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船工、仆人井然有序地从货仓中抬出一口口偌大的箱子,送到岸上。
仆人齐齐行礼之后,沈笑山交代心腹一些事情,陆语忙着打量岛上景致。
沙滩在阳光下呈浅金色,一条曲折的覆着沙土的石子路通向岛内,视线所及之处,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而那树木是她没见过的。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转向了,忽然间分不清方向。懵住了一会儿,抬眼望天,时近黄昏,夕阳将要陨落,她借此找回了方向。
沈笑山走过来,对她偏一偏头,“走。”
陆语一笑。
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去往住处的时候,陆语说了刚刚转向的事,“……好几天没犯过这毛病了。”
沈笑山哈哈地笑。
陆语说:“我带了罗盘,以后自己走动的时候,可不能少了它。”
“过几天就好了。”沈笑山说。
“但愿吧。”陆语很快放下这件事,指着所经过的绿树、花树,问他叫什么名字。
沈笑山一一作答。
走着走着,进入视野的景致丰富起来:小河、溪流、自然生长不经修饰的草地与花树林、遥遥可见的花海、巍峨的高山……
一切都显得格外的清新、洁净。
离海面远了,风中没了咸湿,含着花草的清香,带着春日的融融暖意,让人熏然欲醉。
陆语问他:“怎么找到这个岛屿的?”
“一个做海运生意的老前辈告诉我的,并且留了引路的人。”沈笑山答道,“老人家那可是真克妻,娶一个死一个,四回之后,就断了再娶的心思。但凡有一儿半女,也轮不到我。”
“老人家在这里住过么?”
“没有,但是带人在不同的时节来过几次,查看岛上是否适合居住,譬如有没有怪兽巨蟒,是否有飓风、暴雨。结果发现,这里四季如春,草木葱茏,山水洁净,能见到的活物不多,自然也就没有怪兽巨蟒,有也早饿死了。“
陆语莞尔,穿过一大片花树林,展目望去,看到了几所小房子。
沈笑山循着她的视线,告诉她:“这类屋舍是仆人的住处。最早派人过来建了二十所,有几个常年留在岛上的闲得横蹦,这几年又陆续加盖了三个小宅子——无亲无故的,在这儿安家了。”
车马、房屋之类,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陆语道:“幸亏是嫁了你,不然,我真会妒忌你的财势,咬牙切齿的那种。”
他笑着策马到了她身侧,抚了抚她后颈,“打今儿起,你就可以开始筹谋一个有趣又耗费咱家财势的事由,到时候咬牙切齿地挥霍。”
陆语笑起来,“算了吧,我没那个脑子。”
暮光四合十分,两人来到岛上的住处。是一所样式寻常的四合院,在附近,另有四个五开间的屋宇、几所仆人的住处,错落有致地分散在小河边、树林前、芳草地上等位置。
有四名仆人迎出来,都是中年人,两男两女,样貌忠厚,笑容淳朴。他们之中,只有一个见过沈笑山,对于陆语,都是首次相见,但是都事先得到了消息:先生和夫人一起过来。
四人行礼问安,夫妻两个打赏之后,走进室内。
两名女仆走进来,服侍着两人净面净手。
“摆饭吧。”沈笑山说。
“是。”
仆人忙着摆饭的时候,陆语在院中转了一圈,见格局与寻常的四合院一模一样,室内亦然。
饭菜上了桌,仆人欠身退到外面。
新鲜的鱼虾蟹、鲜嫩的蔬菜、香气四溢的红烧肉、馒头花卷羹汤,摆了满满一桌。
陆语真饿了,举筷大快朵颐。比起长安沈宅的饭菜,味道差了些,但她可以忽略不计。
沈笑山却是边吃边皱眉,一脸嫌弃。
陆语见了,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终于,有了他不能吃到合口的饭菜的时候。
“笑,让你笑。”沈笑山探手拍她的脑门儿。
陆语笑得更欢。
“明儿就好了。”他说。
“那就好。”这种事,一次两次可以,时间久了,他定要闹脾气的。心里想着,应该是有厨艺绝佳的人随行。
感受迥异地用过饭,仆人进门来,撤下饭菜,把厨房收拾干净之后,进来禀道:“先生、夫人,热水备好了,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就回住处了。”
沈笑山颔首一笑,“去吧。”
陆语稍后得知,仆人们巳时来、晚饭后离开——是依照他上次过来的惯例。想到夜间整个宅院只有他们两个,只觉自在。
被人服侍的日子是有几年了,但她更多的岁月是在师父跟前,凡事亲力亲为。沈笑山更不需说了,平时不少事情都不会经下人的手。
当夜,洗漱之后,漫长航程结束、到达目的地的心情化作透骨的疲惫,陆语躺下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沈笑山已不在身边。
她坐起来,对着陌生而雅致的寝室发了会儿呆,才意识到一件事:仆人巳时才过来,早饭怎么办?总不能说,把饭菜放在院门口吧?或者,灶上一直小火热着饭菜?
