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盛婳说完,一瞬又变得有些警惕:“你不会是要反悔吧?”
“那倒没有。”崔树旌摸了摸鼻子,烦躁道:“我就是想再最后确认一下。”
“你这几天都问过我多少次了,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盛婳眯着眼睛,开始分析起崔树旌欲言又止的表情,忽而福至心灵:
“你不会……是怕我一进宫,就不想和你出来了吧?”
崔树旌依旧不作声,似是默认。
盛婳摆了摆手,道:“你放心,我就只是看一眼他的状态,不会留在那里的。”
她这次不准备在祁歇面前暴露身份。一旦她在见面之后发现他还能听得进人话,她会旁敲侧击让他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劝服他——
以她对他的了解,祁歇在做那些自残行为时,定是自己瞒着侍从在私底下偷偷进行的,如果她让他身边的人重视到这一点,时时刻刻盯紧了他保护好他,或许被阻挠的次数多了,他自己便会主动放弃这个念头。
当然,若是祁歇实在不听劝的话,她再另外想办法。总之,能不暴露身份就尽量不暴露,她可不想再体验一回被困在密室那三天的生活。
盛婳打定了主意,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掉马的flag会被推翻得那么快。
第97章 见面
盛婳亦步亦趋跟在崔树旌身后, 走在宽敞干净的宫道上。秋日的早晨尚有未能完全消散的寒气,风一拂过很是令人醒神,哪怕此时她还有些旅途带来的倦怠,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不敢松懈了注意力。
崔树旌原是要让她戴上他做的人.皮.面具的, 但盛婳嫌弃他技术不行, 做出来的东西不够贴脸, 骗骗守卫还好,到了祁歇面前一准要露馅。不仅如此,他做的人.皮.面具戴上去还痒得出奇, 她只坚持了不到一刻钟就取下来了。
所以, 她在来之前给自己做了充足的伪装。长发用朴素的发带束起,穿上一身不起眼的小厮服, 妆把自己往丑了化, 现在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顶多长得有些寒碜的侍从。
盛婳远远地看着傅裘穿过另一端的宫门, 目不斜视往这边走来。
她有些恍惚。五年时间, 他的身高又拔窜了一截,紫色官服穿在他身上不显突兀, 反而衬得他的眉眼更加如春辰碧山一般俊挺。收起了当年桀骜张扬的影子, 现在的他看上去像是沉淀了心境,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板正端方的意味。
如果不开口的话。
此时距离朝会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了, 除他们以外,经过的多是些垂着脑袋行色匆匆的宫人, 间或夹杂着一两个交谈的文官, 有男有女, 见到崔树旌都会客客气气地行礼。
只有傅裘的语气听上去不是那么情愿:
“见过崔将军, 崔将军今年这么早进宫述职?”
崔树旌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但不妨碍他感受到傅裘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敌意。每次与他夹道相逢, 他不被这个文臣刺几句,往往是走不了的。
他也不懂既然傅裘对他的厌恶完全不加掩饰了,为何每次还要眼巴巴地凑过来找骂。如此,崔树旌的语气也不是很好:
“怎么,难道这里是你的地盘?我来还得向你禀报一声?”
“不敢,”嘴上这样说着,傅裘的表情看上去却没什么诚意:
“下官只是觉得崔将军往年不拖到年后是不会来的,今年提前了两个月,有些突兀罢了。”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陈述他到来的时间不规律,实际上暗指他没规没矩,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哦?突兀在哪?”崔树旌皮笑肉不笑道:
“圣上还未说什么,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傅侍郎来咄咄逼人罢?”
