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旭对她又添一份恭敬,笑着称是。
代安瞧着他,心说我家夫人也算是手艺人,但是,制的是琴,最雅也最耗心血。
夫妻两个游转一周,同时留意到一个药箱,站在一起琢磨。
代安则想添置些妆台上的物件儿,摆弄了一个首饰匣子一阵,唤秦旭:“秦公子,我不是行家,你能告诉我其中的巧妙之处么?”
秦旭当即说好,走到她近前,耐心地讲解,态度不卑不亢,言简意赅,语调让人听着很舒服。
代安听完,眼含惊奇地看着秦旭,“你一个大男人,心思竟然比女子还要细致。”
听起来像是赞许,可稍一琢磨,就觉得别扭。
沈笑山闻言挑眉,心说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陆语则斜睇他一眼,心说还不是跟你学的,继而侧头望向秦旭。
秦旭面上是悦目的和煦的笑容,以此作为回应。但是……
陆语眯了眯眼睛,竟见他耳根有点儿发红了。
这是性子单纯的反应,还是……什么呢?但这个反应,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挺可爱。陆语对秦旭多了一份好感。
那边的代安也留意到了,笑容玩味,“我要这个匣子,另外需要配备的物件儿,你也给我推荐几样。”
秦旭说好,动作麻利地取出几样妆台上用得着的物件儿,耐心地道出可取之处。
代安一直笑笑地聆听,不时看秦旭一眼。
秦旭的耳根更红了,回避着代安的视线,难得的是除了这一点,言行间毫无不妥之处。
陆语连赏看物件儿的心思都没了,时不时瞟一眼那边的两个人,满心笑意:两人调换过来,才是常见的情形,眼下倒好。
沈笑山轻咳一声,道:“东厢房也有几样不错的东西,我们再去看看。”
不等秦旭应声,陆语就道:“由那边的伙计招呼我们就行,代安不大懂得这些,劳烦你跟她仔细说说。”
秦旭称是,恭敬有礼地送二人出门后,继续应承代安。
转到东厢房,沈笑山轻声道:“真是不容易。先前以为,那个不着调的砸我手里了。”
这不伦不类的话,让陆语笑了一阵,“你也觉得有可能?”
“有戏。”他说。
这天,夫妻两个出于欣赏并有意捧场的心思,添置了一些箱柜,和几样入眼的东西。
代安添置的则是闺房中用得到的几样物件儿。
秦旭问明三人的住址,承诺会让伙计从速送上门。
接下来的数日,陆语和沈笑山结伴游玩,在街头闲逛,泛舟湖上,或是踅摸饭菜做得好的小馆子。
对代安的事,两个人不言语不干涉,只关注,便知道了代安又去过妙手秦两次,第二次相中了秦旭将要完成的一张书桌,做成了就会送到陆宅。
惹得罗松揶揄代安:“肯老老实实坐一会儿就不容易了,还添置书桌。装什么大头蒜啊?”
代安追着他一通打。
那天也是巧,罗松、景竹出去散心了,陆语和沈笑山要写信、回信,腾出半日留在家中。代安也没出门。于是,午间,三个人一起用饭。
一盘菜、一碗汤是给陆语的药膳。对于走到哪儿都能维持以往日常惯例这一点,陆语对沈笑山是很服气的。
用过饭,三个人在次间落座,喝茶,扯闲篇儿。
有小丫鬟来禀:“妙手秦的掌柜亲自来送东西给代小姐,代小姐要不要去见一见?”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便有必要请示。
“是么?”代安立时双眼一亮,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慢一些。”陆语忍着笑,提醒道。其实是想说矜持些。
“夫人……”代安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抬手理了理鬓角。
陆语吩咐小丫鬟:“告诉秦公子,代小姐等会儿就去见他,把他请到小花厅喝茶。”
小丫鬟称是而去。
陆语笑盈盈地打量着代安,片刻后点头,“很好看。回房加一支八宝簪子吧。”
代安按捺下不自在,嘀咕道:“夫人揶揄人的路数,我真没见过。”她要是脸皮儿薄一些,这会儿一定已是满脸通红,可人家明明什么都没说。
陆语笑道:“快去吧。”
代安称是,行礼后向外走,听到沈笑山慢悠悠地说:“明年回来嫁闺女。”
“先生!”代安跺脚,回眸恼火地看着他。这夫妻两个揶揄人的方式,一个太委婉,一个太直来直去的,要命。
沈笑山悠然道:“那我把他打出去?”
代安转身,伴着他愉快的笑声,快步出门。
当晚,代安找陆语说体己话:“他告诉我,那个书桌之中,有一支他亲手打磨的玉簪。我找到了。”
陆语满心愉悦,“要不要收下?”到何时,若非手足,男子送女子簪钗平安扣玉佩之类,都是用来做定情信物。
代安则反问:“夫人觉得我可以收下么?”
