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成想,他戒心太重,反应太快,心肠又的确冷硬了些,遇见有意摔倒往自己怀里扎的,便灵巧地避开,闲闲地看着人摔个嘴啃泥;遇见更严重的布局落水的,他只当没看见,直接甩手走人,也不怕人真淹死。
这类事,出过几次,最严重的是一位闺秀寻死觅活,站在高楼上放话:沈慕江要是不来,就跳楼。他听说了,只有不耐烦,说那就让她快些死,记得提醒她,头朝下。后来,那位闺秀没死成:听人复述了他的话,当场气晕过去了。
沈笑山看着身边人那个开心的样子,也不自觉地牵了牵唇,“随你编排。估摸着这会儿话再毒,也毒不过初见那一日。”
陆语笑意更浓,“我只是奇怪,你当初怎么会是那样的做派。完全可以委婉一些,既能全身而退,又能保全彼此颜面。”
沈笑山想了想,“当初?我一直就不是委婉的做派。
“那些烂糟事儿,从头一回就膈应得不行,经了那么几回莫名其妙的是非,心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当时还真躲不起。
“于是,就想着,生意做得还是不够大,哪日成了商贾中的龙头,坐在家里等着人求见就行,女子一概不见。
“生闷气的时候想想而已。费心费力地把生意做大,自然不是为了那些是非,但后来如愿了,自然要顺道躲着女子。”
陆语笑了一阵,随后道:“我要是不用木料做文章,你如何都不会见我吧?”
沈笑山微声道:“所以说,我家阿娆脑瓜太灵。”
陆语眉飞色舞的,“今日得在手札上记一笔:我家先生夸我聪明。”
他笑起来,“是感激你的聪明。”
“话说回来,在你来江南的时候,一定也遇见过很出色的女子吧?”陆语只是单纯的好奇这一点。
“有。”沈笑山如实相告,“那时江南有几位真正的才女,其中又有两个性情洒脱的——别人说是离经叛道,常邀请投缘的闺秀、男子甚至名儒到家中,借着赛诗会、赏花宴的由头齐聚一堂,探讨琴棋书画五经八卦等等。
“原本真是挺好的事情。我至今还在互通书信的一个友人,是在一个赏花宴中结识。
“才女杨氏深谙奇门遁甲,时不时探讨一番,于彼此都有益处,成了友人,走动过一段日子——后来就开始出那些是非,烦了,索性连才女都敬而远之。
“真不是满身铜臭还装清高,当时还没在商贾之中站稳脚跟,万一出了岔子,就要打回原形,一贫如洗。要是那样,成家是害人害己。”
陆语缓缓点头,“后来呢?富甲天下之后呢?怎么想的?”
沈笑山就笑,“说了你可不准生气。”
“嗯。”
“好几年我都想,娶妻成家太麻烦。”
“麻烦?”陆语凝着他,“真的这么想?”
他又笑,“真的。那时怎么想都觉得,自由自在清清静静的时日最好,儿女情长、生儿育女都是负累。”说到这儿,语声顿了顿,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说白了,一个时不时想着隐居或是做和尚的人,想到人间喜乐,怎么可能有好的看法。”
陆语绕着手臂,一手托着腮,沉思片刻,之后缓缓点头,“明白。”
“你也有过类似的情形。”他不是询问,是笃定。
“对。所以我说,明白。”陆语对他一笑,目光温柔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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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篷船停靠在码头。
一行人付了船夫银钱,顺着石阶走上一座石桥。
代安取出路线图,确认之后,收起来,赶到前面引路:“不远,约莫走一刻钟就到了。”
要去的是陆语小时候的家,可她对家宅附近的情形早已记忆模糊,少不得通过当地沈家字号的人做些工夫,绘制出了明晰的路线图。
这次出门,陆语考虑到山高水远的,无暇无忧没出过远门,路上少不了吃苦的时候,能免则免吧,于是说服她们留下。等到长安沈宅的管家安排停当,便带着包括她们两个的一众仆人进京,回那边的沈宅。
眼前的代安、景竹、罗松三个,待到夫妻两个登船入海,也要返回京城。
走过石桥,步入一条街,到尽头向右转,走出几百步,便到了陆语小时候的家。
幼年时离开,在此之前,从不曾回来。
父亲说过,不要回来,若回来,家中也无亲人等候,只能让你触景伤情,只管去别处寻得安稳自在。
那时懵懂,不懂得何为触景伤情,只听懂了那句没有亲人等候。
到了师父跟前,起初,在心里每日每夜都想回家,想了好几年。大一些之后,明明有时间有机会了,却不肯回了。
