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背着她爬到了山顶,将她放下后,他便默不作声地开始巡视悬崖边上的环境。
远方晨曦初露,崖底深不可测。云洋雾海,绰影朦胧,根本看不见下面是土地还是河流,又有多高多陡峭。任谁见了都会认为只要跳下去便无命可活。
见他目标明确,盛婳不禁有些惊讶:难不成他们之间心有灵犀,他跟她想到一处去了?又或者他是观察到山顶无甚藏身之处,这才想要绝处逢生?
这样想着,盛婳偷觑了一眼崖下的风貌,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她有些恐高,哪怕系统告诉她跳下去才能活命,她还是踌躇不已。
怕是怕,她仍然说出了斟酌一路的措辞:
“祁歇,我在风川地志中看过,此处湿气深重,云遮雾绕,料想下面有河,要不我们试着跳下去……?”
说完,盛婳都想给自己一嘴巴子:这说得颠三倒四、苍白无比,连个支撑的理由都没有,谁听了会信?
她心里正揪成一团乱麻,却听到祁歇低声道:
“好。”
话音刚落,盛婳瞪大眼睛。
三岁小孩都懂得拒绝的要求,他竟肯相信她的胡言乱语,陪她“任性”?
盛婳心中复杂极了,同时又莫名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是她,倘若祁歇换了个人追随,面对如此荒谬无径的言语还敢赴汤蹈火地执行,那才真真是连命都被骗出去了。
她掩下心绪,见祁歇蹲下了身,长臂伸向悬崖峭壁,像在摸索着什么。
下一瞬,看清祁歇手上的物什,盛婳差点惊喜地叫出声。
天无绝人之路,竟叫他捞到了几根粗长的藤蔓!
她突然想到,上辈子祁歇在抱着她落下悬崖时,中途手好像抓住了什么,但因为那条手臂受伤,撑不了多久,最后两人还是齐齐坠下了河流。
当时她还以为那是陡峭岩壁上的某块石头。如今想来,应该就是这些生长在崖壁上的藤蔓。
但祁歇紧皱的眉头却并没有因为这一线生机完全松开,他看了一眼盛婳身上肃静的白衣,突然道:
“把外袍脱下给我。”
第45章 坠崖
有了上辈子的记忆, 知道祁歇会背着她偷偷做下替她身死的决定,盛婳很是警惕:
“你要干什么?”她肃着脸,以一种难得带上的命令口吻道:“我不许你以身涉险。”
凌冽的晨风中,祁歇高束的墨发在背后胡乱飞扬, 几绺额发被吹拂着扫过他冷峻清逸的眉眼。
他沉静的眸光深深望过来, 里面是盛婳难以读懂的情绪。再一晃眼, 只见他垂下眼睑,低声道:
“我不会的。”
“你保证?”
“我保证。”
只是听他不带一丝迟疑的语气,就着这几个简略的字, 盛婳知道他心里有数。于是松了口, 将外袍脱下交给他。
祁歇将她的外袍披在身上,盖住了原本一身玄色的劲装, 紧跟着解开发带, 霎时间, 一头如黛墨描画的长发瀑布一般倾泄而下。
远远望上去, 除开他偏高的身形,从背影看竟有几分女子的秀美。
盛婳隐约猜到他要干什么了。
想起上辈子他也是这样, 为着保全她的性命不惜扮作她的模样代替她被烧死在祭坛上, 盛婳就感觉到喉咙处一阵滞涩,有一瞬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祁歇再次俯下身去, 确认了藤蔓的长度和稳固,突然拽着它一跃而下。
沉浸在回忆中, 见到眼前之人突然消失, 盛婳心中一跳,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顷刻间侵袭了她的大脑。
哪怕知道他刚刚答应过她不会有事, 她还是挪动着冰僵的双脚,白着脸扑向悬崖。
她从上往下望, 只见祁歇在悬崖底下两丈左右的距离,似乎是在勘察崖壁的形貌。
悬崖底下雾气更加浓郁白茫,衬得所有事物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这个角度也只能看见祁歇漆黑的头颅和凌乱的长发,她的衣服在他身上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是这稍有不慎就会坠崖而死的情境中一抹惊心动魄的白。
崖壁上长着数十根藤蔓,有粗有细,祁歇又往下挪动些许,找到最为牢靠稳固的一根,抓在手中,衡量了一下它与崖顶的距离。
确认猜想之后,他又顺着藤蔓爬上悬崖,在盛婳面前稳稳站定,道:
“现在我们需要一起下去。”他看向她,黑眸里闪着担忧:
“你可以吗?”