盛婳发现崔树旌回嘴的本事有所提升了,换作以往,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一架再说的,这会儿竟然懂得扯大旗,和傅裘打得有来有回。
傅裘语气淡淡:“下官只是提醒将军莫要坏了规矩,若是因为言行不当叫人在奏本上弹劾,可别气得捶墙才是。”
听到这里,崔树旌彻底冷下了脸,仿佛一肚子的火气亟待发泄:
“弹劾我的除了你还有谁?傅裘,你疑心病别太重了,我是在这方面不拘小节了些,但绝对不至‘殃害风气’那般严重。”
“不至于?崔将军真是心大,你是四军统帅之一,不以身作则,偏要当这只与众不同的离群之鸟,那便怨不得箭矢会对准你。”
盛婳简直要给傅裘鼓掌了,论上升高度,这小子绝对能把人逼到哑口无言。
果然,崔树旌被气得脸色发青,将将拂袖离去之时,他又猛地想起一旁默默无闻的盛婳,拽过她的手臂,这才扬长而去。
傅裘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被崔树旌拽着的那个小厮有些眼熟。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忽而攫住了他的心神,让他忍不住在与崔树旌互呛的时候连连瞥去好几眼。
……看热闹的眼神,跟她好像。
可惜不是她。
两人长得就没有一处相像的地方。
傅裘垂下眼睫,看着这身象征身份地位的官袍,自嘲一笑。
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这么努力爬到这个高位,为的是什么。当初那个笑着祝他前程似锦、风光无限的少女已经长眠于地底了。
他想娶的人早已离开了人世间。
等到拐上另一条宫道,看不见那讨人厌的文官时,崔树旌环顾四周,见没什么人在,这才向盛婳抱怨道: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吃错药了还是吞炮仗了,别人都不见他逮着错误纠缠不休,就对着我一个人来劲,有病。”
盛婳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你还笑?他是不是跟你认识啊,对我指桑骂槐的时候还扫了你好几眼。”
盛婳愣了愣:“有吗?”
自从她回来之后,崔树旌一向对他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警觉得很,闻言点了点头,担忧道:
“是啊……总不会是认出你了吧?我刚才就说了,让你戴上人.皮.面具,你就是不听。”
盛婳摸了摸脸,她这一手化妆技术虽说达不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掩盖原本的容貌还是可以的,况且她刚才也没有发出声音。
想到这里,她顿时觉得崔树旌是在杞人忧天:
“别夸大其词了。我猜他是对你不爽,看我估计是想从我身上找出什么错误来针对你。”
傅裘最喜欢这一招了。
崔树旌听罢也很来气:“我最受不了这种有张嘴皮子就不可一世的小人了,五年前这小子当上了官,每次见到我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他了。”
五年前?
盛婳一怔,随即联想到某种奇异的可能。不过甫一想到傅裘那眼高于顶的性格,她又及时打断了这个念头。
他应该不会把她这个不幸猝死在新婚之夜的倒霉蛋放在心里。
她也笑了笑:“还说他呢,难道他说得不对吗?你这样的地位,任何小事都有可能被拿来做文章,更需要修身养性才能明哲保身。”
崔树旌虽然认可她的话,但言语之间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一丝被分去偏爱的不满:
“我现在真怀疑你们俩认识了,你竟然站他不站我。”
“我只站理。”
“……”
有宫人朝着这边过来,两人终于收住话头,朝着御书房走去。
下了早朝,皇帝一般都会在此地处理政务、批改奏折、面见臣子。崔树旌向门口守候的太监打了声招呼,转过头,却见盛婳呆呆地望着门口的台阶。
“怎么了?”
“……”盛婳回过了神,不敢说自己看着这方威严的朱红殿门一瞬间竟产生了畏怯的情绪。
原以为她和祁歇今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谁知阴差阳错,时隔五年,她又要见到他了。
她更害怕的是,进去之后会望见祁歇那截断指。明知道那是他肆意妄为的结果,她不该自责,却也还是会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刻心底里泛起一阵隐秘的酸涨。
那不仅是他疯魔的证明,也是他不惜以伤害身体为代价试探她会不会回来的证据。
盛婳喉间滞涩,崔树旌仿佛看出了她的迟疑,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安慰道:
“别怕。”
邓公公出来时,恰巧望见这一幕。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似乎上一次见到类似的情景,是人高马大、气宇轩昂的将军握着那名早已香消玉陨的公主的手呵气取暖,言笑晏晏。
不过,待看清崔树旌身前那小厮的眉目时,邓公公又兀自皱了皱眉,暗骂自己真是年纪大了眼神也花了,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分清那人是男是女。
他收敛下思绪,迎上去对崔树旌扬起笑脸:
“见过崔将军,陛下在里头等您呢。”
盛婳连忙抽出了手。
她看着这个陪了祁歇有些年头的太监,心中也很是感慨:
邓公公头上又多了不少白发啊……也不知道是被谁给愁的。
她这样关怀的目光一扫过来,邓公公立马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小辈的眼神怎么看上去这么的……悲悯?
