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贵妃端坐在位置上,抬起眼皮,轻轻扫了谢誉一眼,只见他即便是跪着,也依旧不卑不亢一副矜贵模样。他这样的模样才情家世,原本,该是良配的。
“本宫消气?”陈贵妃勾了勾嘴角,轻蔑一笑,“难道你不认为,此事最该生气的,是凝儿吗?”
她虽是笑着,可言语之间尽是不容僭越的威严:“原本,昨夜你是有时间将她送到本宫这的,你偏偏自作主张带走了她。又或者,你带走她,也可以不碰她。”
“本宫知晓你安的什么心思。”
她看向谢誉,眸中泛着冷意。
毕竟在后宫多年,这些弯弯绕绕,她哪里有不懂的,只一眼,她便能看穿谢誉。
见贵妃娘娘直言不讳,谢誉也开诚布公,将目的直接告知:“微臣想求娶苏二姑娘,这个想法并不是一日两日了,即便没有这事,微臣也会想其他法子。”
他说到这,顿了顿,又补充道:“即便她成婚了,微臣也会想办法让她和离。”
“微臣对于苏二姑娘,志在必得。但昨日之事,确实是微臣关心则乱,坏了苏二姑娘的名节。”
“臣愿意领罚。”
他干净利落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陈贵妃也十分麻利,以他趁人之危坏了苏意凝名节为由,直接唤人来打了他二十大板。
干净利落,节约时间。
等谢誉板子打完,再回到贵妃宫里时,陈贵妃随手扔了一瓶金创药给他,又问道:“你还想娶吗?”
谢誉点了点头:“真心求娶,此生不改。”
贵妃又朝他丢了瓶消除伤疤的药,看了他血糊糊的后背一眼,忍不住地在心里腹诽,这么好看的身子,要是留了疤,可不好看。
“若本宫不答应呢?或者说,你提一次,本宫打你一次呢?”
这一次,谢誉沉默了片刻,就在陈贵妃以为他被自己唬住了的时候,谢誉跪着身子,抬起了头。
“若是贵妃不答应,我便等伤好了再来求一次,若是提一次挨一次打,那也好,往后这些伤疤,可都是功勋荣誉章。”
没来由的,陈贵妃被他这话逗笑了,她抿了抿唇,背过身去,没再看他。
“你先回去吧,这事,本宫得仔细考虑考虑,再问问凝儿的意思。”
自打进宫跪在贵妃脚下之后,便没有怎么变过表情的谢誉忽然就急了,他朝着陈贵妃开口道:“贵妃若是问她,她定然是不愿的。她前些日子还在盘算着立女户,就没想过要嫁人。”
“可是,她如今乃是忠勤伯府的嫡女尚且遭人算计,群狼环伺,他日若是她独立女户,如何能自保?”
听到他这话,陈贵妃明显也动摇了念头,眉头微微皱起,深深看了谢誉一眼。
但到最后,谢誉也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带着一身伤,愁眉苦脸的回了永安侯府别院。
谢誉伤的并不重,贵妃娘娘手底下的人下手留了情面,伤口虽看着血腥,但却未伤及肺腑。
但他也着实吃了点苦头,一连有十来日未能上朝,只待在家中养伤。
谢誉在别院养伤这阵子,苏意凝也没闲下来,前些日子她想立女户,虽然事情还没成,但该做的准备也都提上了日程。
这几日都在选宅子,她盘算着买一座舒适宜人的院子,以她私人的名义买下,同祖母一同搬过去住。
是以苏意韵这几日每每来她院子里寻她,总是不得见面,苏意韵好奇心重,误以为苏意凝是偷跑出去私会情郎了,便偷偷跟着。
最后却发现苏意凝竟是买宅子,倒是有几分失望。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嗅到了一丝不对劲,连夜又跑去酒楼里约谢安宁见面。
“你兄长近日在忙什么?我妹妹都在买宅子了。”
谢安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买什么宅子?我哥哥最近都没怎么出门,我也没见过他。”
苏意韵一副对他们兄妹俩感到无语的样子,对谢安宁说道:“买宅子还能是做什么?养外宅啊,我妹妹似乎挺喜欢那个小情郎,选的宅子都又大又好。”
谢安宁心头一紧,即刻就去了别院,拉着谢誉念念叨叨。
谢誉被她烦透了,直接将人推出了门外。
她也很生气,攥着小拳头站在谢誉门外骂他:“你就非要嘴硬,苏姐姐都去买宅子养面首了,你还在这等天上掉媳妇不成?”