盛婳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心理建设:“我可以。”
“好,我给你绑上。”
祁歇于是将方才捡来的尚连接着崖壁的藤蔓一圈一圈缠在盛婳腰间,防止意外发生时不会使她失足坠落。
接着,他才揽住她,再次抓紧另一根藤蔓,飞身向下。
盛婳呼吸一紧,迎面刮来的山风让她不敢睁大眼睛。哪怕悬崖底下被雾气挡着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失重带来的恐惧依然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尖。
她兀自平息着寒颤,尽量不让祁歇发觉她在害怕。
她不能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祁歇有力的手臂始终横在她的腰间,他像是常年生活在山林中点满攀爬技能的野小子,几个眨眼的功夫,他手中已经换了几根藤蔓,从一根荡向另一根,带着她在崖壁上不停变换位置。
被祁歇身上的冷静感染到,盛婳也渐渐克服了心中的胆怯,完全睁开眼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祁歇要带着她越往越下。
以她现代世界里的剖面图来看,这个悬崖从上往下是渐渐呈四十五度角倾斜。
也就是说,从崖上往下看,是看不见一部分被遮挡的石壁的。而这一处恰恰就是绝佳的藏身点,可以拽着藤蔓,以壁上凸出来的石块作为落脚点,短暂地躲避来自崖顶的巡视。
/
“人在这里!”
率先发现崖下身影的是一个小兵。
他激动的喊声很快吸引来了其他正在排查的同伴。
为首的武春闻讯赶来,往下一看,只见悬崖边缘的藤蔓在风中无助地荡悠,另一端则被一白色身影紧紧揪在手上,仿佛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一般。
那人身着武春昨晚在驿站里见到的与盛婳同一身素淡白衣,没有抬头,似乎还在害怕,身体肉眼可见地发抖,披散着的长发遮住了略显宽阔的肩膀,乍一看酷似一位被逼至绝路的、形容凌乱的纤纤女子。
武春狠厉一笑,心想这女娃还挺能藏,不过倒是天真了些,竟妄想自己能顺着藤蔓爬到崖底,结果落得现在这般不上不下的局面。
现在他好心帮她一把,省得她困在那吊成一具风干的尸体。
这样想着,他也不多废话,缓缓抽出了手上的长刀,伸下悬崖,将那根藤蔓利落地斩断。
那道白色身影霎时间如断了线的纸鸢失去牵制一般急速坠下,一转眼便被浓雾吞噬,再也看不清身影。
与此同时崖底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在场闻者几乎都能确定:那就是华朝公主的声音。
见完成任务,武春心情颇好,吩咐下属道:
“速去给殿下传信,说华朝公主已经葬身崖底,我等不辱使命。”
他已经开始期待回去之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嘉奖了。
一名小兵连忙称是,回身赶去禀明情况。
此时此刻,在场众人无不是沉浸在即将领赏的氛围中喜悦非常。唯有武春身边、也是昨夜提出爬上树冠查看的马庆光仍有些疑虑,出声道:
“武副使,属下认为还是得下崖底一探究竟,毕竟殿下曾经交代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者,这崖壁上生着这么多藤蔓,保不齐……人还拽着某根藤蔓没死透。”
武春虽然觉得他言之有理,但被频繁教导做事的感觉还是令他心生不爽,他甚至隐隐猜测马庆光是觊觎他座下副使之位,不肯放过每一个立功的机会,思及此语气难免带上了一分不虞:
“就你多虑……行了行了,我让几个侍卫去寻何处通往崖底。”
马庆光还想再劝,武春已经不耐地走开了。
见状,马庆光忍了又忍,才兀自压下对武春的鄙夷。
他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悬崖,眼珠在细长的眼缝里转了一圈,叫上几个兄弟,从不远处搬来几块巨石,带着狠劲往崖下砸去,再次静心而听,发现一点动静也无,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
盛婳已经数不清从昨晚到现在第几次被吓得心脏骤停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斜上方的祁歇,他为了装得更迷惑人心一点,甚至还在摇动着手中的藤蔓。
每次藤蔓在与崖壁摩擦的过程中掉下一两颗细碎的石子,都会令盛婳心跳一滞,生怕它下一秒就会无情断掉,而祁歇整个人也会如同折翅蝴蝶般坠落下来。
哪怕知晓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她还是为孤身涉险的祁歇捏了把汗。
她心惊胆战的地方不止于此。
