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她只偶尔提一嘴,被哄劝几句,也就不再说什么。
长大至今,她似乎再没提过,是已知晓说了也没用吧?要做好唐府宗妇,要孝敬公婆、父母、程家三头的长辈,更要照顾孩子。由此,建造园林——她最爱的事由,倒成了消遣一般,得空了才接个对口的差事。
男人有抱负,女子又何尝不能有?她为什么就不能在家宅安稳岁月亦安稳的时候,为自己多年来的坚持多做些尝试?
男人总以保护妇孺为名,有意无意间限制了她们出行的自由。
这是不对的。只是从没有人深思过。
这世道,固然是连叔父、修衡哥都无法改变那些条条框框,但从自身做起,不委屈身边的女子,总不是难事。
所谓惜福,难道不是让亲朋如意么?
这样想着,董飞卿就觉得,下午对薇珑的话有些重了。嗯,回头哄哄她,陪着她去逛园林。
收起信件的时候,想到程叔父,他又笑了。这可真是一生的良师益友,一件事,又给他上了特别重要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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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珑也收到了唐修衡的信件,看过却是啼笑皆非。
他只有一句话给她:从速给我认个错。
“偏不。”她笑着把信件收进信匣子,心说还从速,我要是把你晾起来,你还能从漠北飞到长安跟我算账不成?
但凡有法子,她这次也不至于这样。
孩子大一些了,又都特别依赖唐家、程家和外祖父外祖母,夫君都是三家长辈看着教导着长大的,她要是不放心才是脑筋有问题。在这前提下,她想远行的心愿越来越强烈。
造园不同于别的,就算再有天分,只对着一些图画琢磨别家的手法、意境,能领悟到的也有限。
这些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便是恩娆给她的那些秦老爷子做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园林模型,观摩之后,便觉眼界开阔许多,生出诸多切实的疑问——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再详尽的园林图,也无法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所有细节。
当下就迫切地想来长安,当面感谢恩娆,亲眼看看那些园林的实景。结果,与唐修衡一说,被他三哄两哄,就哄得说日后再商量。
第二日她就后悔了,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却不能再当下与他提及。
他守诺,最恨朝令夕改。自己从不食言,也不会轻易接受别人食言。
没法子,只好另辟蹊径,等他离京后,抓住机会,去求皇上与皇后。在那期间,一边周旋一边觉得不妥,皇上勉勉强强同意之后,连忙找到程叔父跟前,把所思所想娓娓道来。至于别的长辈,不需说便知道,会被当面否了,索性省省力气。
程叔父听完,说为自己一生痴迷的事情做点儿什么,谁都不敢说是错。我给你安排。意航那边,你斟酌着办。
她就说,那就先别告诉他了,他迟早要上火,那就不如晚一些。
程叔父笑说我会怎么办,你也斟酌一番。
就这样,打着哑谜似的,事情完全定下来。
当时婶婶在场,就说你们要不要再想想?意航陪同的话,我才能全然放心。
叔父却是大手一挥,对婶婶说,明年让修衡安排你去西南转转——别处也行,自己选。我没空陪同,你敢不敢去?
婶婶立时颔首,说我有什么不敢的?程知行,我可当真了。
叔父哈哈大笑,说这不就结了。
婶婶就说,别只顾着笑,晚一些我们一起去见薇珑的双亲、公婆,好生说说,别让他们误会你独断专行。
叔父说那是自然,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说出不了岔子了,不用担心。
当时她听着、看着,感动得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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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沈笑山、陆语、董飞卿和薇珑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用饭。
董飞卿问薇珑:“歇息两天再逛园林吧?”
“你带我去么?”薇珑问。
“我跟沈哥一起陪着你。”董飞卿道,“拜访名家的事情,就交给恩娆了。”
薇珑一听,再瞧瞧他神色,便知他已完全释怀,绽出了喜悦的笑容。
陆语完全赞同,“就这么着。”又对薇珑解释,“新月坊那边事情多,我这几日抓紧帮长辈料理清楚。”
薇珑说好,又问沈笑山,“哥,你白日里有空么?”
沈笑山失笑,“你不用管那些,理应带你出去玩儿几天。大半夜的逛园子,我跟飞卿倒是看得清,就怕你掉河里去。”
几个人一通笑。
席间,薇珑与陆语也喝了一点点酒,很快就把座位挪近,语气欢快的交谈。
沈笑山和董飞卿瞧着,唯有庆幸与心安。
说心里话,两女子都不是好相与的性情,薇珑的孩子气,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看得到,小脾气发作起来,也是能气死一大片的主儿,至于陆语,就不需说了——该交好的前提再多,可人与人要是没有那个缘分,谁也没辙。
可是还好,真好,她们一见如故。
用过饭,陆语亲自去薇珑住的小院儿里里外外查看一番,见没有不妥当的地方,才稍稍心安,又对薇珑道:“有什么不妥的、短缺的,千万要告诉我。”
薇珑说好,“放心,我绝不会跟你见外的。”
陆语见她眉宇间更显疲惫,便让她早早歇息,明日再说话。
当夜,歇下之后,陆语与沈笑山说了很久的话。
下午,薇珑把成行前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了。她听完,感慨颇多,转述给他听之后,问:“要是我以后也想独自出远门,你会答应么?”