她揉了揉腹部,真有些饿了,穿衣下地,洗漱后在正屋找了一圈,也不见沈笑山,便去了厨房,进门后,看着眼前一幕,愣了愣。
干净得有些过分的厨房里,他正站在长台前,手法娴熟地切菜。
“醒了?”他问。
她没应声,走过去,从他身后环住他腰身,面颊贴着他的背。
“这黏人的毛病,可千万不能改。”他语带笑意。
“我先前以为,你带了厨子到岛上。”却不想,是这样。
“我那手厨艺,就是在这儿练出来的。”他和声解释,“要不是洒扫之类的琐事太耽搁时间,做再好也没什么意思,这院子里一个仆人都不需留。往后每日,我做饭给你吃。”
“嗯。”她笑了,心里甜甜的,“要我打下手么?”
“不准。”她不喜欢的事,他便不喜欢她勉为其难,“你那双小爪子,伤够多了,平时再瞎忙活,制琴时怕是会出错。”
她笑出声来。
用过早饭,沈笑山带陆语去另外几所屋舍转了转。
各有各的用处:存放岛屿一应事宜账目的,悬挂着大幅航海图、星象图的,再就是药草房、藏书阁和存放粮食的偌大的库房。
藏书阁里的书,都关乎星空、航海、大漠、高山,有不少是从外邦觅得,经由人翻译而成。
抛开豪商、雅士的沈笑山,心中痴迷的,全在这里。
他已走得足够远,他却觉得还不够远,想要探知的,很多亦是遥不可及的。
起初几日,沈笑山陪着陆语在岛上游转,让她看岛上最为柔美亦或有趣的景致、种在岛上的粮食果蔬、养的牲畜。
——那些仆人,绝大多数做的是这些,自给自足。
“粮食果蔬牲畜太多了怎么办?”话一出口,陆语就知道自己问了句蠢话,“让船只捎回去就行了。”
他笑,嗯了一声。
熟悉了环境,陆语就让他去忙他的,自己要再把各处走一遍,有不少问题要细细地请教仆人。
他从善如流。
没过两日,陆语就打心底迷恋上了这个地方。
首要原因是自在清净,在这里,除了要按时吃饭,没有任何需要约束言行的规矩,仆人们尊敬沈笑山和她,但平时从来是各司其职,明白自己最重要是手边的事,而不是观望主人家的行径;
其次是过于清新柔美的景致。偶尔,她会对着一面澄明的湖、一片落英缤纷的花树林低声叹息着,看上大半晌。那份美,让她觉得,这里就是隐匿在世间的一个桃花源。
她打破了从不自己作画的惯例,每每让身强力壮的仆人帮忙,把大画案搬到合适的地方,画下美景中的一角。
此外的时间,全用来请教仆人问题,诸如不识得的花草树木果蔬的名字和生长习性。
仆人们都很喜欢这个问题多多的女主人,自是知无不言。
陆语将所见所闻写画兼具地详尽记录在册。再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一如面对经历任何事,她要记住,铭刻于心。
为了这些事,她空前的喜悦,精气神儿十足,将近一个月,算是住在了书房,常常大半夜还在写写画画,倦了,便转到里间的宴息室,合衣睡在躺椅上,醒了便继续忙碌。
沈笑山并不干涉,他有他乐在其中的事。
由此,夫妻两个只午间碰面的情形越来越多:早间,饭菜备好了,她还没起,他就由着她睡到自然醒,独自吃完饭,把饭菜温在灶上便出门;上午她顾忌着时间,不会走远,会按时回来用饭;而下午,天光较长,她会去远一些的地方,回来得较晚,而那时,他一如早间,又已出门。
兴致高涨地忙碌的时候,顾不上这些,等手边的事告一段落,她不由好奇,于是,这天下午早早回来,在厨房里寻到正在准备饭菜的他,问他这些天在忙什么。
“打渔、钓鱼、观星。”他说。
陆语讶然,下一刻就说:“我也要去。”
“明日开始。”
“好。”
于是,之后的一个来月,陆语都跟在他身边。
而在第一天,她是比较崩溃的:天还没亮,也就是后半夜吧,他就唤她起床,穿上行动灵便的衣服,策马出门。
陆语如同梦游般到了海边,随他走在沙滩上。
沙子进了鞋里,硌得难受。“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她问。
“对。”
她停下来,脱掉鞋袜,卷起裤管,赤脚走在沙滩上。
他笑着拥住她,低头索吻,“醒了吧?”
“嗯。”陆语下意识地回望岛上。
“仆人夜间不会出门,走着来要三两个时辰,用拉车的马,就得告知管事。”
她放下心来,空闲的手携了他的手,“我们走吧。是去打渔?”
