渡眼泪汪汪地看着大师兄,抓住了师兄的双手,哽咽道:“师兄,对不起,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谢授衣:“.........”
谢授衣彻底不打算解释昨晚的真相了。
他顺势被芈渡攥住了双手,沉吟半晌后默默抬起眸子,用□□般的眼神与芈渡对视。
茶香四溢中,谢授衣微微一笑:“阿渡这是什么话,师兄怎么会同你生气?”
芈渡:“!”
所以果然还是轻薄了吧!!!
那一天上午,芈渡怀着无比沉痛与愧疚的心情,喝光了谢授衣替她熬的甜汤,换了身清爽干净的衣物。
把小白龙叫来跑腿之时,白龙看着芈渡垂头丧气的神态,都愣了一下。
白龙:“你干什么尊者?你昨晚又去刨人家坟了?”
妖族愈伤的能力大多相当可怕,小白龙又是镇魔尊者的首席跟宠,整座山头的灵草灵兽基本都能随便炫。这才几天,它尾部被铁钩拽下来的血淋淋伤口已然愈合,新生的尾鬃甚至比原先更飘逸漂亮。
芈渡幽幽地叹了口气。
“......还不如刨坟呢。”
第70章 坐谈
南宫牧刚上完第一节 早课之际, 就得到了小白龙亲自传来的信息。
镇魔尊者邀他上一念峰谈心。
彼时少年近乎一夜未眠,于藏书阁中头痛至黎明时分,那恼人的阴魂不散的恶魔低语才弱了些。南宫牧惨白着脸收拾书籍,径直去了早课的楼阁。
事实上, 历经了无数次疼痛与折磨后, 他已经很熟悉该如何伪装自己的癫狂了。
大家都知道, 镇魔尊者带回来的那个孩子是个修术法的好苗子,沉默寡言,身形瘦削。
大家都只会把他当作内敛, 只会以为是孤苦过去让他如此寡言。
没有人会想到, 这个素日少言的少年,精神世界已经在崩塌朽垮的边缘, 只差一息就能落入深渊。
尊者得胜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宗门, 早课时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芈渡的英勇事迹。
只有南宫牧坐在角落里静静翻看古籍, 不参与入任何一场聊天。
“她真厉害啊......这么一看, 比你强大多了,是不是?”
挥之不去的低语在他脑海里回荡, 激起近乎黑暗的颤抖:“这么优秀的人, 你配得上她吗?嗯?”
又来了。
南宫牧蹙起眉来,死死咬住后槽牙, 强逼着自己不发出半句声音。纵然口中已然尝到了血味,他也没放松下来。
整个早课, 他都在近乎自虐的压制中度过, 浑身神经都绷得死紧, 生怕稍一不慎, 自己就会没入无尽的深渊之中爬不上来。
如果真的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那南宫牧真的没脸再见芈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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