沈笑山想了想,“在这之前,就俩字儿:不准。在此之后,当然要有商有量。最不济,你让我安排人手远远地跟着你就行。”
陆语笑得微眯了大眼睛,“你们有个良师益友,我们都跟着沾光。唉,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轻笑,“谁说不是。”
“这些你以前没想过么?”
“我想这些做什么?”沈笑山微微扬眉,“遇见你之前,没成家的打算;遇见你之后,一直昏头涨脑,不是提心吊胆,就是高兴得找不着北。——哪有那个工夫。”
陆语笑着亲了亲他的唇,“真心话?”
“嗯。”他搂紧她,沉了片刻,问她,“阿娆,想回江南看看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陆语有些意外。
“那是你的祖籍,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我猜想,你应该存着回去的念想。”
陆语沉默片刻,“想,有时候做梦,会回到江南的家,看到爹爹。偶尔更离奇,甚至会看到娘亲——就是模糊的一个影子,醒来时,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子。”
“明年安排好手边诸事,我们就回去看看。”
“不会打乱你的安排么?”
“不会。在江南住一段,随后乘船入海。”他语气柔和,“我是这么打算的,同意么?”
“同意。”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下一刻便心念一转,故意逗他,“我要是不同意,你是不是就要把我扔在江南,独自入海?”
“你猜,我舍得么?”他笑得温情脉脉,手滑入她衣襟,手势也是温情脉脉的。
她不答,只是咬了咬他的唇。
他轻抚过她腹部,委婉地问:“没事吧?”
“又问。”她皱眉。
他予以一吻,“小骗子,我担心你糊弄我。”
频繁炽烈的缠绵悱恻,床笫之欢,少不得要念及是否会有喜脉。而她如今的情形,又不宜有喜。为此,他少不得一再确定。
“我才不会。”陆语认真地道,“这种事,我一定会听你的。不听你的话,赔上小命的话,我不值,你更不值。”
父母的前车之鉴,带来的是他们一生、她数年的痛苦。那样的生离死别,她经不起,不允许。
“总之你放心,那是我的事。不准再问了。话说三遍惹人烦,知不知道?”她说。
他轻轻地笑,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要是我不是有儿女的命,怎么办?”这是乌鸦嘴,还是患得患失?她懒得分辨,该问的,就该提早问清楚。
“那不也特别好么。”沈笑山说,“只有你我,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固然少了孩子带来的欢笑,可也少了每日为他们上火忧心。有所得必有所失,想要什么的时候,便该在同时明白要舍弃什么。万事万物,随缘即可。”
陆语忍着笑,抬手掩住他的唇,“闭嘴。再说下去,我少不得怀疑自己嫁了个道士。”
“你怎么这么难答对?”他翻身把人压住,“俗语说多了,你说我比俗语还俗;跟你文绉绉的,你说会想起初见那日,瘆的慌;跟你说点儿真格有用的,又说我像道士。你给我划个道儿?”语毕,或轻或重地咬啮着她肩头。
言语里的不满,辨不清真假,咬啮则让她微微的疼或痒。她笑得身形直颤,“我错了还不成?”
