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沈椼那人还算了解,他虽爱敛财,但并不会肆意定价,据她所知五千两已是顶天,那最高的价格卖的还是他耗尽半年心血所成之作。
而这七巧板上的画作虽然用思巧妙,但只以黑白为调,笔法简练,很显然只是沈椼灵光一现所作的随性涂鸦,没有用多少精力。
所以,这个伙计要么是有心刁难她,要么就是把她当成了肥羊。
见他脸上丝毫不加以掩饰的不耐烦,盛婳心中的天平倾向于前者。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转身,想把那七巧板物归原位。
——她倒不是付不起这个钱,只是如果付了钱,一是当了冤大头不说,二是平白无故受气还叫小人得利,不是她的作风。
再者她完全可以走后门直接向沈椼讨要,没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明显看她不爽的伙计讨价还价。
觑见她动作,伙计便知道这人跟自己猜想的一样,分明没那个资本,却非要假模假样地问一下价格,顿时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没那个钱还来逛什么店?”
张穆清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许是耳濡目染学到了哥哥的刚直不阿,他也是一身正气,见伙计不仅漫天要价为难一个比妹妹还要小的姑娘,还出言不逊讥讽她,登时站了出来:
“你们店大欺客,看菜下碟,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这副七巧板我先前有所耳闻,沈直讲说过,若有人能原原本本地拼凑出完整的一幅画,一两银子都不用付就可以直接带走,你怎么不说?”
盛婳还真不知道有这个规则。
也是,沈椼那人怪得很,虽然东西是他自己拿出来卖的,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买。不然再高的价格也只会显得他的作品过于廉价。
即使是这样,面对伙计的隐瞒,她依然还是气不起来。毕竟上辈子身居高位多年,使她实在懒得跟这种无名小卒吵起来。
而且她甚少出门,这伙计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身份倒也正常,所以即使他口出狂言,她也只觉得好笑,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反倒是张穆清跳了出来,比她本人更像被挑衅的一方。
这种有人站出来替她出气的感觉还蛮新奇的,但盛婳还是不禁有些心虚——刚刚张穆清同李傲争辩时,她因为两人争抢的东西就算得到了也只是给店家白白进账,并没有上前去帮腔,这会儿张穆清替她挺身而出,倒衬得她被人家以德报怨了。
那伙计一向粗横惯了,没想到有人敢反驳他,一下子噎住,半晌才指着盛婳嘴硬道:
“我就算说了,她也拼不出来!沈大家这幅‘画中画’可谓是心思灵巧,细节颇多,寻常人根本无法窥见这两幅重叠画作的庐山真面目,更何况一个没有教养、装模作样的土包子!”
“……”
没有教养?
这下盛婳可就真的不爽了。她不允许有人轻易否定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当即便冷笑一声:
“好啊。”
话音刚落,那伙计便扬起了下巴,正想给出一个一刻钟内拼完这幅画的苛刻要求好叫她出丑,谁知盛婳完全不接招,将整副七巧板推到他面前:
“听你描述,想必你比我还要厉害许多,又对这里的东西了如指掌,既然这样,你行你上。”
伙计:……
盛婳站在原地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拼啊。”
那伙计憋红了脸,梗着脖子道:
“我又不买东西,干嘛要拼?”
盛婳点点头:“这样啊,那你方才的语气还说得好像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这上面的画了。”
伙计被她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正巧这时候崔树旌拎着两罐盛着甘蔗汁的竹筒从正门踏入,见店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行注目礼,不由得凑到盛婳身边问:
“怎么了这是?”
盛婳还没说话,这伙计便抢先道:
“崔公子,您赶紧劝劝这位姑娘吧!她看中了沈大家的作品,既付不起钱又拼不出完整的画,恼羞成怒便做那强盗行径,执意要将东西带走,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啊!”
倒是个会演戏的。盛婳抬手止住了一旁张穆清又要义愤填膺大胆开麦的欲望,气定神闲道:
“谁说我拼不出来?”
巧了,她刚好就知道拼好这幅画的捷径。她与沈椼交好,沈椼也自然不吝于向她透露一些旁门左道——他作这种画,一般用的是一种特制的墨水,能在不同的光线角度下呈现出两种色彩,比如从左看颜色为黑,从右看颜色又变成了白,而沈椼在这副七巧板上所作的画很显然正是利用了这种墨水的神奇之处,才造就了这幅独特的“画中画”。
沈椼在画类似的作品时曾经告诉过她,在作画过程中需要先画出第一幅画,待它风干、在表面形成一层包浆之后,再在上面画出第二幅,即完成作品。
如果这时候往上面洒些水液,第二幅画的颜色就会渐渐消退,露出第一副画的真实面貌,待水干之后,便又能出现“画中画”。
拼不出这种画的原因,无非是因为角度不好找,两幅画若隐若现时会干扰人的判断力,分不清是哪一幅,但如果目标只剩下一个,那事情就好办了。
盛婳接过崔树旌手里的竹筒,不顾伙计瞬间瞪大的眼睛,直接往那放在主桌上的七巧板轻轻一淋。
“你干什么!”
