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奚实话实说道:“是。主上前不久刚被册封为太子,被委以监国之任,正是因为陛下已无力在政务上过多操劳。除非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其余事务皆由主上定夺……主上还说,今日他所得一切有一半都要归功于公主,所以如果公主有任何需要,他都会听凭公主差遣。”
“好,我知道了。”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盛婳狡黠一笑:
“看来当初同他合作,真是一个绝对正确的选择。”
上一世,司无咎无权无势,身后又不如两位皇兄有煊赫的母家支持,走得很是困难,在朝廷上几乎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在守国大业上出谋划策,殚精竭虑,却在盛婳打下芾绪国之后,被两位哥哥推出来顶罪。
盛婳原来并没有攻打芾绪国的念头。天韶国初初建国不久,虽然在她的治理下蒸蒸日上,但终究底蕴太浅,对上兵强马壮的芾绪国并没有太大的胜算。
原本在老皇帝的推动下,芾绪国与天韶国邦交甚笃,但盛婳即位后不久,芾绪国的权柄先后被大皇子和二皇子夺去。
前者懦弱无能,任由边境一些不入流的匪盗骚扰天韶国百姓,从不派兵镇压;后者心胸狭隘,看不起由女性当权的天韶国,更是直接撕毁盟约,想将天韶国吞并。
若非被逼无奈,只想休养生息的盛婳也不愿参与战事,让士兵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但如果不举起盾矛,届时将家不成家,国不成国,盛婳只能主战。
这一世就不一样了。她推动司无咎把握权柄,他对她心怀感激,自然不可能会像他两位哥哥一样主动寻衅滋事。
想来如无意外,两国融洽的关系也会继续这样维持下去。
“阿奚,我修书一封,需要你替我将它传给司无咎。”
“是。”阿奚温顺应道。
盛婳又走回书桌前提笔写信。一时间,房中只余笔尖落于宣纸上沙沙的声音。
她写得认真,并没有注意到那边两个人齐齐将眼神粘在她身上。
“嗒——”
不一会儿,盛婳便写好了信,将笔搁置在白釉笔山上。
盛瓒驾崩,与天韶国关系密切的邻国会在这段时间内陆陆续续发来问候表示哀悼,并祝贺新帝登基、表达两国盟约长长久久的企盼。盛婳便是借着这个机会,让司无咎在她宣告新帝人选之后明确支持天韶国流落在外的皇子盛祈登基的立场。
芾绪国虽然内部有待整治,但目前综合国力确实比天韶国强得多。司无咎作为芾绪国太子,说的话也具有一定分量,届时如果有朝中老臣想要阻拦,也得掂量一下轻重。
待字迹风干,盛婳将它交给了阿奚:
“给。如果可以,越快传过去越好。”
“是,奚这便传信主上。”
盛婳颔首:“辛苦了。”
阿奚摇摇头,浅浅一笑:“能为公主效劳,是奚的荣幸。”
说完,阿奚似有若无地看了祁歇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目送阿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盛婳才将目光转回面前久久站立着的祁歇身上,好整以暇道:
“雨都变小多久了,你是准备今晚留下来跟我一起睡吗?”
“……”
她语气促狭,明显一股调笑的意味,祁歇却红了耳根,想到刚刚阿奚得意的眼神,他突然问:
“我能做什么?”
他不想什么事都劳累她来安排,也不想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
盛婳一下便察觉出他的不自在:这是看着她和别人忙前忙后,他觉得没有参与感呢。
望着他黑亮幽深的眼瞳,盛婳想了想,沉吟片刻,柔和了语气: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当一个好皇帝。”
她看了一眼窗外滴滴答答的雨珠身不由己地砸落窗沿,溅起稍纵即逝的水花,垂眸道:
“做一个受万民爱戴、承千古美名、享期颐寿数的好皇帝。”
第40章 大忌
风动枝摇, 尘埃洗净,鸟叫和虫鸣消失在唰唰的细雨声中。今夜没有月光,只有阴湿的雾气四处弥散。
公主府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倏然窜过了一只完美隐匿于暗夜的黑猫。
它通体矫健, 身姿优雅, 一双仿佛能通人性的蓝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在某一瞬间, 它与墙下的人对视了一眼,随即灵巧跃了下来。
地上是被雨浸湿过的淤泥,它踩着近乎无声的步伐, 走到形貌俊秀的异族少年跟前。
阿奚摸了摸它的头, 将一支细短的墨竹筒用黑线缠绕在猫的脖颈上——若不伸手触摸,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只猫身上还系着东西。
下一瞬, 黑猫像是接到了使命转身离开, 灵活的身形很快消失在墙际的夜色里。
它会将信传给上京城中潜伏的信使, 再经由他带出城, 快马加鞭送到芾绪国太子司无咎手上。
阿奚静静看着,直到万籁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才转身回房。
倏忽间, 树枝在他头顶颤动了一下。
一道人影随着枯叶飘落下来,如无相无形的鬼魅。
阿奚脚步顿了顿, 了然地叹了口气:
“哥哥,你为何总是这般神出鬼没?”
虽是诘问, 却听不出丝毫责怪之意, 有的只是无奈。
宿四不答。那张与阿奚神似的、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清冷面容还是万年不变的无甚表情, 所有锋芒隐藏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之下, 乍一看好似一把没有感情的刀:
“今日殿下唤你何事?”
阿奚朝着刚刚黑猫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你不是看到了?她委托我送信而已。”
“只是这样?”不知为何,宿四声音突然如冷玉击石, 迸溅出锐利的碎屑:
“为何你在她房中留到那样晚?”