她话音刚落,谢誉砰地一声打开了房门,面色阴冷地站在门口,沉声问她:“你说什么?”
谢安宁瘪了瘪嘴,急得不行:“千真万确,我朋友亲眼瞧见的,苏姐姐最近在看宅子,满金陵城在售大宅子她都看了,既要挑地段又要挑风水还要看环境,看得可仔细了。”
谢誉不耐烦地皱眉,很想缝上谢安宁那张整日里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却不说重点的嘴:“不是这句。”
“你说她要养什么?”
他的眼神太过于冰冷,看向谢安宁时,似一把尖刀,仿佛下一刻,便能要了她的小命。
谢安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你可别迁怒,又不是我要养面首。”
听到了想听的话,谢誉轻轻瞥了谢安宁一眼,眼神冰冷咬紧了后槽牙:“她倒是真爱捡垃圾。”
说完这话,谢誉转过身,砰地一声将房门甩上,木质的雕花房门在他的大力一挥之下发出嗡鸣声,颤了又颤。
谢安宁心头一跳,抬手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脖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她为了自家兄长和苏姐姐的终生大事,可真是牺牲太多了。
次日一早,谢誉黑着脸看着下属搜查来的信息,从城南到城北,从闹市到郊外,凡是稍微看得过去的宅子,苏意凝都带着人去看过。
“还真是用心。”谢誉将手中的纸张揉碎了扔在地上,胸腔起伏,被气得气息不稳。
他又一次陷入了自我怀疑,他到底是有多差劲,才让她一次次选择放弃自己,选了别人。
难怪出了这样的事,她醒来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说,不用他负责。
想到这,谢誉就觉得头疼,脑子里似乎有一根神经,在不停地跳动。
他坐下了身子,用手支着额头,吩咐道:“去备马车。”
随从立刻便去了。
没一会儿,马车备好,小厮过来请示:“世子可是头疾复发,还要出门吗?”
临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您后背的伤也还未痊愈,不然明日再出府吧。”
谢誉没理会,站起身时略踉跄了一下,走出了屋子。
对于谢安宁的话,他心中存疑,他不信,他必须亲眼见见才行。
可越想他心里越慌,越想越觉得定然是真有那么个人了。
他要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她不辞辛苦地跑了数日,只为买个私宅好金屋藏娇。
想到这,谢誉忍不住地握紧了拳头,也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他更想见见苏意凝藏着掖着的那位了。
连个宅子都要女人来买,还要靠女人过活,能是什么好儿郎。
可偏偏,她要这样的人,也不肯要自己。
越想越气。
去那处宅子的一路上,谢誉已经将想象中的那人,圆的扁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想了个遍。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思,口不择言。
待他下了马车,正巧遇上苏府的马车停在宅子门口,他想也没想,直接冲了过去。
掀开了车帘。
“ 你那么喜欢捡垃圾,就不能捡我一次吗?”
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垃圾。
第27章
谢誉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剩下的话再也没能说出口。
苏意凝端坐在马车内,原本平静的脸因为他这话的有了波澜,发间插着的那支东珠步摇因她身子一怔而轻轻摇晃。
东珠串摇曳, 珠子们打在一起,发出了轻微细小的碰撞声。
四周寂静,只剩下这清脆的响声。
哪里有什么面首,谢安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假消息。
谢誉的脚忽得就麻木住了, 好似再也动不了了。隔了好一会儿, 马车里头正带着愠怒看着他的老夫人才缓缓开口。
“谢世子,这是何意?”
苏老太太这话虽是问句,却半点也没给他回答的机会, 紧接着又说道:“我与孙女停车在此, 可并未邀约,谢世子无故掀开老身的车帘,此举是否有失礼数?”