是不肯,不是不想。只有自己清楚,那一场与至亲离散带来的殇痛,一直不曾消散。若是回家,父亲的话会全然应验。
所以去别处,寻求亲情的温暖。如果找不到,便断了尘缘,遁入空门。那时是这样想的。
如果亲眼看到过、亲身经历过亲人带来的离殇,对于俗世姻缘,消极的想法居多。
沈笑山与至亲,亦是早早的便以永远的别离收场。
所以,今日她对沈笑山说,她明白。
陆语站在门前,抬眼望着。这些年一直安排仆人在这里,悉心打理——务必维持原貌,只是不知,能否如愿。
黑漆木门缓缓打开,齐盛安排的提前赶来的仆人躬身相迎。
陆语举步走上台阶,不知何故,脚步变得轻飘飘的,心绪也如到了云端,空茫茫的。
因此,她没理会齐刷刷站在路旁行礼请安的仆人,他们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缓步走在笔直的甬路上,她看到了小小的自己,被父亲抱着,从外面回来,父女两个都在笑。
她循着记忆,转到外院书房,走进室内,一眼就看到并排放着的两套桌椅,一套是寻常的宽大样式,另一套则小小的。
她走过去,站在两套桌椅前。
当初那么小,连笔都拿不稳,却最喜欢跑来书房,让父亲教自己写字画画。
人小,桌子高,若是坐着,够不着;站着,便要一手撑着桌子以防摔下去,便不能遵循书写时该有的坐姿。便是老大的不高兴。
父亲总是笑着打岔,把她安置在膝上,和她一起看尽是花花草草的画册。
没多久,特地为她做的一套小小的桌椅送来家中,安置在书房里宽大的书桌旁边,文房四宝,也是特地为她订做的,很合手。
有些安静温暖的午后,父女两个就并排坐在书房中,父亲忙着看书看帐回信,她老老实实地习字画画,没多久,便累得满头大汗。
陆语走到一个书柜前,微微眯了眯眼睛,透过镶嵌着琉璃的柜门,见里面的书籍画轴仍在。
她轻轻地打开柜门,熟门熟路的找出几幅尺寸很小的画,转身放到书案上,一幅幅看过去。
小鸡啄米、小鸭子、鱼、竹子——是画的这些,但那稚嫩的手法,在如今看来,根本是涂鸦。
而在当初,却总能得到父亲的赞许、鼓励。
视线有点模糊了,她眨眼,再眨眼,过了片刻,视线恢复清晰。
她把画收起来,照原样放回书柜,举步向外,到门口,回头望向大的书桌后面那张宽大的太师椅,凝眸多时。
爹爹,我回来了。她在心里说。
出了书房,一路走向垂花门。这宅院不是很大,胜在精致,地段闹中取静。
临近垂花门,她又看到小小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双手托着下巴,等待晚归的父亲。
等父亲回来了,或是小鸟一般扑到他怀里,或是坐在原地跟他耍性子;父亲或是朗声笑着把她抱起来,或是陪她坐在石阶上,耐心地解释,哄她,直到她现出开心的笑容。
没有声息的画面,却是那样鲜活。或许只是因为,在离别之初太想念,总在回想父亲在的时候的点点滴滴,且很努力的记住,直到铭刻于心,如何都不能忘。
她先去了正房,窗明几净,陈设没有变动,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被岁月打磨得有些陈旧了。
在厅堂,她看着一家之主就座的三围罗汉床;在东次间,她看着饭桌前长辈就座的位置。
久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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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陆语一踏进家门,沈笑山就看出了不对,是以,代她打赏下人,遣了代安、景竹、罗松安排一应事宜,自己寻到她,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
她的身影,有着前所未有的孤单寥落。
这般的触景伤情,是将曾经拥有的温馨欢笑细数,再将深埋于心的伤口残暴的撕开,无意中告诉自己:没有了,你已经失去。永远的,失去了。
他随着她看过书房、正房、她的闺房。
稍稍留心,便能发现诸多细节,彰显着岳父对女儿的疼爱。
岳父辞世前,为恩娆殚精竭虑之余,也与她正式道别。
告诉她,我们再也不能相见;告诉她,走了就不要回来。
这是很残忍的——他对自己的残忍。面对早慧的预感到离别在即的女儿,他没有办法敷衍,他只能将这尘世最残酷的真相如实告知。
他要让爱女清醒地活着,清醒地面对离散的真相,而不是善意的哄骗。
要有多用力,才能做到?