崖顶没过多久就传来细密的脚步声,紧接着藤蔓断掉,那个模糊的人影从高处急坠而下时,盛婳从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喊声——这是祁歇要求的,但也是盛婳情急之下无法控制的反应。
幸而祁歇在坠落的一瞬已有准备,他的手中还攥着另一根藤蔓,因此虽然坠落到盛婳下面一点的高度,也还是完好无损的状态。
恰巧此时有风吹开云雾,看清斜下方祁歇抬起来的面容,盛婳才狠狠松了口气。
但她很快发觉不对。
祁歇的面色很凝重,他隔着两尺宽的距离,向她投去一个“还没结束”的眼神。
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几块巨石就那样毫无征兆地从头顶狠狠砸了下来。
藤蔓能摆动的角度十分有限,雾气又阻隔了视线,尽管祁歇已经在尽力闪躲,还是被不偏不倚地砸中臂膀。
而他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巨石带来的冲力非同小可,藤蔓本就因为祁歇屡次动作而濒临崩裂,撑不了多久,这一下更是明显传来了不堪其重的滋啦声,像是在弹动盛婳本就紧绷的神经。
凉意爬上脊背,知道自己不能再出声暴露位置,盛婳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死死咬住下唇,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
太阳已经撞碎东边的天幕冲出山头,霞光万斛,千里溶金。崖间的雾气如遇剑斩,忽地轻舒漫卷开来。
盛婳等候片刻,确认上面不会再传来声音后,脚尖抵着崖壁,腰间箍着藤蔓,她放松了身体,让自己最大程度地弯腰,伸手去够最近的藤蔓,想要甩给祁歇。
这一刻,恐高带来的惧怕都比不上祁歇的性命。盛婳像是从心底里生出了无尽的勇气,不仅抓住了藤蔓,还精准甩过去被他接住。
她终于露出今天以来第一个笑容。
然而没等她重新立直身体,那原本缠在她腰间的藤蔓根部石块不知何故突然剧烈松动了一下!
盛婳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她万万没想到,厄运兜兜转转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啊——”
身体急速坠落的前一秒,盛婳看见祁歇瞳孔一缩,随即毫不犹豫地挣脱了原本可以救他的藤蔓,纵身一跃向她扑来。
下一瞬,他紧紧抱住了她的身体,如盛婳前世记忆一样,她与他双双坠入河中。
水流湍急,混混沄沄,他依旧奋不顾身地去挡她面前的暗礁。
在迷离的视线之中,她听到祁歇闷咳了一声,河水似乎正在肆无忌惮涌进他的肺里,他呼吸迟缓,手却将她攥得死紧。
分不清是不是咸涩的泪水刺得她双目涨疼,盛婳回抱住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一定要活下去。哪怕终究逃不过这次坠崖的事故,她也绝不会让祁歇如前世一般死在那个村子里。
第46章 上药
“祁歇?祁歇?……”
盛婳湿淋淋的长发散落下来, 手上有不同程度的磕损,但躺在她面前的少年明显伤势更加严重,肩背上的衣物隐隐透着触目惊心的血色,脸颊苍白, 双目紧闭, 气息微弱得令人难以捕捉。
流水将他们冲到了浅滩, 此时,他们正处在一片绿岸之上。阳光洒落下来,映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但盛婳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反复唤着祁歇的名字, 拍打他的脸侧, 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上辈子同样的际遇下,祁歇上岸之后好歹还有些意识, 这次直接陷入了昏迷。盛婳怕极了变数会应验在他身上, 连询问系统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系统, 他怎么样了?”
系统扫描一会儿后, 回答道:“他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溺水造成的呼吸异常,你得给他做人工呼吸才能把他救回来。”
听罢, 盛婳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回想着现代世界里人工呼吸的步骤。
时间久远,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对, 但很明显祁歇等不起,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她将祁歇的身体摆正, 抬高他的下颌, 掐着他的颊侧, 深吸一口气堵住他的嘴唇用力往里吹, 再抬起头呼吸,如此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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