“嗯。”
“这种事有什么好玩儿的?你居然那么喜欢。”
“这种事全凭运气。”他说,“有比与天地赌运气更有趣的事情么?”
“……渔夫真是不容易。”她挠了挠他手心,“至于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哈哈大笑。
后来陆语所见,正如他说的,这是看运气的事,有时满载而归,有时一无所获。
每次有收获的时候,陆语都发现,他会把小鱼小虾放回海中。
“小鱼小虾更好吃。”她问,“这又是什么门道?”
“不让鱼虾断子绝孙。留三分余地,海上亦如此。”
“这话说的,再看到做好的鱼虾,我还忍心吃么?”
“你这会儿不饿而已。”
她笑声愉悦,“也是。”
至于在浅海处钓鱼,陆语当做晒太阳——和他并肩坐着,轻声说话,和煦的阳光洒落,让海面波光粼粼,让她变得慵懒。
最有趣的,是风清月朗海面平静的夜,他划船带她出海,躺在船头观望星空。
在此之前,陆语对浩瀚星空只是一知半解。
而他不同,自幼就对星空有好奇,感觉神秘,有机会便寻找相关的书籍。在如今,他等于把自己所知所学重新温习一遍,讲给她听。
他言辞生动有趣,便让陆语很快从提不起劲到疑问不断再诚心请教。回到岛上,再看那幅星象图,也能看出些门道了。
而这门学问,所知的越多,越觉得星空的奥秘太多,常常会不自觉地陷入奇妙的遐想之中。
这晚,仍如先前,小船被划出去很远,回头一望,岛屿成了小小的一点。
甲板上铺了厚实的毯子,两个人躺在上面,对着漫天璀璨星光。
她枕着他手臂,感觉得出,不知何故,他有些心不在焉。她侧身看着他,“怎么了?”
他也转身,面对着她,“我在想,过来的日子不短了,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有么?”陆语眨了眨眼睛,一时间不能会意,费力地思索着。在岛上,什么都有——衣食住行欢欣满足;也什么都没有——是非琐事心烦暴躁。
他的手在她背部跳跃几下,“有件事儿,多久没办了?”
陆语恍悟,笑出来。
亲吻、拥抱,是经常的,而鱼水之欢,只在起初到来时有过一次,随后,都是一样,几乎舍不得入睡。
这一段,又是每日黏在一起,但打渔、观星几乎占据整个夜晚,观星后回到岸上,径自换打渔的船再次出海。只上午、下午偷空眯一觉。幸好他做的饭菜堪称珍馐美味,药膳的功效亦很明显,她每一餐都会吃很多,要不然,怕是早熬得明显消瘦下去。
这样的“忙碌”情形,大抵一生也就这一次。
他托起她下巴,笑笑的,“来,看看我们是不是不稀罕夫妻之实了。”
陆语又笑,笑声很快被他封在口中。
原本,他只是调侃自己与妻子,原本,真是打算浅尝辄止。
可是,之前言语宛若暗示,让身体有了反应。
意识到他要动真格的,陆语急起来,“慕江……”
“只有星月能看到。”他在她耳边说,“只有天与海,只有你和我。”
“……”他是对的。
好一阵,她眼前亮晶晶一片。他的眸子明亮如空中的星子,星子一闪一闪,熠熠生辉。
海风回旋,隐没了彼此的凝重急促的呼吸。
海波载着船,起起伏伏;她随着他的把控,心绪浮浮沉沉。
支离破碎的低喘、呻/吟,融入海风,转瞬消散。
“这就不行了?”他点了点她的唇,笑得有点儿促狭,不等她出声,便热切地吻住,带她攀向极致的快乐。
……
观星夜,前所未有的放纵之夜。
.
第三个月,阴天下雨时不少——若在地面,这是盛夏时节。
夫妻两个留在岛上的时间多了,开始关心仆人们遇到的不大不小略去不报的问题,能点拨的点拨,该商议的商议,需要外面伸援手的,记在心里。
闲来他看了她的画,不知是心性还是环境影响所致,画的意境完全符合这岛屿的景致,清新优美,手法纯熟,但是尽量避免运用技巧,看起来特别舒服。
“全部带回去。”他说,“每一幅都是佳作。”
“但愿不是谬赞。”她笑盈盈的,“我也有能够送人的画了。”
他笑着抚了抚她后颈。
陆语每日都会翻看万年历,每日都会在心里天人交战一番:等到大船到来,是当即软硬兼施地让他离开,还是真照他说的,让船只等待?
这地方,对于喜好热闹的人来说,定是没得选择才会涉足,而对于他们来说,委实是人间仙境。不要说结伴而来,便是独自前来,也真有无数乐趣,不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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