谢誉哑声, 即便往日里他从不惧怕任何人,便是权势比他高些的皇亲国戚,他也是毫不留情。可面对苏老太太, 谢誉却是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过来, 更不敢僭越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 急忙放下了车帘, 躬身作揖:“是在下失礼了,请老夫人不要生气。”
苏老太太没有为难他,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苏意凝端坐在她身边, 坐如针毡。
谢誉明显便是来寻她的,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想到这,苏意凝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扶在膝上的手。
握紧了裙摆。
时至酷暑,眼下又是晌午时分,谢誉往后又退了几步,恭敬地又朝着马车作了一揖,而后直起腰杆站在了一旁,也不开口说话,但也不离去。
苏老太太不发话,苏意凝也不敢动,只能端坐在马车里。
两方就这么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蝉鸣声裹挟着热浪,铺天盖地而来。马车旁高大的皂荚树树阴遮天蔽日,时而还会吹起几阵凉风,她坐在马车里,倒是并不热。
可再观谢誉那边,却并不怎么好,日头正毒,他站在日头下也未寻一块能遮阳的地方,烈日当头,他的脸上已经开始有汗珠顺着鬓角留下。
苏意凝没有挑开车窗帘,只虚虚地拿眼睛从窗帘的缝隙朝外头看。
“放心不下,就下车去看看,同他把话说开。”苏老太太瞥了一眼苏意凝,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无奈开口。
苏意凝回过头看向苏老太太,想下车,却又怕祖母难过。
“去吧。”苏老太太又说了一次。
苏意凝动了动身子,挪了个位置:“祖母,您不生气?”
往日里,她父亲和大娘子提起谢家,老太太都要生好大的气。前些日子,他们甚至糊涂到跑来跟老太太说,谢誉如今得圣上器重,前途无量,要让苏意凝去谢家做小。
苏老太太气得几日都没用饭。
她倒不是气谢誉或是谢家,是气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气他们三年前同谢家退了婚。每每想起,她都要捶胸顿足,懊恼一番。
“去吧,他来寻你,定然是不肯轻易离开的,你若不去,他晒坏了,咱们又多亏欠他一分。”苏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极少干涉晚辈们的事情。
苏意凝略微点了点头,刚要下车,手腕却被苏老太太握住了。
“千万别同他走得太近,瓜葛太多。”她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了几句。
她虽然久在后宅,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院门了,可心里似明镜一样。只看刚刚谢誉瞧她的眼神,和苏意凝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苏老太太便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她心里放心不下苏意凝,开口陈述事实。
“谢家乃是皇亲国戚,当年是落了难,才叫你父亲踩在脚底下羞辱了,逼着他们退亲。这样的事情,便是满金陵城,也再找不到第二桩了。”
“祖母知道,谢誉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也不是个小气量的人,他或许并不会在意从前的事情。可他们谢家,人多口杂,他母亲和他父亲房里那十几房小妾,可都不是什么善茬,祖母不希望你受委屈。”
“他们定然是记恨你父亲当年落井下石的,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境遇,即便是谢誉想护着你,也恐怕有心无力,那样的日子多难捱啊,简直一眼望不到头。”
“孩子,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可千万别一时糊涂走错了路。”
苏意凝的手还扶在车帘上,正要掀开车帘下车,苏老太太的话让她陷入了沉思,拉着车帘的手,也久久未动。
风吹蝉鸣,树叶沙沙作响,空气里都是潮热之气,苏意凝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这炎炎夏日压的喘不过气来。
她温声温气道:“嗯,祖母,孙女记下来了。”
说完,苏意凝掀起车帘,下了马车。
夏日的风吹动了苏意凝的裙角,她腰间坠了一枚和田玉挂坠,将裙角又压了下去。苏意凝刚下马车,甫一站定,文鸳便眼疾手快地撑了把油纸伞,递过来替她遮阳。
她额前细碎的刘海随风而动,双眸明亮,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更淡了些:“给我吧,我自己去。”
她抬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从文鸳手里接过了遮阳的伞。
就那么撑着伞,不紧不慢地朝谢誉走了过去。
阳光明媚,苏意凝的裙角飞扬,她朝着谢誉走来的步伐看着好轻又好重。
轻得好像下一瞬便会转头离开,重得又好似每一步都踩在谢誉的软肋上。
苏意凝撑着伞,遮阳伞挡住了她大半张脸,谢誉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她踏着光而来,每往他面前走一步,都叫他心生欢喜。
方才急急赶来时的所有忧愁烦闷不解困惑甚至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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