“我和先生自然赞同。”陆语握了握她的手,“不然,也不会打趣你了。”
“你们啊。”代安有些沮丧,身形一斜,头靠在她肩头,“眼睛忒毒。”
陆语笑出声来,“难得有情人,先前只担心你一头热。”
代安不是扭捏的性子,闻言笑了,“就像您和先生,有一阵,我们都担心先生一头热,急得什么似的。”
陆语捏了捏她面颊,“你这不饶人的嘴,这时候也要拿我们说事。”
“跟你们学的。”代安理直气壮。
陆语笑着,“对,怪我们,上梁不正下梁歪。”
代安笑了一阵,随后道:“我以前真没见过他那样的,跟女子说话,耳根居然红了。第二回 去,他亲自款待,我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以前从不会这样,让我猜猜是怎么回事。然后,就笑笑地看着我,好半晌,看得我脸直发烧。”
只听着,便能想见到,那静默不语的一段时间中,两个人之间无声流转的青涩又清甜的情意。
“唉,”陆语忍不住喟叹,“真是没想到,居然能亲眼目睹一见钟情的良缘。”
代安却问:“您跟先生不是么?”两个人的心思太深沉,外人真的看不分明。
“怎么可能?”陆语立时变得气鼓鼓的,“他当日让我签了卖身契和生死文书,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见钟情要都是那样,不定出多少回人命了。”
代安笑得东倒西歪,笑够了,搂住陆语,“我的小义母,咱得记着这笔账,记一辈子,罚他一辈子对你好。”
陆语想了想,抿唇笑了。
.
沈笑山和陆语原本想去杭州、南京转转,但因为代安的事,便取消了那些形成,安心留在苏州。
这样的日子里,陆语和亲人手足的信件不断,字里行间,分别细细讲述近况。
傅清明、原敏仪、林醉住进了沈笑山在京城的家,不消多久,便与程家、唐家的人如亲人一般走动起来,眼下正在物色地段适合的铺子,要把新月坊开到京城,三人为此事忙得不亦说乎;
林醉的婚期定在九月,在那之前,齐盛会按照陆语、沈笑山拟出的章程,为她备好丰厚的嫁妆;
程叔父和唐修衡还算清闲,被皇帝催着多腾出些时间,分头教导太子的文武功课,程叔父得心应手,唐修衡却说头疼,情愿出去打一仗;
薇珑已经开始和工部协力修缮东宫,两位公主和两位驸马爷怕她太辛苦,整日跟着她转,劝她别太计较细节,她嫌烦,皇帝看着也烦,把四个人训了一通,她便得了清净,全然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
董飞卿和蒋徽上半年没有出门的打算,安心留在书院,教导学子、照顾孩子。
……
看着信,便能想见到那一幕幕,忍不住会心一笑。
代安看中的秦旭,难得之处不仅仅是与她一见钟情,办事也是很有分寸的一个人:定情之后,便给身在长安的长辈写了加急信件,言明自己对代安一见钟情。
秦老爷子与沈笑山、陆语交情最深,便执笔写信给二人,说若不是山高水远的,定要亲自登门,为长孙提亲,眼下如此,只能在信中谈及,另请亲朋代为上门提亲,唯请两位担待,给长孙一个觅得良缘的机会。言辞很是恳切。
沈笑山与陆语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做派,又见老人家如此,回信时便也十分坦诚,说只要代安相看之后同意,这亲事就算定了,绝不会从中作梗,请老爷子不要为此事多思多虑,只管放心。——再怎样,也得给代安留出足够的余地。
信件送到长安没几日,有人受秦家所托,登门提亲。越两日,做场面工夫,安排了代安、秦旭遥遥相看的事。
过了几日,媒人再次登门,亲事便定了下来——也是知道,沈笑山和陆语不会在此地久留,就得从速行事,在他们临走前得出结果。
沈笑山对代安道:“秦旭回长安之前,你就留在这里,督促着本地大管事。亲事余下的章程,由他替我们出面应承。婚期就定在明年八月,到时候,我们怎么也回来了。你再着急,也得这么办,带了你这些年,你出嫁的时候我要是不在场,不是太冤了。”
“谁着急了?”代安又是感动又是笑,“我听您的。不会不务正业,会用心帮衬本地管事,把字号下的店铺打理得更好。”
“那就好。”
之后数日,沈笑山和陆语登船走水路入海之前,与各处的信件来往频繁,如雪片一般。安排交代完所有事情,告诉所有亲朋行程之后,两人相形登船,离开苏州。
一路乘坐的大小船只,皆属于沈家字号。
两个人各自带在身边的,只有简简单单一个行囊,放着必须的零碎物件儿,其余的日常所需,船上都有,在船上的仆人亦服侍得分外周到。
数日在水上度过,毫不乏味:看江河波涛翻涌,看两岸奇峰峻岭,又是春日的好时节,时不时便有山花烂漫苍松翠柏入眼来。
最后一次换乘的,是一艘陆语前所未见的大船。