御前的老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索性不再管他,只把目光移向崔树旌。
崔树旌对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回忆,第一次来时,他就被晾在门外等了快两个时辰——他现在也知道了当初祁歇为何要对他置之不理。
故此,他这些年来哪怕有要事不得不在此商议,也都是简略说完就走,从不多做停留,不过这一次,他可以为了盛婳勉强忍下厌恶,在这里多待一些时候。
崔树旌朝着邓公公应了一声,抬脚进了门,盛婳也跟了进去。
一踏进御书房,满室的书卷墨香钻入鼻尖。这里堪比大殿一般宽敞,檀木作梁,金壁嵌珠,地板上仔细铺着柔白的羊毡毯,让一些老臣行跪礼时寒气不至于侵袭膝盖。
唯有气氛静得出奇。守候御前的侍从一个个低眉顺眼,都恨不得自己是一只无声无息的小虫,生怕自己会发出振翅一般哪怕很是细微的声响。
盛婳故意放慢了脚步。她鼓起勇气,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端坐金漆雕龙宝座上的帝王。
——他看上去瘦了很多,比那几日在密室时瘦得还要离谱,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形销骨立,比从前更冷、更幽邃,好似一分人气也无。
分明是神清骨秀、风神凌冽的青年,此时却像是靠着一张薄薄的皮囊在勉力支撑着,但只要揭开表面就能窥见此人干瘪的心脏和腐烂的血肉,轻轻一动便会摧枯拉朽。
他唇色浅淡,垂着墨眸,提着笔正在纸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腕骨凸起,神情很是认真专注。
被白瓷笔山挡着,盛婳看不清他按着纸张的左手是否真的有所残缺。
她感到心脏闷闷的疼,不敢多看,也很怕自己在望向他时神情会露出马脚,忙不迭收回了目光,走近前去,跟随着崔树旌行了一礼。
上首祁歇淡淡回道:“免礼。”
从他们进门到现在,笔不停,头也不抬。
而此时,因为距离的拉近,盛婳也终于看到了被笔山挡住的——他残缺的左手拇指。
和上上辈子一样,他戴着特殊材质做的黑色指套,外表看上去像是他往自己手上套了什么装饰的物什,常人一看很容易就会被糊弄过去。
但只有盛婳知道,此时里面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常人的骨肉。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再偷偷抬眼,端详他的表情,只可惜青年神态一片平静,看不出这张高山冰雪般的面容会泛起什么样的涟漪。
一旁的崔树旌早就习惯了祁歇这样的做派 ,一开口,便是酝酿了一路的、滔滔不绝的述职说辞。
他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为了能让盛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在之前的基础上润色了好多不必要的措辞,几乎要把肚里所剩无几的墨水统统挤出。
这实在是很为难他这个才疏学浅的武人。
概因这一年来,北疆也确实没有什么大风大浪,换作往年,他只需要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便能讲完这些场面话。
如今却硬生生放慢了语调,讲到后面,崔树旌实在是憋不出来了,每一个字都说得磕磕巴巴,恨不得给自己多争取一分一秒的时间想些好听的话,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趁着祁歇没有注意这边,他忍不住背过手去做了一个求救的手势,示意自己撑不下去了。
终于,在崔树旌说到无话可说、口干舌燥之际,他不得不止住了话头,等待上首天子如往年一般无关痛痒的提问。
也是在他停下了陈述的时候,祁歇的目光也望了过来——
他不咸不淡地扫过御书房内多出来的、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的一人,很难得没有提问:
“做得很好,下去吧。”
比他的言语更有说服力的是,祁歇根本没有在意崔树旌说的是什么废话,他知道那是可听可不听的内容,自然也没有拐弯抹角地为难彼此。
崔树旌意识到这一点,心头第一反应没有被人忽略的羞辱,反而是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去,便要同两步开外的盛婳使眼神,和她一同退出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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