“哥哥啊……”阿奚状似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低低笑出声来:
“你这是特地跑来质问我的?”
宿四依然不作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对着我还好,在殿下面前,可千万要收起你的窥探之心。”阿奚柔声给出了忠告,一针见血道:
“她不喜欢事事都被他人掌控。”
宿四握紧了手中的剑,启唇想要解释:
“我……”
“哥哥,”阿奚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只说一句,与其来质问我,不如去问一问现在还留在她房里的祁歇。”
他意有所指道:“那才是真正被殿下放在心上的人。”
说罢,阿奚打了个哈欠,头也不回地走了。
隐藏多年的心思被弟弟一朝戳破,宿四有些难堪,呆立原地彻底缄默下来。
他心里也知道,自己今日这番沉不住气的姿态,再多掩饰的言语都显得苍白。
作为一名如影随形的鹰卫,他比谁都该遵从好自己的本分,每一次完成任务都该悄无声息地隐回黑暗里,做一个可靠的透明人。
但——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宿四发现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奢望。
他生性冷淡,凉薄至极,身边一起同生共死过的兄弟时常在他面前抱怨他的不近人情,只有那个救过他一命的人会笑着说他其实有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她不知道如今这颗心里,已经被她满满当当地占据。
——他对主人动了情。
而这是大忌。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其实已经不配再当这个鹰卫之首了。
主子虽然对每个人都平等地交付温柔,但她需要的却是一把趁手的武器。
没有私情,没有欲望,没有迟疑,有的只能是执行一切命令的死板与乖顺。
而今他产生了以下犯上的念头,本身就违背了当鹰卫的初衷。
最正确的做法,只有他向她禀明一切,再卸下任职,自寻解脱。
但他没有。不是怕死——如果盛婳需要,他随时可以把这条命献出去。
是不舍,也是不甘。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而这样无用地死了,没能为她创造出更多的价值,没能守护她更长的年月,没能让这条微如浮沫的性命发挥极尽的作用,他亦不敢死。
于是这一迟疑,又或者说是放纵,让他心中的渴望愈演愈烈,长成了错位的参天大树,甚至还探出了僭越的枝丫。
他不由自主地在任务以外的时间,像一只只敢藏身于黑暗中的鹰,竖起瞳孔窥视着主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从来古井无波的心绪都由她牵动。
原本,他只敢做到这样,以此来勉强遏制住内心的杂念。
这便足够了,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温柔的月亮会吸引子夜的鹰,遑论尝过烈日暴晒的人。
两年前,无意中撞见阿奚偷偷藏着盛婳的手帕,得知弟弟也倾心于她,宿四毫不意外。
她的好本来就不是仅他一人可见,任何与她接触过的人都很难不喜欢上她。
宿四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和看待祁歇靠近盛婳一样,心平气和地看着爱慕她的弟弟一点点试探她的底线。
但他很快又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见弟弟一天到晚寻着各种机会找各种由头与她偶遇、说笑、谈天论地……宿四心中有如暗火灼烧,反复炙烤着那根本就纠成一团的弦。
他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也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和弟弟的差距。
——他能光明正大地表达喜爱与忠诚,能在看向她时眼神饱含明目张胆的情意,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由地与她并肩同行,而他却只能永远待在不被看见的角落里默默注视着。
弟弟可以,哥哥却不可以。明明是流着同一身血脉的兄弟,际遇却天差地别。
这也是比起祁歇,宿四更不愿意见到阿奚与盛婳亲密的原因。
但作为哥哥就应该为弟弟考虑不是吗?
那是他的弟弟,是好不容易被找回来的亲弟弟,他亦不想他不开心。
而他也只有待在盛婳身边的时候才会欢喜。
宿四这样想着,内心却更加痛苦。
他无法阻止阿奚频繁地与盛婳接触。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提出这样的要求。
所以他只能自虐一般时时刻刻关注着阿奚与盛婳之间的动向。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在害怕什么。
在看到深夜从盛婳房里出来、带着笑意的阿奚,在他被亲弟弟毫不留情戳穿多年阴私念头的这一刻,宿四明白了——
他在害怕自己的失控。
而今,他已经破坏了自己亲手画下的用于克己的禁制。
/
七天后,是盛瓒的下葬仪式。
这是丧礼的最后一个环节,要将盛瓒的梓宫送往陵寝进行安葬。按照天韶国往年的祖制,需要各位官员与众多百姓着素服在城门口拜别,再由皇帝生前最亲近的血亲亲自送至皇陵,扶棺入地宫。
连天下了多时的雨,穹庐灰蒙,不见日光,商贩的布幡在萧瑟的秋风之中招摇,却不见往日的热闹之景。沿街跪着数不尽的布衣百姓,皆是神色恹恹。
他们并不关心皇宫里的那座龙椅上到底换下了谁又换了谁来坐,只关心因为皇帝繁重的发丧仪式而耽搁出摊耕种的生计。
消失多日的盛萤也出现了。
即使早已与盛瓒这个皇兄生了隔阂,但盛萤却依然摆出了大公主的排场。步辇轻晃,垂帐飘摇,侍女随行,香风阵阵,而她本人看上去虽面色憔悴,却不减丝毫气势。
有些官员见状,嘴唇翕动了片刻,到底没有当众指责起她来——毕竟她连人带轿都是一派的素净,曾经被弹劾了数次富丽堂皇的出街没有显现在这样的场合里,已经是这位嚣张跋扈的公主很给面子了。
盛萤穿越人群,径直走到盛婳的前头跪下。
看着面前这道高傲一如往昔的背影,盛婳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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