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衡莞尔,“不能够。”
黑子、白子又一颗颗或快或慢地落下,他说起董飞卿的棋艺:“跟飞卿下棋,得找他心里真不痛快的时候,我跟师父反正是没赢过他。平时不行,动不动就把好好儿的局面搅和得乱七八糟,都不够跟他上火的。”
陆语讶然,“他怎么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一般而言,心绪紊乱的时候,哪里能够静下心来下棋,又怎么能够赢得了高手。
“就是那么个邪性的人。”唐修衡笑,“他自己怎么说来着?窝火的时候,手边不管是什么事儿,就一个念头,遇神杀神,遇魔除魔。”
陆语轻轻地笑,“真霸道。”
“就是这么个人,再闹腾、再安静、再有杀气的时候,我都是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唐修衡十分自然地切入正题,“慕江不一样。我了解他性情,真遇到是非,我跟他就算什么都不用说,就能联手把事情办妥当。但是,他日子清净也安稳的时候,我就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陆语噙着笑,看他一眼,静待下文。
唐修衡问她:“你们明年可能要出海,听他提过没有?”
陆语心知,自己若是说没听说,他一定会三言两语把这话题化解再略过,从而避免她与沈笑山生嫌隙。人前的确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但那只是懒得说话而已,口才比谁都差不了。
“这事情我知道。”她说,“我想回一趟江南,看看小时候的家,停留一段,没有意外的话,就出海。”
唐修衡笑微微地落下一子,语气愈发和缓:“慕江在海上有一个小岛。上次他过去,是前几年的事儿了,一去就将近一年。
“期间只给我写过一封信。跟我说,临行前,已经对全部产业做了安排,章程都存在书房下面的密室里,让我帮他把这事儿办了。
“所谓安排,是化整为零,或者逐步转到程家、唐家手里。
“你嫁的人,富甲天下,但他也真是最不在意钱财、浮名的人。那或许是豪气,又或许是将近大彻大悟——只是将近,真悟了就坏菜了,早遁入空门了。”
陆语轻轻地笑。
唐修衡也笑,继续道:“那封信末尾,他跟我说,岛上挺好的,不想回乌烟瘴气的尘世了。我一看就急了。岛上只有他和一些仆人,好在哪儿?”
陆语却不意外,笑着落下一子,“清净啊。”
“他要清净,我可不答应。”唐修衡笑说,“我给他回信,说你能不能晚一两年再隐居,眼下我跟师父的日子不太平。
“他收到信当日,就随着船只回了岸上,从速赶回京城。
“我是骗他的。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大半年没理我。”
陆语对言语之外的兄弟情义感慨之余,又忍不住笑了。
唐修衡用指关节刮了刮眉峰,“我骗他两回了。
“头一回也是谎称有要事,把他骗到了京城,一来二去的,就定居下来。”语毕,指间棋子落下。
陆语想,那与其说是骗,不如说是耍赖,皆因最真挚的兄弟情分而起。
唐修衡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如今我不需要再担心他遁世,这会儿只是想跟你啰嗦几句。”
“嗯,你说。”
唐修衡说:“海面上的天气,说变就变,航程若有变化,不要心焦;
“到了岛上,和你们随后要去的山中,不要乐不思蜀,最多住三两个月就往回返——最好是这样。
“就算这样,你们这次远行,七七八/八的都算上,得耗费一年多的时间。
“记得给我们写信,多多益善。
“姨父姨母、恩姀杭七,我跟薇珑、飞卿已经视为亲人——在外不用担心。
“说来说去,就是怕你们乐不思蜀,又怕你不能安心地游山玩水。这个度,得你自己拿捏。”
陆语手中的棋子迟缓地落下,随后,静静地看住他,“哥……”
唐修衡目光柔和,“你和慕江的家在京城,我等你们早些回家。记住了?”
陆语点头,再点头,用力的。
唐修衡迅速落下一颗棋子,指节敲了敲桌面,“专心下棋。”
“好。”陆语敛目看着棋盘,声音闷闷的。但是,脑筋并没因心头翻涌的感动、暖意变得迟缓,仍旧能如常运算,到末了,如唐修衡所愿,和棋。
.
第二日一早,唐修衡等人启程离开。林醉事先知情,特地赶来相送。
相聚时有多欢喜,分别时便有多难过。
但是,三名女子都没有掉眼泪,一直笑盈盈地说话,叮嘱彼此。
不可以哭,哭了会让别人更难受。
薇珑抱了抱林醉,“明年就相见了,我等着。”
林醉嗯了一声。
薇珑又抱了抱陆语,“早点儿回京城,早点儿回家,好么?”
