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歇离得有些远,盛婳向四周张望了几眼,才发现他站在一棵树的后面,自觉地保持着距离。
“走吧。”
祁歇还未应答,后院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喧闹。
……似乎有兵器相撞之声。
耳力极佳的祁歇率先反应过来,脸色骤变,随即长臂一伸,动作熟练地抱起盛婳,便要动用轻功往前院门口而去。
却在这时,盛婳也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哨声,自前院方向而来。
——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这阵稍纵即逝的哨声让盛婳微微蹙起了眉。
那是宿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发出的信号。意味着敌方人数远远超出预料,他虽然能暂时拦住但力有不逮,提醒盛婳赶紧跑。
后头宿三率领鹰卫在挡着,前面独身一人的宿四也快无力招架,双面夹击将她的人包围在这个驿站里,很显然盛萤这次是真的要将她置于死地。
盛婳心想。
此地不宜久留,继续待在这里,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祁歇也意识到这一点,面色瞬间变得冷冽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怀里的人:
还好自己没有让她一个人出来。
“我们走。”
祁歇脚尖一蹬,抱着盛婳穿过一间间客房,最后在瓦片铺就的屋顶纵身一跃,快速消失在驿站东边的墙际。
/
驿站几里之外,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峰。
此时雨后初霁,乌云散开,月亮也从阴影之后渐渐显露出来,柔和皎洁的光从天际洒下人间,为密密麻麻的高大树冠镀上一层优美的光晕。
盛萤的人很快追了上来,分成了几队往不同的方向搜寻。不过,由于夜色深重,很难看得清人影,他们的脚步停停走走,始终徘徊在这片林间。
这分支的一小队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头顶的某一棵树冠上、层层叠叠的枝叶之后,藏匿着一个小小的树洞,正好容两个人隐蔽身形。
盛婳待在祁歇怀里,被他的双臂紧紧箍在腰间,她被勒得有些难受,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很快,喷洒在她颈间的呼吸也难得带上了一丝急促。
他在害怕,怕的不是底下那群恶徒,而是怕保护不好她。
盛婳悄悄伸出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背。
孰料祁歇将她抱得更紧,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掉下去一样,一分一秒也不愿意松开。
盛婳有些无奈。
如她所料,比起自己的命,祁歇更怕他一个不注意,盛婳就会葬身在那群人的刀下。
他屏气凝息,神经在此刻极度绷紧,感官则牢牢锁定着树下那群来回查探的人。
他耳尖动了一动,听到树下有一个喃喃自语的声音:
“难不成是往更深处去了?”
似乎有同伴应和:“更深处?那不就是山上了么?”
“不可能,那里是悬崖,相当于死路,华朝公主又不是没脑子,怎么可能往那边跑?”
“没准呢……”
“要我说,华朝公主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这么阴森恐怖的树林里待一两个晚上肯定要被吓哭,迟早会跑出来,我们在树林外缘守株待兔不就行了?”
“齐兄所言有理。”
下一瞬,却有急于立功的人立刻反驳道:
“不行,殿下要我们尽快把人抓回来,时间越拖,变数越大。”
这道声音的主人像是仰起了头,巡视了一番这里的环境,沉吟道:
“这些树冠生得倒是高大,就是不知里面可否藏人……”
祁歇心间一跳。
还好,此言一出,立刻有惜命的人出声制止:
“这些树冠里栖息了无数毒蛇毒虫,若是贸然惊扰,我们整个身躯抱着树干就是逃也来不及。”
“是啊是啊……这些毒物最喜夜间出没,依我看,还是等天亮之后再爬上去查探较为稳妥。”
此言一出,又有几个人附和。少数服从多数,最开始的提议只能作罢。
少顷,一行人才终于走远。
盛婳听不到树下的窃窃私语,但却听到了数十双靴子踏在枯枝上的清脆声响渐行渐远,等到树下真的没有声音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用气音询问:
“他们走了吗?”