可他做到了,并在同时把女儿托付给了最稳妥的人。
生涯起伏之间,运道可以凭坚持改变,唯独出身与幼年的经历不可改,任何人在尚是一个孩童的时候,都对处境无能为力。
挣不过的处境,改变不了的事实,再也不能相见的人,对早慧的孩子,与其让她茫然困惑反抗,不如一早让她知晓:这就是你生涯的开端,你的命途,再好再坏就是这样,不要做无用功,听从我给你做的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安排。
恩娆是听话的女儿,一步一步走来,都遵循了父亲的安排。数年不能释怀的,是失去父亲的心殇。
终于,陆语不再走动,坐到闺房窗前的一张圆椅上。
沈笑山走过去,抬手抚着她后颈。
她迟缓地抬起双臂,环住他,脸埋下去。
过了一阵子,双肩开始轻轻地颤动,随后,是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她哭了,先是无声的,继而发出哀哀的低泣,哭得肝肠寸断。
他没出声劝慰。
她需要这样一场痛哭,与她的父亲道别:你不在了,我已接受这事实,完全接受了。放心吧。
数年让家中维持原貌而不回来,正因无法面对那份渗入骨髓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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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语用了两日调整心绪,随后恢复常态,对沈笑山说,我们出去走走。
他说好。
走到外院,遇见了代安。代安笑说:“听罗松说,妙手秦在这里也有分号,而且是老爷子的长孙在打理。先生、夫人,带我去开开眼界?”
夫妻两个同声说好。他们本来就一定会去那间铺子。
年节期间,一起去给秦老爷子拜年的时候,说了要远行并会在苏州逗留的事。
老爷子说,虽然舍不得恩娆这个忘年交,但也愿意她广开眼界。又想了想,说那边的铺子,是长孙在打理,正好,你们是行家,经过时帮我瞧瞧,那小子有没有做偷工减料的事。
今日天气晴好,妙手秦门前,摆放着一些吸引游人眼光的精巧的家什,表面的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进到偌大的店铺,有伙计殷勤地笑着前来招呼,询问他们是随意看看,还是有想要添置的物件儿。
他们当然是随意看看。只是,越看越无趣——值得他们琢磨的物件儿,一样也没看到。
陆语坐到铺子里陈列着的一张太师椅上,对伙计说:“这些不够好。”
伙计就笑,“那么,三位随小的去后院瞧瞧?”
陆语懒懒起身,与沈笑山、代安一起随着伙计转到后院,进了全然打通的西厢房。
陆语看了一阵,面无表情地看着伙计,语气、语速丁点不变地对伙计重复:“这些不够好。”
伙计心知是遇到行家了,赔笑道:“三位稍等,容小的去请掌柜的过来。”
三个人出门,站在廊间等待。
过了些时候,正屋的门帘一晃,有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走出来,在伙计指引下,快步走向三人。
他穿着一身深色布袍,衣摆上沾了些木屑,行走期间,手势自然地拂落。
他样貌俊朗,似是天生含笑的双眼神光充足,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不是多话的人,对三人行礼之后,便抬手指一指东厢房,“三位随我来。”语毕在前面带路。
代安明显有些惊讶,轻轻扯一扯陆语的衣袖,用口型问:“老爷子的长孙?”
陆语就笑着用口型说“不清楚”。还没顾上问呢。
走进东厢房,陆语瞧过几样东西,唇角就现出了愉悦的笑容,心说这妙手秦可真是的,怎么开在哪里的铺子都一样,不费些周折,就看不到见真功夫的好东西。
她看到款式熟悉的首饰匣子,打开来,一步步找出那些精巧的机关,随着手势,有小小的抽屉、小格子弹出,又收回去。
沈笑山在琢磨一个书箱,以前没看到过,但并不妨碍他慢慢找出所有玄机。
“先生、夫人,”代安笑问,“还成?”
陆语颔首,“凑合。”
沈笑山说:“过得去。”
年轻男子看下来,眼中闪烁出喜悦之情,他问:“恕我冒昧问一句,三位可是自长安来?”
代安先一步答道:“是啊。怎么了?”
“那么,”男子看向沈笑山,有些犹豫地道,“可是来自沈家?”与绝大多数人一样,比起想象之中,不能够相信第一豪商是如此的年轻俊逸。
代安就笑,“是又如何?”
男子迅速打量三人一番,走到沈笑山近前,郑重行礼,“恕我眼拙,多有怠慢。见过沈先生。敝人秦旭。”
沈笑山笑微微地拱手还礼。
秦旭又对陆语行礼,“见过沈夫人。祖父在信中曾提及您要来。”
陆语笑着还礼,“那你就是老爷子的长孙了?”
“正是。”
秦旭转向代安,沈笑山适时地又是漫不经心地引见:“我闺女。”
秦旭一愣,随后看看沈笑山,呆住。
代安强忍着笑意。
陆语眼中笑意更浓,加一句:“先生的义女,代安。”
秦旭这才回神,对代安行礼:“见过代小姐。”
代安落落大方的还礼,“问秦公子安。”
礼毕,秦旭说道:“三位随我去正屋吧。我尚能拿得出手的物件儿,都在正屋。”
三个人自然说好。
正屋里,厅堂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家什,其余的房间则是他用来打造家具的地方。
进门后,陆语闻到了木料的味道,深深呼吸,笑,“真好闻,是新鲜的松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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