“好。”陆语说。
薇珑松开她,与她对视片刻,俱是盈盈一笑,随后从容转身,举止利落地上了马车。
董飞卿对林醉说:“到京城之后,让你嫂子去看你,你们俩身手都不错,有的聊。”
林醉笑着说好。
董飞卿对陆语扬了扬下巴,“恩娆啊。”
“怎么?”陆语问。
“常写信报平安,照顾好自己。”
“嗯!”陆语用力点头,“我会的。”
董飞卿见唐修衡、沈笑山已经上马,且已让马车先行,不由挑眉,对唐修衡道:“不是,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怎么走?”唐修衡问,“你给我弄个八抬大轿,咱们在路上晃几个月?”
董飞卿瞪着他,“都不道个别就走,那是人办的事儿么?”
“你要是实在不舍得走,就在长安过年。”唐修衡跳下马,快步走过来,“路上要是跟我找辙拿我撒气,我把你埋路上。”
语毕,抬脚要踹董飞卿。这厮分明是把浓浓的不舍之情转化成了火气,冲他来了。
董飞卿才不吃眼前亏,身法漂亮地移出去一段,“你讲不讲理?眼下这是谁拿谁撒气呢?”
唐修衡磨了磨牙,“我都不办人事儿了,可不就先拿你开刀。”
董飞卿这才明白过来,“我刚才是那么说的?”
唐修衡扬了扬手里的鞭子,“闭嘴!”
董飞卿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陆语和林醉已经笑得眉目弯弯。
唐修衡抬手刮了刮眉骨,转脸看向她们的时候,已恢复了温和的神色,“昨日跟你们说的话,没忘吧?”
“没有。”两女子齐声应道。
“那就行。”
陆语轻声道:“哥,路上走慢些,让先生多送你们一段。昨日就说了,我要回娘家住几日。”
唐修衡哈哈一笑,“成,那我就磨烦他两日。”随即洒脱转身,扬一扬手,“珍重。走了啊。”
董飞卿见他又上马了,才出声嘀咕:“敢情是提前道别了。倒是早说啊。”
陆语笑着催他,“快走吧。嫂嫂和孩子在家等着你呢。”
“成!”闹那么一下,心里就舒坦了,董飞卿逸出璀璨如骄阳的笑容,大步流星走向骏马,飞身上马之后说,“年底等着我给你们的年货和压岁钱。”
陆语、林醉笑着说好。
沈笑山对她们打个手势,“回吧,我送他们。”
她们敷衍地点头说好,并没动,目送着一行人消失在视野,转身进门时,已是满脸落寞。
回娘家住的话,只是那么一说,让唐修衡心安罢了。林醉留下来,陪着姐姐到天黑才回傅宅。
期间,林醉提起昨日唐修衡抽空跟她说的话:“委婉地告诉我,杭七品行很好,这么多年,从没做过上不得台面的事,家宅内外的人情来往,也是干干净净的。叮嘱我,要和姨父姨母一道去京城,到时候给我们接风。”她叹息一声,“这么周到的一个人。”
的确,在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唐修衡是这样的,细致,周到,暖心。
陆语也随着叹息一声,随即就逗林醉,“要不要哭一鼻子?”
林醉看她一眼,微笑着摇头,“不哭。”
陆语想起没见到杭七,便问他:“又有事情要办?”
“嗯。”林醉说,“横竖他现在也无事,就多帮同僚一些。昨日早间和镖局的人出行,过几日才能回来。”
“锦衣卫的人,在什么年月都没有清闲可言。”陆语柔声叮嘱林醉,“日后他繁忙时,可不要怨怪他。”
“不会的。”林醉说,“以后,我也要找个长久喜欢的营生,就像你和嫂嫂一样。他只管忙他的,别让我一两年见不到人就行。”
陆语笑出来,“你倒是心大。”停了停,又道,“是得找个打心底喜欢的事由,慢慢来。”
.
回京路上,因为要跟着坐人的、盛放箱笼的马车走,想从速赶路也不成。
沈笑山和唐修衡、董飞卿落在队伍后面,一时没正形地扯闲篇儿,一时神色严肃地谈及正事。
薇珑的马车在队伍居中的位置。她自上了马车,就一声不吭,也不要丫鬟在身边服侍。
午间,到了一个驿站。
薇珑没胃口,也懒得下车,在车里拥着毯子出神。
趁着沈笑山和董飞卿亲自喂马、洗漱、点菜的工夫,唐修衡上了马车,“吃饭去。”
薇珑摇头。
唐修衡反手关上车门,坐到她身侧,“你是打蔫儿了,还是哪儿不舒坦?”
“……”她看他一眼。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这马车再好,也不是你这个坐法。”车是董飞卿送给陆语的那辆,这次,陆语特地吩咐,用这车送薇珑到家。
薇珑皱了皱眉,“心里难受。”
他故意逗她:“好受的时候你可没跟我说过。”
“……”薇珑着恼,“唐意航,你让我清静会儿成不成?”