“你都快把认错当饭吃了,傻子才信。”
陆语笑得更欢,身形扭着,挣扎着,一手却也不示弱地去撩他,省得让他由着来,还没怎么着,她先溃不成军了。
笑声、低语声,很快变成紊乱的凝重的呼吸声。
她一时与他捣乱,一时迎凑向他,一时又咕哝着抱怨。
带给他的感受,是趣致无穷。
这回事,他眼中的她的千娇百媚,是因她很单纯的好奇、探索而起:阴阳相融,本就是自自然然地存在于世间的事,她便没有那么多矜持、顾忌。除非气儿不顺了,存心淘气,才会这不行那不行,不把他磨得告饶不算完。
大多数时候,情潮退却,都是相拥而眠,有些时候,譬如今夜——
沈笑山一面拍抚着陆语,让她安睡,一面在脑子里斟酌事情。
陆语睡了一小觉之后,通过呼吸声,知道他仍未入眠,便推一推他,睡意朦胧地道:“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我自己睡更舒坦。”说着翻个身,“整个床都是我的。”
沈笑山撑不住,轻笑出声。
“我说真的。”陆语拥紧了被子,“你一到这会儿还睡不着,就是心里有事。去忙吧。不然我总觉得你会花痴似的盯着我看——会做噩梦的。”
沈笑山笑着轻拍她一巴掌,继而凑过去吻一吻她的脸,“我想到了些给你和姨父姨母调理身子骨的药膳,得尽早记下来。我真去书房了啊。”
“嗯。”陆语点点头,绽出甜甜的笑,“少喝酒。”
“知道。”沈笑山起身穿戴整齐,出门前给她掖了掖被角。
到了外书房,他习惯性地先去取酒,手摸到酒壶的时候,想起了陆语的叮嘱。
迟疑片刻,手收回去。
算了。不喝了。
他在书案前落座,亲手备好笔墨纸砚,写下记在心里的几道药膳的配方与做法。
这些事,其实是重中之重。没个好身子骨,再好的日子,也不能安然享有。
放下笔的时候,天色已微明。
景竹走进来禀道:“董先生在外院转了俩时辰了,您是不是去看看他?我拿不准他是在思忖事情,还是临时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
第53章 第53章
“不用管。”沈笑山说, “要是有闲心,不妨琢磨琢磨他踩出的图,或是走出的路线。”
景竹称是,继而仍是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嗯?”沈笑山望着他。
景竹行礼告退, 转身时晃了晃头, “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毛病。大半夜的……”
沈笑山失笑。
没什么想不通的,有人心里有事, 喜欢跑到房顶上踱步, 有人心里有事, 惯于大半夜的在外院晃悠。
他仔细检查了写好的药膳方子, 转去家中的药房, 查看了所需的药材, 见没有短缺的,这才放心。
走出药房, 随意转了转, 便看到了董飞卿。
董飞卿背着手,在外院的空旷处缓步走着,飞扬的眉眼在此刻现出少见的清冷沉着;脚步看似随意没有章法, 实则是一条迂回的路线。
沈笑山轻咳一声。
董飞卿见了他,笑着扬了扬眉, “起这么早?”
沈笑山顺势颔首一笑。
兄弟二人走到一处, 低声交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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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七与林醉回到长安, 杭七本着一事不烦二主的心思,请景老爷、景太太到傅宅说项。
虽然,明年林醉要随傅家到京城,明面上牵线搭桥的人不能跟进到他们成亲,但是,景家可以随着心思,请身在京城的亲朋继续把这事情管到底。这些,他事先就说明了,景老爷与景太太欣然应下,转过天来,欢欢喜喜地去了傅家提亲。
当时林醉身在沈宅,正与陆语、薇珑说话。
陆语发现,自己与薇珑是一见如故,妹妹与薇珑则是性情使然的投缘,不消说什么,便有默契。
两个都是单纯柔和的性情,不到一定地步,锋芒绝不外露。坐在一起说笑的情形,只在一旁瞧着,就觉得很舒服。
这样再好不过,两人都新添了一个朋友,等林醉来日到了京城,不会觉得日子无趣。
思忖着这些,陆语笑得眉眼弯弯。
林醉先前一番打算,到今时只能取消,日后的,要等她自己到了京城再说。她给她备下得力的人手就行。傍身的产业不用说,要嫁妹妹了,到时候把想给的都放进嫁妆就行。
为妹妹准备嫁妆,这件事,陆语真是一想就满心雀跃,一遍遍在脑子里过账,盘算着如何才算是准备周全。
林醉用过午膳,道辞回了傅宅。
薇珑请陆语到自己房里,在宴息室落座,兴致勃勃的问:“听说杭七与恩姀妹妹的好事近了?”
陆语颔首一笑,“我正盘算着怎样给恩姀准备嫁妆呢。”
“这个啊,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薇珑烦恼地挠了挠额角,“你要是问我木材、石料、砖头瓦块的价钱,我如数家珍,别的却是两眼一抹黑。”
陆语忍俊不禁,“我看过先生手里京城的账目,晓得行情。唯一犯难的是陪嫁的宅子、田庄,这个只有你能帮我,要告诉我哪里的宅子景致好、哪里是好的村庄地。”
薇珑立时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这个我最清楚。”随后让丫鬟去沈笑山的书房借了一幅京城舆图过来,指着大致方位,告诉陆语,自己感觉景致好的几个私宅所在地,以及几块分散在京城不同方位的村庄地,末了又逐一用言语细致地描绘出大致情形,让陆语权衡利弊。
两个人凑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说了一下午的话。
接下来,薇珑出门去看长安几个著名的园林的时候,总会派人去请来林醉,与沈笑山、董飞卿一行四人,徜徉在园林之中。
陆语每日前去新月坊,帮姨父姨母梳理账目、还生意上的人情账,清点乐坊中的乐器,筛选出迟一些要送进京城的,逐一上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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