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婳如是想道。
半晌,祁歇才犹豫着掀开了被子,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他墨发披散,脸庞因为发热而添上了两抹浅淡的薄红,更显其容貌的瑰逸。
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有些湿漉漉的,却因为里头盈着一抹倔强的神采,亮得惊人:
“你出去,我可以自己喝。”
盛婳挥退了一脸魔幻的随从和仆侍,自己却岿然不动:
“我得看你喝完药才能离开。”她怕她一个不注意,祁歇会把这碗药倒掉。
一股被人窥见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偏偏还不能拿她怎么样的恼意涌上心头,祁歇像是迫不及待想赶她走一样,一把将碗夺了过来,硬邦邦的动作似无声的抗拒。
只是,因为他动作的急迫,漆黑的药汁狠狠震荡了一下,一部分不小心自碗沿飞溅而出,洒在了盛婳刚换好的衣裙上。
顷刻间,莹莹生光的裙袂便洇开了一团乌浓的脏污,像洁净的白纸上突兀的黑点。
盛婳霍然起身,没发觉被烫到才放松下来。
虽然有点可惜,不过她并没有当一回事。
这样的裙裳她衣柜里多的是,大不了再换一条。
她无奈地看着祁歇一下子僵住的动作和停在半空中的药碗,还是比较关心他的身体:
“快喝啊,药都凉了。”
少年抿了抿唇,勉强压下心底的不自在,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宿二配制的药效果一向是立竿见影的,通常一碗下去,症状便能得到快速缓解。只有一点不好,便是苦味太过浓郁,那滋味如同岩浆入胃,寻常人喝了都得皱一皱眉,一连好几个时辰吃什么都会味同嚼蜡。
一旦生病就会受到荼毒的盛婳对此深有体会。偏偏宿二却坚持不能加一丁点糖,否则药效就会受到影响。
因此,最怕苦味的盛婳每每呲牙咧嘴着喝完,都要平息好久才能缓过神来。
她看祁歇面色淡淡地喝完,心里却猜想他一定是年纪小脸皮薄,在极力忍住想要呕吐的滋味,自认为十分贴心地在他喝完之后接过了碗,转而递上了一颗乌梅制的蜜饯。
她却不知道祁歇尝过比这还要难以下咽的食物。
长年累月的饥寒交迫不仅让他对自己所处的环境要求一再降低,就连味觉也已经丧失得差不多了。
有什么吃什么,能活着就行。对于这种程度的苦味,他早已能够面不改色地消受掉。
然而对上盛婳殷切的目光,他本该冷淡地拒绝她的好意,并回以嗤笑,却鬼使神差地,拿起那颗蜜饯放入嘴中。
甜丝丝的感觉倏然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将那本来稀疏平常的苦味冲淡了大半。
……还挺甜的。
祁歇面无表情地想。
他却不知道他冷着脸嚼着蜜饯、腮帮子鼓起来的样子落在盛婳眼里很像一只犹豫着探出洞口、尝试接受陌生人好意的流浪猫。
盛婳心中欣慰,自觉这个殷勤献对了点上,在他吃完又递上了一颗。
祁歇顿了顿,没说什么,仍是照单全收。
难得一见的乖巧姿态让盛婳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投喂的满足。
只是这样看着他,她却突然想起前世的他似乎也有嗜糖这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又莫名想起在现代的时候,妈妈说过,只有受过苦楚的人才会更加贪恋糖果的美味。
祁歇小小年纪便被生父冷待,虽贵为皇子,却如置冷宫,无人问津。后来又被掳走,受尽了摘星阁惨无人道的训练和折磨。听系统说,此番正是祁歇到了外出执行任务——也就是杀人的年纪,而他却试图违抗命令,阳奉阴违,这才惹怒了落星阁的人,因此被关进地牢。
虽然借着牢里犯人暴动的间隙侥幸逃了出来,却还是被砍伤了一条腿。
如果她没有把他带回来,他便会拖着这条伤腿被带回落星阁,按照那里的规矩熬过一番毒打、砍断一根手指才给医治,发烧昏迷整整三天才会醒来。
按照原轨迹,他的腿是医回来了,断指却安不回来。上辈子也是熟悉了之后,她才知道他一直戴着的指套里是冷冰冰的机械制成的假指。难以想象他是如何熬过那段阴暗的日子,又独自吃过多少苦头,付出比寻常杀手多出多少倍的努力,最后才当上的落星阁阁主。
……可不就是天大的苦楚?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盛婳看了一眼他完好无缺的十指,摸了摸他的头,脱口而出道:
“苦尽甘来,这是第一味甘。往后你定会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第8章 真诚
似乎被那坚定温暖的眼神一刺,少年急遽地撇开头,躲开了盛婳的手。
他心知自己该对这番话无动于衷,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被褥,内心有股如无头苍蝇乱撞一般难以宣泄的焦躁。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尝尽了苦头,以后就都是甜头了?她怎么敢这么肯定?