他笑着把她搂到怀里,安抚地吻她面颊一下,“怎么着?掉点儿金豆子?”
“不。”薇珑揉了揉眉心,“沈哥来送我们了,要是被他看到我不对劲,不好。对了,他什么时候往回走?”
“明日午后吧。”
“哪有你这样的?”薇珑埋怨他,“让沈哥送出来这么远,怎么好意思的?”
唐修衡只是笑。
“到回去的时候,只有他和几个随从。”薇珑横了他一眼,“早间飞卿哥真没骂错你。”她当时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又不像你,不在乎离合聚散。”
“不在乎就不会来送了。”
他就笑,“这算是我求着他来的,懂么?”
薇珑抬了眼睑,看着他,“你心里也不好受,对不对?”
“哪儿能啊,”他自嘲,“我这种不办人事儿的,怎么会有不好受的时候。”
听他这么一说,薇珑反倒不落忍了,双臂勾住他颈子,仰脸看着他,柔柔的笑,“我家侯爷今日真是不走运,被两个亲近的人数落。”
“那你哄哄我。”他吻一下她的唇,“把认错的事儿办了。”
“……可真是的,你就不能把那件事忘了?”
“废话,我起码绕了八百里来接我媳妇儿,媳妇儿怎么来的长安?先斩后奏来的。”他咬一下她的唇,“搁你你能忘么?”
“那不是迫不得已么?谁让你总不准我出门的,哪次说起,就把我支出去三二年那么久。”
“在当时怎么不说?”
薇珑说:“总是你乱七八糟一通哄,我当下就懵住了,第二日才回过神来,恨不得打自己一顿。”
唐修衡蹙眉,“什么叫‘乱七八糟一通哄’?你真不能总跟飞卿待着,一准儿是他把你带沟里去了。我就纳了闷儿了,他当年那探花到底是怎么中的?”
薇珑看他一本正经地抱怨,忍不住绽出由衷的笑颜,“少冤枉飞卿哥,而我可没冤枉你。”
“成,”他晃了晃颈子,“我也不用吃饭了,气得都撑着了。”
薇珑又笑,“那怎么行?快去。”
“你把认错的事儿办了我才去。”
薇珑头大不已,“唐意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都说了,不可能。”
他微声问:“不怕我没完没了地收拾你?”
“……两回事。”薇珑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这两晚,被他折腾的不是一般的腰酸腿疼。但这就是两回事,他不屑于在那种时候诱哄她说言不由衷的话,但又不介意在清清醒醒的时候吓唬她。
“黎薇珑,”他侧头含住她耳垂,“你把我弄得上不来下不去的,给我个台阶让我下来,有多难?”
耳垂丝丝缕缕的痒、麻,扰得她气息不宁,而他的言语,又让她笑了。她难耐地侧头避开,“别人又不知道。”
“……”唐修衡和她拉开点儿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则将他勾近些,忽闪着大眼睛思忖片刻,认真地道:“我猜想着,叔父一定跟你说过些什么了,不然,你不会是这个态度。
“叔父的话,你总能听到心里。我认错之后,你才会说你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不用,这回我们就扯平了。
“往后,我会更尽心地对你好。”
说到这儿,她凑到他耳边,微声道,“这事儿到此为止,你要是总变着法子收拾我,我也认了。值得。”
唐修衡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心里悻悻的:带着她长大的,就是这点不好,他心里那些弯弯绕,她门儿清。
他扣住她下巴,低头索吻,霸道的,有点儿蛮横的。手也随着这亲吻的加深,不安分起来。
虽然马车堪称巧夺天工,车门一关,就是个密闭的房间,薇珑还是没来由的担心,不敢出声,甚至不敢让呼吸声太重。别无他法,她缠紧他,回应着他,无声地化解他那点儿拧巴的心绪。
唇舌交错,慢慢的,亲吻转为清浅温柔。
到此刻,薇珑才推开他,又打开他隔着小衣覆于心口的手,“这毛病,真讨厌。”她气鼓鼓地整理衣衫。
唐修衡笑了,笑得有点儿坏。来这一趟,她没有他担心的消瘦,反而长胖了一点点,也是妙,增加的那点儿重量,恰在他喜欢的地方。
薇珑整理好衣服,找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仍是不放心,问他:“有没有不妥?”
“没。”他笑微微的,“去吃饭还是让我陪着你?”
“要去吃饭。”被他这么一打岔,离愁仍在,却不会再随时担心自己会掉眼泪。
“走着。”
“嗳,说话算话,不准再让我认错了。”
唐修衡轻一挥手,“翻篇儿了。知道我怎么想的就行。”
薇珑绽出甜美的笑。
唐修衡神采奕奕地下了马车,又亲手扶着娇妻下车。
这时候,沈笑山和董飞卿刚喂完马,正瞧着唐修衡的坐骑说话。
64/72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