黑暗之中,祁歇听见她试探地问出了这么一句,以为她在害怕,安慰道:
“走了。不用怕,有我在。”
听到他的回答,盛婳总算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耳边又拂过一丝气流,她听见祁歇继续道:
“我们现在还不能下去,他们很快还会回来。”
以他的预测,这些人只有当来来回回跑了数遍、进入夜晚都会有的疲倦期之后才会想要消停——也就是接近天亮的这段时间,这时候再跑才是合理之举。
盛婳心知他们还要在这个树洞里再待一阵子,便暂时放下了警惕。
今晚能在危急关头找到这个避难之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而且,祁歇那几年作为预备杀手培养出来的警惕还在,随身带了野外驱虫驱蛇的药粉,洒在洞的周围。
此刻,坐在这个狭小得刚刚好的洞穴里,盛婳总算有机会调整坐姿,让自己待得更加舒服。
提心吊胆了半个晚上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人就很容易感到困。
盛婳也不例外,换作往常这个点她早早就睡了。
秋夜风凉,没有被子,她本应感觉到冷,但还好洞外枝叶覆盖,身后又有祁歇的体温暖着她,竟也觉得意外的舒适。
大抵是这辈子被她养得很好,祁歇的身体没有上辈子一触便是冰冰凉凉的感觉,像是凛冽深冬里挖地九尺才能得到的寒冰。
相反,这一辈子,少年人的身体如同一座热烘烘的天然暖炉。盛婳被熨烫得服帖极了,意识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坠落。
渐渐地,她的头便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最后放心地陷入沉睡。
坠入梦乡的前一秒,她迷迷糊糊地想:怎么感觉屁股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硌得慌。
第44章 煎熬
这个想法终究抵不过铺天盖地的睡意, 在逃亡的夜里,一分一秒小憩的时间都弥足珍贵。
盛婳沉沉陷入了梦乡。
此刻若她醒来,转过头就能看见祁歇被绯意熏染的眼尾和抿得死紧的嘴唇——
像是在克制着什么濒临倾涌而出的情绪。
她睡得倒香,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亲近让身后这人开始难受起来, 仿佛火焰燃起、燎烧直至身体各处, 甚至隐隐有些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
夜深人静, 洞外虫鸣,心上人发间的皂角香气与她身上的兰花气息混合在一起被潮湿而闷热的温度迅速蒸发,如同织就一张无形的网, 将祁歇整个人细细密密包裹起来, 无处可逃。
这一刻,她柔软的身体心无旁骛地靠着他, 交付他的是毫无防备的信任。因为情况特殊, 他被允许暂时抱着她, 在房间那会儿想将她拥入怀中的欲壑总算被填了个严实。
可他却……
却还不知足。
羞愧的情绪盈满心间, 祁歇半阖着眼,攥紧了拳, 脸红得快要滴血。
他尽力压制着汇聚一处的兴奋, 想让汹涌的潮动平息下来,却仍然感觉到喉咙前所未有的干渴, 胸腔振动,仿佛能听见血液疯狂奔流的声音。
他第一次发现身体的反应原来如此难以掌控。
偏偏盛婳睡觉不甚老实, 树洞又窄, 腰间还顶着个硌得慌的玩意儿, 她皱了皱眉, 无知无觉地挪动了一下位置,衣物摩擦间发出窸窣的响声。
“呃……”
像是难以招架, 祁歇猛地用手腕覆住眼睛,从唇齿间溢出一声难捱的低哼。
他心中只盼着这无比煎熬的时刻赶紧过去,黎明快些到来。
/
盛婳被祁歇叫醒时还有些回不过神。
其实只是睡了一个时辰而已,身体给予她的感觉却像是睡了一整天,腰酸背痛,头昏脑胀,仿佛天灵盖被狠狠凿开过一样。
她独自坐在树洞里——应该是祁歇将她从腿上抱了下来,于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刚刚那个梦。
在梦里,她和祁歇在逃亡,好不容易逃出了这个树林,祁歇却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剑,捅向了她的后背……
想到这里,盛婳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怪无厘头的。
她恍神的功夫,祁歇已经出了树洞。
此时临近日出,有熹微的光从外面隐约投射进来。这个角度望出去,在枝叶掩映的缝隙中,盛婳只能看见他站在洞口外一片昏黄的光里,像是在查看树下有没有人守着。
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盛婳终于彻底醒过神来。她动动腿,勉强缓解一下酸胀,这才猫着身体爬了出去。
祁歇站在粗壮的树枝上,见她出来,却没有与她对视,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树下没人,我们可以走了。”
盛婳见他这副模样,心想难道是我昨晚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他?
有一瞬间,她莫名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难不成他与她做了同样的梦?