那伙计急得惊叫一声,刚想打掉盛婳的手,却被崔树旌不悦地捏住了手腕,嫌弃地丢开:
“华朝公主的手也是你能碰的?”
闻言,伙计一瞬间呆若木鸡。
一旁的张穆清看向盛婳的眼神也变得恭敬起来。
盛婳没注意到那伙计十足懊悔的眼神,只专心致志地盯着七巧板各部分颜色的变化。
随着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一团团黑影渐渐褪去部分颜色,显露出原本真容,她便立刻上手,很快就将第一副画拼好了起来。
由于第一幅画的表面上盘了一层包浆,上面的水渍很快便会风干,盛婳拼好的同时,第二幅画也显现了出来,成为了一幅完整的“画中画”。
从伙计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两幅交替而现的画,这下他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对于华朝公主,整个天韶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言中的她天资聪颖、深受圣宠,还刻苦好学,从不耽于玩乐,甚少现于人前,更别说出现在这条古玩街上,所以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这回总算见到了真人,但同时他也把她得罪狠了。
伙计心里欲哭无泪,但好歹在贵人圈子里混了一段时间,倒也能屈能伸,盛婳拼好之后,他便战战兢兢地跪下来:
“请、请公主恕罪,恕奴才有眼无珠,不识千金贵体,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盛婳直接无视了他,任他跪着,把七巧板打乱后放回原来的盒子里,再将它拿给一旁的张穆清:
“张兄,方才多谢你为我说话,这七巧板便赠予你吧。”
第11章 将军
被公主客气地称呼为“兄”,张穆清心中已是惶恐至极,再听她要以礼相赠,他更是胆战心惊,连忙作揖:
“谢公主好意,只是这东西恕在下万不敢收。方才在下只为殿下说了一句话而已,真正解围的还是殿下您自己,怎好无功受禄?”
盛婳哈哈一笑,压根没有高人一等的架势,语气温和:
“你就收下吧,我知道你想为你妹妹择一件合适的生辰礼,这件会合她意的。”
盛婳的话语倒是说中了张穆清心中所想:温姝确实一向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原本他也看中了这一件,但因为猜到其价格高昂,而他又不通拼凑之法便遗憾地略过了它,未曾想兜兜转转它竟被递到了他跟前。
见他还在犹豫,一旁的崔树旌坐不住了:
“给你就拿,别磨磨唧唧的。”
“……是。”
张穆清微低着头,恭敬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玉椟盒子,再抬起头,面前哪里还有那对金童玉女的身影。
路上,崔树旌催着要盛婳回答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听她面色平静地叙述完整件事情的始末,倒气得他一跺脚,转身就想回到那家店找伙计算账,被盛婳无奈拦住:
“此人开罪了我,想必也没脸在那商肆继续呆下去了。”
崔树旌只得作罢,仍是气不过:
“我才离开一会儿,什么阿猫阿狗就敢上前冒犯你……若刚刚有我护卫左右,定不会叫你受人欺侮。”
盛婳看他信誓旦旦地作出承诺,一双期期艾艾的星眸却止不住偷觑她的反应,顿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跟他做朋友,以后有他罩着。
她有些忍俊不禁地作了个揖,唇角浮上一丝明快的笑意:
“既如此,那下次便靠崔小将军照拂了。”
崔树旌眸光触及那明媚如春阳的含笑眉眼,登时如触电一般低下头,通红的耳尖却暴露了他的羞赧。他嘟囔道:
“那下次我来找你玩,你可不许再把我赶出公主府了。”
盛婳心中微微一软:“好。”
得了她的承诺,崔树旌又开心起来:
“刚才那伙计扫了你的兴,这回我带你去一个真正的好地方,也是小爷我的秘密基地。”
当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热热闹闹的集市,来到崔府门口时,盛婳还以为他要让她进去做客,却没想到他直接绕过了偌大的府邸,带着她来到后面一条昏暗无人的小巷里。
她盯着面前被风吹翻的狗碗和堆叠着的破败货箱,沉默半晌道:
“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好东西?”