他很想提出质疑,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宁愿她一上来就是撕破脸皮的威逼利诱,也好过这般温情脉脉的装腔作势,让人分不清她话里究竟是蜜糖还是砒.霜。
说来也可笑,他人生中获得的第一句祝福,竟来自一个只正式认识了不到一天的人。
除了那块被他谎称丢失的玉佩,还有这个不得宠爱、形同虚设的皇子身份,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可以利用的价值,能让她如此放低姿态,关怀备至。
况且,落星阁对于出逃的叛徒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他随时都有可能被悄无声息地杀死,她难道不怕自己放在他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全都付之东流?
祁歇不理解盛婳的用意所在。
道行尚浅的他却不知道盛婳是比他多修炼了几十年的人精,早已练就了洞察人心的本事,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
——他不愿意相信她的话,比起真心实意的祝福,他更倾向于那是她哄骗他的花言巧语。
盛婳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是,祁歇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轻飘飘的祝福就轻易动摇自己的心。
或许最开始那套“报恩”的说辞也早已被他看出只是个幌子。若仅仅只是报恩,她只需给他一个收留之所便已仁至义尽,完全不必多做些什么,多说些什么。而如今她这么做,在他看来显然有画蛇添足之嫌。
其实盛婳也能感觉到自己刚刚那句话的不妥之处。因为她与祁歇上辈子也算相熟,所以重活一世,她时常会忽略他已经不记得她的这一点,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不合时宜的熟稔。
面对祁歇浓重的心防,她又不可能直说是因为系统的吩咐她才会把他带回来,也不可能对他说“因为上辈子咱俩认识,你因我而死,所以这辈子我想让你好好活下去,才会说那句话”。
无法坦诚,就只能说谎。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假话去雕饰——盛婳是说得出口的,但莫名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并不是很想再次欺骗此刻这个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仍保留着些许单纯的祁歇。
她只能坚信做大于说,如果祁歇能看到她的真诚,或许会明白她的出发点就算探寻不了,也绝不会抱有恶意。
几息之间,盛婳已然下定了要在今后跟祁歇相处的过程中多下功夫的决心。
慢慢来,不要操之过急。
首先第一步,就是给他足够的时间空间,让他好好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
在此期间,她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以免多说多错。
打定主意的盛婳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被祁歇果断避开的手,丝毫没有介怀似的笑了笑,咬字轻慢:
“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说罢,她便微低着头,起身出去了,脚步在绕过屋内摆放的屏风时不小心磕碰了一下,那背影看上去有些许失魂落魄。
——她是决定要真心待他的,可没说她不能在他面前装一下可怜。
得益于现在自己也是未及笄的少女姿容,盛婳在小自己两岁的祁歇面前装装样子完全是脸不红心不跳。
祁歇果然因这磕碰的声响目光微顿,定在她刚刚被药汁不小心泼脏的裙袂,屏息一瞬,他又强迫自己视若无睹般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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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婳走之后,晚上便接到祁歇已经退烧的消息。虽然心里遗憾一个拉近关系的好机会就这么错过,但祁歇明显对她仍存抗拒,所以接下来一连几天,她没再去祁歇跟前瞎晃悠。
她一向知晓如何才能做到张弛有度。因此这几天,她虽然人没露面,但源源不断的小玩意儿却一直都往祁歇别院里送,比如书本、传记还有一些供人把玩的物件,为的就是怕他无聊,可以借此打发时间。
并且,考虑到祁歇腿上的伤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愈合并下地走动的,为了不让他整天躺床上越待越沉闷,她特地花了两天时间画出了一个勉强能令她满意的模型,让下属去找匠人,准备以最快的时间打造出一个接近现代设计的轮椅。
在现代世界的时候,她的动手能力还算可以,自学过设计绘画,有这个基础在,再加上她在照顾癌症晚期行动不良的妈妈时也有研究过轮椅的构造,所以画一个草图对她来说并不难。
窗外红情绿意,春光漏泄。这天,盛婳照常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
她翻了个身,刚想再赖一会儿床,院外却有下人过来禀报抓到一个爬墙的少年,自称崔树旌,说是过来找盛婳出去玩的。
下人们拿不定主意,又不敢对他做什么怕冲撞了贵人,这才找到她这里。
崔树旌啊……
盛婳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拥着软褥,有片刻的出神。