登船后,就见船工皆是身姿矫健训练有素,行走期间的男女仆人亦是处处透着勤勉干练。
船太大,上下三层,房间却不多,除去足够船工仆人居住的,每一间都分外宽敞,用槅扇掐出主间次间寝室棋室等等,只是格局与寻常住宅的正屋不同。
住下来之后,陆语颇觉舒适。
“日后能看到的,除去空中景致,只有深深浅浅的蓝。”沈笑山说。
陆语嗯了一声,瞧着他,发现他居然是一副在家中的样子:很松散,是最放松的状态——自长安到此刻之前,他都不是这模样。先前以为,是和她一样,因着仆人的新面孔、住处的变换略有不适。
原来不是。这沧海、大船,是让他最舒适最放松的所在。
“果然是可以四海为家的人。”她笑说。
他笑一笑,把她拥到怀里,“对着我最喜欢的景致,伴着我最喜欢的女子,这才是真正的给个神仙也不换的好日子。”
陆语却腹诽:怪不得修衡哥担心我们乐不思蜀。
漫长的航程,日子并不单调:早间看日出,晚间看落霞,余下的时间,或是在船头眺望无尽头的海洋,或是留在舱房,看翻阅船上存着的书籍,一起琢磨琴的样式,对坐下棋,或是……缠绵悱恻。
“我们这算不算是挥霍啊?”一次,陆语笑道,“这可是真正的朝夕相伴。哪天相互看腻了可怎么办?”
“小乌鸦嘴。”他敲着她的脑门儿,“放心,往后的年月,动辄几个月见不到面的时候多的是。只说制琴,就得各忙各的,并且不是短短时日便能制成。”
“也是。”她听了,心安下来。
他有点儿不满,“这是什么反应?怎么我踏实了,你倒开始胡思乱想了?”
“患得患失。”陆语笑着勾住他的颈子,“沈先生,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是的,太喜欢了。
以前看他不得闲的时候,总是心疼。
如今看他全然的放松并真正的清闲下来,每日陪着自己,让融融的情意包围住她,是她从未想过的夫妻相处的光景,用力珍惜着。
很好。也确定,日后会更好。
他眼眸更为明亮,噙着浅浅的笑,热切地吻住她,热切地索要。
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喜欢。而且,是“太喜欢”。
听他说航程将尽的时候,陆语才询问起岛上的情形:“只有仆人?”
他颔首,“对。”
“多少个?”
“四五十个吧。要打理的地方不少。”他说。
陆语想一想,“那么,那些仆人,真的愿意不远万里到岛上为仆?”
“不是。”沈笑山笑着解释给她听,“每年都会更换。如今哪儿有那么多孤苦无依或是无家可归的人,愿意不远万里到岛上,当然是为了比较诱人的益处。他们为仆一年的例银,从三百到八百两不等。船只每年都要过去两次,运送东西,调换仆人。愿意多留一二年的,事先说一声就行。”
陆语释然。一年赚三百两到八百两,等同于在显赫的门第中的等次不同的管事一年所得。可那样的好差事,不是谁都能遇到的,而且也要看资质。在高门大户的下人之中出人头地,谈何容易。
而在岛上当差,做好分内事就行,不会被人排挤,唯一的缺憾,是要远离家乡。这是一份需要人做出取舍的差事。
岛屿遥遥可见的时候,沈笑山站在船头,久久凝望。
离得这么近了,她反倒生出了好奇,并且压制不住:“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是让我乐不思蜀的所在。”他笑笑地看着她,“等你到了就知道了,不会有比那里更舒心的地方。”
陆语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次打算住多久?”她又想起了唐修衡的叮嘱。
“我们是提前离开了江南,节省了一两个月——住半年吧。”他说。
“不行。”陆语说,“两个月。再好也不能由着性子来。”
“五个月。”
“最多住三个月。”夫妻两个认认真真地讨价还价。
“还没到地儿呢,急着说这些做什么?”
“就得先定下来。”陆语道,“必须答应我,不然……”不然又能怎么样?她敛目看着海面,“不然我就去水里转一圈儿。”
沈笑山只是笑,不再说话。
想法当真出现分歧的时候,他不解释,不争辩,只是将之搁置,晚一些再商量。陆语无计可施,便只是叮嘱他:“不管怎样,你要让船三个月后回来一趟。”
“那等于是刚靠岸就回来。”看到她坚持的眼神,他终究点头说好,“大不了让船只泊在海边,等一段日子。”
所谓的小岛,是对于汪洋大海而言。离近了,陆语就觉得,这岛屿,一个月能逛完就不错。
船靠岸。
沈笑山和陆语下船、登岸。岸上已有数名仆人在等,身后是两匹骏马、七辆运送箱笼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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