回过神来,她不由得笑自己思维太过发散,竟然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联系在一起。
在她胡思乱想的这片刻功夫,祁歇已然靠近了她,慢慢蹲下身体:
“我背你。”
分神看了一眼树上距离地面的高度,盛婳吓得腿软了一瞬,随即从善如流地攀上少年人宽而有力的脊背。
背上柔软如昨夜的触感袭来,祁歇呼吸一滞,勉强按捺住再次乱跳的心,足尖一点,轻而易举离开了这棵茂密的树冠。
/
穿梭在树丛间,尤其是在光线尚且不足的情况下,不免还是会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几十个人里不可能个个都是萎靡困顿的状态,尽管祁歇的动作已经极尽小心,仍然被树林里那些徘徊不走的人发现了。
“在这边!”
有人一声令下,立刻就有其他侍卫从树林外缘赶过来。
盛婳心跳加快,如此紧要关头,她一点也不敢出声打乱祁歇的脚步。一旦稍有落后,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听到不远处扎实的脚步声,祁歇咬了咬牙,对背上的盛婳道:
“抓紧了。”
盛婳揪着他肩上的衣服,上面清冽干爽的木质香钻入鼻尖,让她的心安定一瞬:“嗯。”
祁歇随手择下几颗松子,指尖一弹,力道极大,霎时间数颗松子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在附近几棵密集的树干上敲击乱窜,引得枝叶抖颤,动静虽小,但足以混淆视听。
做完这一切,再前进时,他的脚步明显加快了许多。
景物在余光中飞速变幻,触目皆是一片苍翠。突然间,环视这片树林,再看看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一道光在盛婳脑子里轰然炸开。
那一丝从昨晚起就被她忽略至今的熟悉感再一次从心底里冒芽:
上辈子,也是盛萤安排的那场刺杀里,她被逼上了这个悬崖!
难怪她会觉得那个驿站看起来眼熟,是因为上辈子她从落星阁逃出来之后就近去了那里求救,当时接待她的是冯新的下属,见她形容邋遢,根本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奇怪的是,就在她被赶出去不久很快就有杀手追了上来,意图夺她性命。
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她当时暴露了行踪,冯新派人通知了盛萤,才会引来杀手。
彼时她在那个驿站里停留得太过短暂,又失了冷静,没有注意到那里的异常,因而印象才并不深刻。
此时被类似的景象触发遥远的记忆,她这才将上辈子的种种串联起来。
想到这里,盛婳看着两世相似的际遇、却一成不变坚定守在她身前的祁歇,心尖微颤。
“宿主,这是你们两辈子必定要经历的命劫。只有跳下悬崖过了这一关,你们才有可能回去,否则会遭遇到更大的、未知的劫难。”
千钧一发之际,趴在祁歇背上的盛婳听到脑子里的系统语速飞快地提醒道。
盛婳明白,这可能是因为上辈子祁歇就死在崖底的那个隐世村子里,所以这辈子兜兜转转都绕不开这一道坎。
可问题是,她该怎么提出让祁歇带着她不顾一切地跳下悬崖呢?
为了躲避追杀“自寻死路”,这是常人难以理解的疯狂行为吧?
而她又不可能复述系统的解释。
盛婳纠结了。
上辈子,祁歇赶来护她,但由于敌方人数过多、紧追不放,他边杀边退,又要顾及着她,混乱之中被砍伤手臂,实在是被逼无奈之下才会带着她跳下悬崖寻求一线生机。
这一世,由于祁歇动作快,抢占了先机,那群侍卫一时半会儿离他们还有一些距离,如果像昨晚一样找个地方好好隐蔽起来等待援兵,看上去都比跳下悬崖存活的可能性更大。
难就难在说服这一点上。
盛婳犹豫的时间,并没有注意到祁歇的眼睛里有暗芒一闪而过,既是愕然又是疑惑。
两辈子?命劫?
那道声音究竟是在指的何物?
他一边往前跑,一边在脑海中飞快思索。
这样听来,那道声音似乎是在指示他们该如何逃过这次追杀,而对策就是跳下悬崖。
听上去有些诞谩不经……不过既然是那道声音的指示,想必阿婳也会推动他去做。
但祁歇能感觉到盛婳搭在他肩上的手已经好几次揪紧布料又松开,微小的气音散在风中又及时住了嘴,像是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隐约猜到她的顾虑,祁歇眸光微动,做下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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