此人乃睿王独孙。提到睿王崔砚,就不得不追溯到天韶建国之初。
几十年前,景怀帝也就是先皇盛璟连同上一任宰相程巍、睿王崔砚一力打下了前朝江山。可轮到论功封赏时,景怀帝却叫擅武的大将军程巍做了宰相,给了擅文的谋士崔砚一部分兵权,并封其为睿王,派遣他驻守北疆,无召不得回京。
近几年来北疆风平浪静,睿王崔砚在前不久奉命进京述职,会在上京停留三个月之久,皇帝便让睿王的独孙崔树旌入国子府学习一段时间。
盛婳也是国子府的一名学生,就这样与崔树旌成了暂时的同学。
而那崔树旌自幼在苦寒之地长大,年纪与她相当,课业却奇差,每每测验都会得个倒数,不知叫先生向睿王告了多少次状,他自己却不以为意。
有一回,先生随机抽人回答问题,上课总在偷摸打盹、浑水摸鱼的崔树旌不幸被逮了个正着,被气怒的先生逼问得狂冒冷汗时,坐在他身后的盛婳悄悄在他背后写字给了他提示,才叫他逃过一劫。
自此,这小少爷就缠上她了,说什么都要与她交个朋友,企图多一个课业上的好帮手。
只可惜在上一世的盛婳看来,他虽性格爽朗,为人直快,但毕竟身份敏感,她不好与他打太多交道,便一直对他态度淡淡,不冷不热。
上一世在一次皇家狩猎中,场内遭遇了一场有备而来的暗杀。盛婳为了利用舆论让皇帝不得不将她封为皇太女,在刺客逼近皇帝时不惜以身犯险,替他挡了一剑。
当时人慌马乱中,只有崔树旌抱着她,神色紧绷地一路冲到了军医面前。
在她养伤的过程中,他不小心撞见了她衣衫半褪的模样,一头脑热,以对盛婳负责为由,不管不顾地向皇帝求娶她。
只是她那时得偿所愿,皇太女之位已是囊中之物,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他。
她其实觉查得出,崔树旌是知道那时上京城暗流汹涌的局势,怕她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想借此机会带她离开,好规避风险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她走到那一步,除了继续坚持下去别无他选。即使心里对他口中描述的北疆大好风光一直抱着一丝不该有的憧憬,她仍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留在上京。
盛婳回想起上一世两人在城门口分别时的场景——
风过柳梢,临别之际,崔树旌骑着骏马,一身劲装,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神情惆怅,却仍对她微笑道:
“你做了皇太女,日后便是这天韶国的皇帝。你的边关叫别人守着我不放心,所以我回去了。”
“但你记住,不是你拒绝了我,是我最后想再为你做些什么,而守住北疆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所以,冲着这点,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那时,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崔树旌眼中似乎闪过了一点泪光。
她也不知道那一次见面,竟是两个人最后的相逢。
他乖敛地退回了北疆,不再打搅她。
后来,边境有外敌来犯,他病中带兵冲锋于前线,却被军中间谍反水,死在了那荒无人烟的边塞。小兵们找到他时,他已面目全非,连具全尸都没留下。
他至死,也不曾忘记对她的诺言。
第9章 出游
“婳婳!”
绿树掩映间,探出一张小麦肤色的俊脸,一看见盛婳便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排整齐的白牙比叶丛中跳跃的阳光还要耀眼夺目,哪怕树下还围着一群虎视眈眈的仆从,场面颇有几分滑稽。
那股久违的傻气莫名穿透了逝去的光阴,再次重现于盛婳眼前。
这人还是那么自来熟,明明她一直对他态度疏离,甚至屡次冷眼相向,他却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似的,每次看到她就跟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犬一样亲热地凑上来,自来熟地亲昵地喊着她。
盛婳走近了些,仰头,迎着树荫间投射下来的日光,无奈地喊他:
“赶紧下来。”
见她态度似乎没有往日的冷淡,少年一脸的受宠若惊。他一个轻巧的动作从树上翻下来,稳稳落地,眨眼便冲到她面前:
“所以你今日是答应我的邀约了吗?”
盛婳状似沉吟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答道:
“好吧。”
这个年纪无忧无虑的少年还不懂得掩饰情绪。锲而不舍地蹲守了一个月,每天得到的始终是冷冷的拒绝,乍然听到盛婳的松口,崔树旌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接着不由自主地拔高了音量:
“真的?!”
再一次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崔树旌拉起她就要往公主府的正门冲。
盛婳被他身上那股喜悦劲感染到,没有甩开他主动牵上来的手。
她眯起眼睛,看着万里晴空,撇下身后一众仆从,耳边是崔树旌叽叽喳喳地介绍要带她去哪里玩,混着街上的鼎沸人声一起钻入她耳中,仿佛她一贯安安静静的世界也从此变得喧闹起来。
神奇的是,盛婳并不觉得吵,在渐行渐远的脚步中思绪甚至越飘越远。
她想到上一世的这个时候。
睿王与皇帝关系紧张,她怕和崔树旌的来往会引起有心之人的猜忌,更会引起皇帝的不满,所以对于崔树旌递过来的橄榄枝,她从来都是拒绝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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