“别急。”
崔树旌抬手吹了声口哨。
被人丢弃在这里不知多久的货箱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此时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响。
随即,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从一角破布底下探了出来,看见来人,瞬间高兴地立起了耳朵。
小黑狗堪称灵活地跳下了货箱,围着崔树旌的脚边绕来绕去,一阵狂蹭,尾巴几乎摇成了螺旋桨。
盛婳稀奇地看着这团黑乎乎的小东西:“这是你的小伙伴?”
崔树旌笑出了一口白牙,缓缓说道:
“是啊。两个月前,我遇到了一辆发狂的马车,它娘亲为了救我已经不在了,所以现在是我在照顾它。”
那小黑狗也不怕生,蹭了一会儿见主人不理它,湿漉漉的眼睛又转向盛婳,迈着四只短小的爪子开始围着她嗅闻,似乎在分辨她的气味。
盛婳蹲下来,谨慎地戳了戳那颗毛茸茸的黑脑袋,见它不抗拒,便大着胆子摸了摸: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把它抱回府邸去?”
崔树旌闻言,却是叹了口气:
“祖父不喜府里养狗,叫我把它送人,可我实在不舍,只能自己偷偷养它了。”
这小狗感觉到盛婳对它没有敌意,柔软的小脑袋已经开始蹭她的手心,崔树旌见状笑道:
“这小没良心的,倒还挺喜欢你。”
盛婳却像是想到什么,微一蹙眉,抬头看他: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留在上京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吧,届时该如何安置它?”
话音刚落,崔树旌便笑嘻嘻地凑过来:
“你放心,我是绝计不会丢弃它的……所以,我这不就叫你来了么?”
盛婳挑了挑眉:“你要把它送我?”
“错,”崔树旌煞有介事地晃了晃手指:
“我要把它寄养在你那里,等到下次我再来上京,就去公主府找你们。”
“这么放心把它交给我?”
崔树旌眨了眨眼睛:“当然了,我不在上京城,它也可以代替我保护你。”
盛婳看着面前还没她小腿高、被撸得舒服地眯起眼的小狗,再次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怀疑。
“它……它长得很快的!”
/
盛婳最后还是把小狗抱回了公主府,并和崔树旌一起给它取了个名字:将军。
将军到了新的环境,刚开始还有些不安地追随着盛婳,一直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结果不到半天时间,这小黑团子就俘获了府中侍女的心,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开始到处撒欢。
好在公主府占地不小,也够它胡闹,只是盛婳想撸狗时经常找不到它的影子。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盛婳交付手稿后的第三天。
宿一找的是整个上京城手艺最好的匠人,并且召集了十几个学徒,总算按照盛婳的想法打造出了一个满意的轮椅。
这天,盛婳特地等到午后下人过来通报祁歇用完了餐再过去。
他的别院离得不远,穿过一段曲折的回廊和杏花满地的小路就能到。幽静雅致的别院坐落在一片茂林修竹之中,半遮半掩,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只是看上去颇为冷清,少了点生气。
盛婳没着急进去,先是低声问守在门口的小厮:
“他这几天情况如何?”
那小厮不敢直言祁歇省心得很,除了扶他解决生理问题根本没怎么使唤过他,只低着头恭恭敬敬道:
“祁公子近几日吃睡正常,就是不爱说话。”
整天只能呆在床上还不跟人说话,这性子是得多闷才忍受得了?
盛婳不住扶额。太沉默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以后要做皇帝的人,得面对一众能说会道、舌战群儒的朝臣,一直闷声不吭该如何是好?
她抬脚进了内室,正好见祁歇扶着床想要下地。
只是伤势未愈,还未拆线,让他的尝试看上去格外艰难,伤腿打着颤,看上去随时会无力地倒下来。
盛婳都替他捏了把汗,忙上前扶住了他,顺势让他坐在宿一推过来的轮椅上。
祁歇还想起身,又被她按在上面,盛婳语气有些不善:
“瞎折腾什么?”
祁歇默默攥紧了拳,漂亮的美人尖处已经覆上了一层薄汗,但在看清盛婳眼底还未消退的紧张和关心时,本想挣扎的动作瞬间僵硬。
他的神色流露出一丝不自然。
他到底还是人,不是无知无觉的尸体,一连几天一个人呆在这个冷冷清清的房间里,不能正常走动,更别提出去外面透透气,即使盛婳派人送来了很多东西,憋闷感也如潮水一般吞噬了他。
床头摆放着的新潮玩意儿和对他这个年纪来说过于幼稚的杂书,令他目光每每不自觉地停滞,于是从两天前就开始莫名期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祁歇动了动唇,想问她这两天为什么没来看他,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无比干涩的一句:
“你来做什么?”
盛婳故意哼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椅背:
“当然是来给你送东西。”
祁歇的手指不自觉摩挲了一下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扶手,并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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